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直播間】追求完美的玻璃心(一):我希望沒有我
我想做
除我以外的任何一個人
唯獨不願意做自己
我想做
一個長到永遠的快樂的夢
最好從此不再醒來
我希望
天地之間
根本沒有我
我決定以直播的方式,記錄她的人生歷程。
但是,我不知道這個題材能持續多久。也許會持續發布,也許只發一篇就進行不下去。我只希望她好好地活著,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通過愛好來平衡心理,從而陪我直播到一百歲,直播到兒孫繞膝張著沒牙的嘴笑,直播到我們都成為老妖精,直播到她不再抑鬱……
我希望,每一個讀到本文的人,都能以看小說的心情來讀,不要追問她是誰,更不要試圖找到她。
也許她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就是我們朝夕相處的同事,就是我們表面上最關心也許內心卻最忽視的親人……
抑鬱,死亡引發的話題
或許「直播」一詞並不恰當,但我執著地用了這個詞。
她同意了。
但是她說,別用真名,因為還沒有公開自己抑鬱的勇氣。
我說沒有個名字,總是覺得怪怪的。
她說那就叫「陳無塵」吧,曾是筆名。
然後又沉吟道:「記得《紅樓夢》中,賈寶玉總是希望自己死後化灰化煙,最後方明白即使是灰是煙也還是有形的存在。誰能確定一粒塵埃沒有靈魂呢?真要徹底了斷,則連塵也不做。引用朱德鏞的話:我希望,這世界根本沒有我。」
也許我的直播,會很混亂,但是我決定尊重事實,因為無塵的精神世界,本身就處於一種相對無序的狀態,所以她的敘述是隨性的,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而我,只是一個忠誠的記錄人,其中可能會夾雜著我的個人看法,那是一個人以朋友的態度,以局外人兼局內人的身份,所發的感慨。也可能,正是讀此篇文字的你的看法。
畢竟,我們都是普通人。
抑鬱,是一個讓人傷感的話題。
因為當一個人的抑鬱被公開時,往往是以死向世人昭示他們的存在,似乎生前前,他們的內心世界從未向外界打開過。
也因此,抑鬱者到底經受怎樣的心靈折磨,一直是難解之謎。
每一次,明星或者其他有光環的人,因抑鬱自殺,都會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與抑鬱有關的文章也會撲天蓋地。
但是,我們真的了解並願意理解抑鬱嗎?
其實,我不知道該以一種怎樣的心情來寫抑鬱,或者說該以什麼樣的情緒來承認抑鬱。在我看來,抑鬱和快樂悲傷一樣,不過是一種情緒;或者說和樂觀悲觀自信自卑一樣,不過是一種性格。
但是作為當事人,他們每一分鐘都處於痛苦、恐懼和不自信之中;任何一件對別人而言輕而易舉的小事,在他們看來都如臨大敵,在做之前先設想千萬遍可能失敗所面臨的嘲笑;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每一秒鐘都充滿恐懼,因此寢食難安;一份很平常的工作指令,他們會修改無數遍仍然不敢呈交,總擔心哪裡不盡人意……
他們一般不會向外人訴說,因為傾訴者往往會被認為是矯情,是無病呻吟,是吃飽了撐的。
抑鬱,難以啟齒的情緒
最近因喬任梁的自殺,又引起了一陣關於抑鬱的關注熱潮。這個明星我之前從沒聽說過,沒想到初見其名,就已在死亡名單上。
我和陳無塵聊起來,不禁問道:「抑鬱症到底是什麼樣呢?」
她平靜地笑了一下:「就是像我這樣的。」
我有些微的吃驚,不是為她的抑鬱,而是為她的承認。
陳無塵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其實一直以來,作為知己的我們,都很了解彼此的內心世界。她的行為舉止,她的情緒波動,都顯示她是一個心事很重的人。
