貓的告別
到了休漁期,鎮子上的小吃攤就多了起來。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每天都拉著高我一年級的雲姐去吃「關東煮」。
這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小吃攤都是漁戶擺的。除去外出兼職的年輕人,年長一些的,不願出門奔波,就在街口支一個攤位,掛塊木牌,賣的東西可能和木牌上寫的八竿子打不著,現在想想,這應該是我最早接觸的「掛羊頭賣狗肉」的行徑了。
我和雲姐去的「關東煮」便是其中一個。攤主是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面相很兇,大概捕魚的時候,他光靠一副惡相就能嚇得胖頭魚翻起肚皮來。「關東煮」賣的東西很雜,也很隨意,幾乎每天都有新東西(其實就是他有什麼就賣什麼),野菜啊,土豆啊,荸薺啊,有時候甚至有牛蛙啊……在我的記憶中,「關東煮」被貼上了「萬物都能入煮」以及「醬才是本體,煮什麼不重要」的標籤,以至於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關東煮究竟煮了些什麼。
因為站著吃不方便,凶大叔後來就在攤位旁放了一張桌,一條長凳,我和雲姐在凳子上一坐就是半個小時。喜歡這家攤子的不止有我們,還有一隻耳朵殘了一點的黑貓。它很少叫喚,有時候會張張嘴,但是不出一點聲音,就像一個啞巴。我為了讓它在我旁邊多逗留一會兒,常常是邊吃邊吐——我是說,吐出一些食物給黑貓。凶大叔偶爾瞥見了,還會說我浪費糧食。
我一直覺得凶大叔對黑貓有成見,好幾次我都看見,他拿著一柄大勺,追著黑貓從街東頭一路攆到西頭。並且還總是勸我們不要給貓東西吃,「黑貓不吉利,還不老實,整天偷東西」,他說。那時候學校開起了電腦課,我的辭彙量增長非常之快,半數都是網上看的。凶大叔的迷信言論在我小腦袋瓜里轉了兩圈,我決定懟回去。
「你這是迷信!」
似乎我應該這麼說?可惜我當時說的並不是這一句,而是——
「你這是種族歧視!」
雲姐坐在一旁都懵了,和凶大叔用同一副表情看著我,眼神里湧現著無法理解和莫名其妙。那一刻我腦子裡浮現出第一次嘗試在小賣部和阿姨砍價的場景,為了五毛一包的辣條差點打起來。
凶大叔丟下勺子,一手叉腰,靠在攤位上,操著一口地道的方言揶揄道:「這麼說,它還和我平起平坐嘞?(這磨鎖,踏嗨赫我呯起呯左嘞?)」
我堅定的點點頭。
這下凶大叔不樂意了,嗓門大了起來,「那你不歧視,你跟這些長毛畜生平等,你咋還吃豬肉,咋還吃牛肉,咋還吃雞蛋,人家雞生了一輩子蛋最後不但斷子絕孫,還把自個兒搭進去了?這些個畜生用命跟你平等?」
一梭子話像子彈一樣,震得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愣了愣,拉起雲姐就跑。
我記得,那之後的一周,我第一次嚴肅認真地被一個問題困擾。
「吃豬肉,豬就會死嗎?」
問雲姐,雲姐點點頭。問媽媽,她為了安撫我,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不會的,賣豬肉的人啊,每天都會從豬身上剮一片下來賣,豬吃東西再長肉,就可以一直剮,一直長,不會死的。」
解釋完一下子更恐怖了。
童年很多事是沒有結果的。靠著紅白機我漸漸忘掉了這茬,依舊每天去「關東煮」,只是每次都由雲姐出面和凶大叔講話。
有天快要吃完的時候,黑貓又來了,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食物餵給它了。它瘦得幾乎能看見骨架,黑貓蹭了我兩下,忽然瞄上了凶大叔身後的口袋,那裡面放著要煮的食材。它趁著凶大叔煮東西,刷地一下,鑽進了口袋裡!不巧的是,凶大叔煮完了鍋里的,手自然而然地探進身後的袋子里,想要撈點東西出來——
「啊啊啊!!!」大叔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什麼鬼東西!」
凶大叔猛地將手縮回,袋子里的黑貓鬼魅般從袋口躥出,怎料慌忙之下撞翻了一邊的水桶,暈頭轉向地,在周圍一陣亂闖。凶大叔這才看明白,又是這隻晦氣的貓!
黑貓力竭,被凶大叔一把捉住,拎上桌面來,蹬腿撒爪,饒是凶大叔那樣粗糙厚鈍的皮膚,也霎時出現了兩道血口子。凶大叔更怒了,哇哇大叫著,揪著黑貓後頸,將它高高的舉在半空中。下方煮鍋里沸湯不止,雲姐有些急了,站起身來。
「我來。」我示意雲姐坐下,然後飛快的跑向凶大叔,閉上眼睛,拼力將他撞倒!