比如她有潔癖,上高中時,小敏會用十分鐘洗完一大盆數件衣服;而無塵洗衣服,會用兩個小時來洗一條夏天的薄裙子。先用肥皂打正面,搓一遍,涮到盆里一盆清水,再打肥皂,洗第二遍正面,再涮到盆里一盆清水;然後,把裙子反過來,以同樣的洗衣方式,洗兩遍,涮凈,晾上。
我問她累不累呀。她笑,她說如果不洗凈,會覺得滿腦子的污垢,覺都睡不著。但是,明明早就已經很乾凈了呀。
比如她很自卑,是那種深層次的自卑,而不是表面上的。有時反而以自負的形式掩飾內心的自卑,上學時一度給人很冷淡高傲的印象。但是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顆孤獨熱情的心,她的朋友不多,但全是終身制的。因為她那麼真誠那麼善良,甚至那麼傻,和這樣的人做朋友,沒有負擔。如果一定說有負擔,那一定是對她的擔心,因為她一直不敢快樂。
再比如,她一直失眠。
她的失眠不是偶爾的,也不是青春的心事或成年的煩惱,而是從她很小的時候,就夜夜失眠。在那個別的孩子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年齡,總是在擔心第二天或以後將要發生的事情。但是在課堂上,當別人總會睡著時,她仍然能裝作很精神的樣子,事實上她很困很疲憊,但是她不能睡,睡著了會受到老師嚴厲的批評。
可能每個人,在我們是孩子的時候,都有上課磕睡被批評的經歷,那是多麼稀鬆平常的事啊。可是在無塵看來,接受批評太可怕了,所以要堅持著,決不能睡著。她就是可以做到,邊失眠邊打起精神。
比如,她參加每場考試都要提前一個小時到考場外等待;比如,她考試時一定要穿那件固定的衣服;比如,她看書總是小心地打開,決不會將任何一頁折起來……如果這樣一直比如下去,真是就說不完了。
愛好是平衡抑鬱的良藥
她沒有在意我的表情,反而理解似的安慰我:「不用擔心,我有我的愛好。我看了你寫的《愛好,是緩解壓力的良藥》,你說的很對。對我來說,有一個愛好,就有一根救命的稻草。所以,只要我能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就不會死。正確地說,是我不會自殺。」
她說幾年前,她因工作中受到極大的困擾,最終選擇尋求醫生的幫助。當她發現竟然要掛精神科的時候,幾乎想逃出去。
但還是掛了一個最貴的專家號,通過一系列複雜的測試後,被認定為「重度焦慮、重度抑鬱。」
當時醫生就要求她住院,複雜的治療方案讓她頭大。
她走了,沒有取葯,更不會住院。
從小就頗具天賦的她,堅持每天寫一篇文章,她說只有這時她的心情才是平靜的,帶著一種偷來的小興奮。無論多晚,她一定會寫三千字。她的空間日誌里,有三千篇文章,試想,她已經努力與抑鬱抗爭了多少年?
讀她的文字,總是讓人覺得很壓抑。她並精於觀察,可能和她對一切都不敢直視有關。但她特別善於描寫感覺,一片飄落的葉子都可以讓她憂傷幾百字。這是她的特點,當然,也是缺點。
有時也有一點活潑的語言,但是總給人一種故作輕鬆的感覺,好像可以看見她聳聳瘦弱的肩膀,裝作無所謂。
無法治療,只能平衡
她說:「其實我並不願意承認抑鬱是一種病,我覺得不應該叫抑鬱症,而應該叫『抑鬱征』。這絕對是基因決定的一種特殊的性格,而不是瘋子。有人說抑鬱是心靈的感冒,而事實上,抑鬱如果非要界定為病的話,應該是心靈的癌症。」
我說為什麼這麼悲觀?不是有人走出來了嗎?比如崔永元。
她笑了笑,說:「你不是檢查出有心肌橋嗎?我查了一下,心肌橋是一種先天發育的問題,無法治療,只能平衡。」
然後她說:「抑鬱也是一樣,無法治療,只能平衡。而以我自己的經驗來看,最好的方式是要有個愛好,這樣會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具有強烈的責任感,從而產生對世界的不舍。
另外,還要對自己進行精神催眠。告訴自己,我有父母,有愛人有孩子,他們需要我。無數遍地想像自己死去以後給親人朋友帶來的不盡的痛苦,就會覺得,哪怕活成行屍走肉,也比拋棄愛自己的人要好。
先不管生命質量,至少,這樣可以不至於自殺。
只要活著,就可以無數次去平衡……」
她還說:「每一個抑鬱者都很孤獨,因為幾乎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抑鬱,所以抑鬱者之間並無交流。每當我聽到一個名人因抑鬱而死,我就會百感交集,因為我又發現了一個同類,但是發現時他已不在。」
接著她講了許多國內外的抑鬱案例,原來她一直在關注自己的同類人,試圖從中找到解決之道。
無塵說:
多年前看《畫魂》,張玉良在其好友自殺之後反思自己對朋友的態度,她意識到:「我一直沒有去真正理解她的內心,反而將她承受的所有痛苦都當成是無病呻吟。」
後來看《挪威的森林》時,正處於情緒的低潮期。書中描寫的就是抑鬱症患者的種種,包括外在表現和內心世界。那一度讓我認定村上春樹一定是一位抑鬱症患者,不然他根本不可能將他們的內心描述得如此真切。整本書從頭到尾都很壓抑。有人說《挪》的成功在於其精緻的語言,獨特的敘述之類的,但在我看來統統不是,該書的獨道之處就在於真實地、人性化地揭示了抑鬱症或強迫症的存在之合理性,並將幾位病人的經歷故事性地展現出來。
無論木月、直子的姐姐、直子的叔叔、還是直子,他們在人前都是非常優秀甚至陽光樂觀的,他們很好地處理著一切事情,看起來從小就是乖孩子,長大後也很成功,然後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自己結束了生命,沒有任何隻言片語留下來,除了直子。她在死前留下一個紙條:「衣服全部留給玲子」,玲子,是她的同室病友。
同一時期,我在讀者上看到《亂世佳人》的扮演者費雯麗的一生,都在與抑鬱症做鬥爭。一方面她美麗、敬業,在影視劇中進行最卓越的表演,另一方面她失眠、暴躁,無法控制情緒。當她終於死去時,一直陪伴她的好友長舒了一口氣:「太好了,她終於解脫了!」
抑鬱,同樣是海明威家族的遺傳性魔咒,以至多代不得善終,癌症、抑鬱、吸毒、自殺……直到他的曾孫女德莉,採用各種方法積極生活,終於擺脫抑鬱,在影視界取得嬌人的成績。
……
我看著她平靜地講述著一個又一個故事,好像是別人的事,又好像是自己的事。
最後她說:「很多人對他們的死扼腕嘆息。孰不知,對他們來說,生命的每一天都是一種煎熬,即使有快樂也是轉瞬即逝。他們在最快樂的時候也不忘去考慮最痛苦的事情,生怕自己會得意忘形。
但是死亡是否真是解脫?我無法確定。
也許死亡並不是真正的灰飛煙滅,靈魂還會以另一種形式備受折磨?活著的人,又如何能印證呢?」
我希望沒有我
無塵的話,和她舉的這些例子,給我的感覺,抑鬱的人,大多追求完美,同時擁有一顆玻璃般的心。
極度的完美和內心的自卑時刻在打架,在對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同時他們又往往自閉,因為不被人理解而隱瞞內心,這同樣也是抑鬱的一種突出表現。
在外人眼裡,無塵也一樣應該是個幸福的人:能掙錢的老公、聰明可愛的孩子、高學歷、讓人羨慕的工作、健康的父母……
可是這一切一切,似乎都是外在的。
每當有人說她:「你憑什麼自卑?你憑什麼不幸福?」
她就只好點頭,說我無理自卑,我當然幸福。
但是她卻對我說:「我不能抱怨,至少不能在人才抱怨。因為我覺得痛苦得一天也不能再堅持的人生,別人卻還在羨慕嫉妒恨。但是誰能知道,我想做那個調皮搗蛋整天挨批的孩子,想做那個學業無成弔兒郎當的敗家子,想做那個一切平平僅能溫飽的小職員,想做那個每天一成不變的清潔工,甚至想做那個看起來一無所有的流浪漢。我想做除我以外的任何一個人,唯獨不想做我自己。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心無掛礙得睡一覺,最好從此不再醒來,做一個長到永遠的快樂的夢。
我多麼希望,這天地之中,根本沒有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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