凶大叔跌坐在地上,捂著腹部唉喲一聲:「你這小子,你——」
黑貓靈敏,穩穩落地,回頭看了一眼,便兀自逃離現場。
「你這娃子是不是腦子壞了?」凶大叔見跑了黑貓,怒氣自然轉到了我的身上,「這回可是那畜生偷嘴,你怎的還護它?」
我理虧,片刻都回不上嘴,想想撂下一句:「貓肉不好吃。」便即再次拉著雲姐跑走。
「喂喂!」凶大叔急了,「小崽子,你倆錢還沒給呢!」
「叔,下回給你!」雲姐遠遠地回道。
自那次「關東煮」驚魂之後,我再也沒在「關東煮」的攤鋪見到黑貓。只在凶大叔的牢騷里,偶爾得知它還在附近晃悠。似乎緣分未盡,不久後,雲姐就告訴我,她已經收養了那隻耳朵殘缺的黑貓,叫我有空可以去看看。雲姐是個愛心泛濫的人,那蠢貓每日被雲姐餵食,體型便再也不受控制,瘋狂地膨脹,待我真的去看它時,它早已成了肉球。
「雲姐……它這麼胖,會生病的吧。」
「也不是很胖啊,我每天都帶它出去散步。」
「是抱著它散步吧?」
「都差不多啦……」雲姐笑了笑,「至少它吃飽了,就不會出去偷嘴,也就不會被打。」
看來雲姐是鐵了心讓它在胖子的路上一去不返了。不過這個方法還真有效,後來再也沒聽凶大叔提起食物被偷的事,看來兇手已經被「拘禁」了。
一年後,我即將升六年級,雲姐則因為要去鎮外讀初中,家裡人決定把屋子租出去,陪著雲姐一起搬家,我也跑過去幫忙(添亂)。一應傢具都裝車運走後,就剩下雲姐和黑貓了,晚些時候會有車來接她和它。閑著無事,恰好凶大叔開攤,就又坐了過去。
「雲姐,貓呢?沒跟過來?」
「剛才搬家的時候沒顧上它,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算了,還有時間,吃完再找。」
「好吧,」我有點無奈,「明明已經那麼胖了,居然還到處跑。」
凶大叔把兩碗「關東煮」端了上來,他放下碗,心情似乎有點糟糕,恨聲道:「那貓給你們養了?這傢伙,前陣子倒是消停了些,沒成想,這兩天又干起了老本行,天天偷我東西,天天來好幾趟!」
「不會吧……」雲姐不相信,「我喂得很足的啊。」
「俗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畜生就是個小偷,改不了了,你倆還是好好看著,不然要讓我逮著,准削它。」
「……」雲姐這才有些擔心,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回憶黑貓可能去的地方。
我安慰道:「可能只是回了空房子。」
「那可沒準,這傢伙對整個鎮子都熟得很,指不定在哪家偷嘴呢,要是碰上脾氣差的,吊起來打。」凶大叔悠悠地補刀。
雲姐聞言更吃不下去了,直接拖我回了空房子。
黑貓不在。
雲姐和我緊接著跑食品店,餐廳,腌貨鋪子,還是幾戶熟人家。
黑貓都不在。
天色暗下來後,雲姐上了接她的車,眼眶紅紅的,道別都別著頭。
小時候的假期很漫長,長得像一條入海的河,情緒也很綿長,欣喜和沮喪都能讓人沉溺,要是哭起來的話,全身都是委屈的。
送走雲姐之後,我回了家。在書桌前坐著發獃,桌上攤開著暑假作業冊。
忽然,一個東西從屋頂掉了下來,「噗」一聲掉在作業冊上,留下一灘油漬,又彈跳兩下,跑到床底去了!
我一驚,急忙用紙擦了擦污損的作業冊,「糟糕,這是什麼東西……」,剛想抬頭看看,又是一個東西掉了下來!
我急忙拿起冊子,讓那物體掉落在桌面上,待它再要彈跳時,伸手捉住!入手一片油漬,細瞧時,竟是一個肉丸!
難以置信,我猛地抬頭,目光撞上了一對幽綠幽綠的眼珠子,赫然是那缺耳的黑貓!它像一個梁上君子,被人撞見,愣在原地。它身後的房樑上,塞滿了大大小小的丸子,被它的尾巴一掃,撲突突,一個接一個掉下來。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這兩天凶大叔的食材又遭殃了。
曾聞貓頭鷹報恩,常常會送田鼠。曾聞烏龜報恩,三五年一回遊。
可這肉丸子……
我回過神來,跑到門口啪一聲摔上門,然後打了一個電話給雲姐。
「你那小祖宗被我逮到了,雲姐。」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