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曙光,先見滄桑
——《寒夜》評析
汪文宣絕對是一個悲苦的人,但這悲苦卻很難引起人的同情。他無時無刻不在委屈中度過。他無限地萎靡,無限地討好。他意識到他在被欺負,但無形的力量仍然牽引著他,讓他在妥協的路上堅持,爬行。他似乎匍匐著,又似乎昂著頭;他似乎是向前,又似乎是往後。
在黑暗的夜裡,在母親和妻子的夾攻下,他想要崩潰。——他至多是想要崩潰,未曾想要爆發。但就連崩潰,也是緩慢的。他拖著病體走了一年多,才走向死亡。他活得不痛快,死得也不痛快。他在垂危時花了兩個月才斷氣。
這樣一個人,你拿針戳他一下,他只會「哎喲」一聲,然後哀痛地看著你。甚至,他連「哎喲」聲也會忍著。
他活著,但在活著時他已拋棄了生命。他相信死了更好。可是,他沒有力氣去生,他也沒有力氣去死。生活對他是沉重的,死亡未必就能那麼輕快。
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他左右為難。但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又總是為自己營造一個夢魘,繼續讓自己受驚嚇。無論面對家人還是獨處,他都無法解脫。然後,他頻頻想到死亡。
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呢?不知道。沒有誰能把生與死作一個比較,因為沒有誰可以活著經歷死亡。
以前的同學、文學碩士唐柏青,面對妻子難產、妻兒雙亡的慘痛事實,至少還有一個痛痛快快的醉,和一個一了百了的死。可是汪文宣,他沒有辦法一醉方休,也沒有辦法一了百了。他很難說得上積極,但是也看不出他消極在哪兒。他不極端,可是他也不中庸。
他是如此的飄飄無力。他像是隨時會倒下。他的精神永遠漫無目的,卻又不死不滅。他不能痛快地發出聲音,也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
路是暗的,夜是冷的。一味的隱忍並沒有換來和平。如果母親和妻子能夠和睦相處,他的生活就會幸福起來。可是十幾年來,這個「如果」從未變成現實。
環境把他擠扁了。沒有擠成一根線,沒有擠成一個點,而是擠成了一個分散的凹凸的薄薄的平面。別人的生命在張揚著,他卻只有低迷,萎縮。四面八方的壓力襲來,他只有弓著身,但是他這姿態既不是迎接,也不是迴避;是一種千言萬語的糾結。這是一坨泥巴,他想瀝出水分讓自己堅強,又想析出泥土讓自己清朗。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取捨。他的矛盾與迷茫一望而知。
他的眼光輪流著望著這兩個女人的臉。他想說:「我都要死了,你們還在吵!」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他不敢。就是這樣。他不敢活,也不敢死。他不敢愛,也不敢恨。他不敢轟轟烈烈,他不敢風風火火。他不敢漠不關心,他不敢橫眉冷對。他不敢急躁,也不敢迂緩。他不敢咳嗽,也不敢請假。他不敢爭吵,也不敢讓步。在妻子面前,他不敢愛母親;在母親面前,他不敢愛妻子。母親和妻子就是他的牢。
這是多麼失敗的一個人。他什麼也不是,他什麼也不敢。他沒有個性,沒有稜角。他沒有激情,沒有溫度。生活對於他,還有什麼呢?
儘管他始終下不了決斷,儘管他始終拖著一副病體,母親與妻子,始終都是愛著他的。這體貼,這愛,就是他始終不曾倒下的原因。但當他誤以為妻子已經拋下他的時候,他的精神就渙散了,生命里最後一點韌性也消失了。總是這樣,——窮荒的生命,一旦失去愛的撫慰,離死也就不遠。這也可以看出,精神的死滅大抵總是先於肉體的死亡的。精神上的崩潰比生理上的病痛,對生命的摧殘,不知要嚴重多少倍。
懦弱的知識分子總是跟肺癆分不開。也許因為懦弱,所以肺氣不足;也許因為肺氣不足,所以懦弱。生理上的底氣不足與精神上的頹喪孱弱相互作用,讓他再也走不回積極昂揚的那條路上去。
樹生的信里說:「你以前並不是這種軟弱的人!」結婚以前,想必汪文宣也是意氣風發的。只是,十四年來,妻子與母親一直水火不容。夾在母親與妻子的口詰中,改變了太多太多。
他認識「將來」,「將來」象一張兇惡的鬼臉,有著兩排可怕的白牙。
汪文宣籠罩在母親的陰影中,妻子樹生對他而言是一縷光。但是這縷光遠走蘭州。雖然樹生愛著文宣,但想起汪母之蠻纏,她還是希望爭得自己的獨立。樹生寄來的那封長信敘盡了委曲心事,卻也把文宣打垮了。以樹生的處境而論,她的這番表白也無可厚非。只是,文宣已受不了這樣的刺激。而後鍾老病死,則帶走了環境中最後一絲溫情。
看不出他做了些什麼。看不出他們做了些什麼。母親無非是洗衣做飯縫衣,兒子無非是埋頭讀書,妻子無非是工作和應酬。他,他無非是工作和生病,他無非是拖著病體上了無可奈何的班。就這樣普通的生活,卻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也許所有人的生活也都一樣,並沒有驚天動地,只有普普通通。普通的生活,卻又有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他生活的圈子是何等的窄小。從內部,他無法生出新的力量;而外部,他與外部的聯繫又是斷絕的。除了一個鍾老。但是鍾老也死了。
開始的時候,他還寄託於一個「抗戰的勝利」,但勝利之時,反而是他的死期。
抗戰勝利,樹生回到舊居,面對的,只是物是人非的遺憾。
兒子小宣只有十三四歲,卻已經跟他一樣老邁。新的一代勾起的不是希望,而是沉悶的無言的悲傷。
老的一輩無所依靠,幼的一輩無可指望。年輕力壯的一輩已經被瑣碎耗盡心力。
大而言之,母親代表的是這個國家,代表的是孕育他的文化。一方面,這種聯繫因為血緣性而無法擺脫;另一方面,國家與文化創造了他的精神實體,所以他必須服從。母親很希望他能有一條生路,但母親的控制卻讓他失去了自謀生路的機會。母親給了他生命,但母親卻在扼殺著他的生命力。
母親不可違背,這是一個大前提。有了這個大前提,悲劇也就無可避免。史載呂后不道,惠帝身憂心惶,終日以酒色為遣。司馬光評價惠帝未盡人子人君之責,「為人子者,父母有過則諫;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但倘若司馬光攤上呂后這樣一個母親,司馬光又當如何「號泣」?
「你應該看明白了:這個年頭,人是最不值錢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良心沒有喪盡的讀書人,我自然是裡面最不中用的。有時想想,倒不如死了好!」
——樹生勸文宣養病,文宣這樣回答。
作為讀書人,他實在無力撐起生活的重擔。但「良心沒有喪盡」,又使他無法打破這沉悶的生活。母親與妻子都在逼迫他選擇,可是他誰也不選擇,誰也不放棄。他努力地爭取,但似乎是在努力地放棄。
知識就是力量,可是這個知識分子卻沒有力量。他所處的,是一個巨大的負的能量場。妻子偶爾可以給他安慰,給他傳遞正能量。但是妻子卻在慢慢遠離他。
知識分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豪情,在他身上得不到半點體現。天下是這樣亂,國家是破碎的國家,家是永遠紛爭不斷,身心是疲憊不堪。
在家國紛紛擾擾的環境中,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都只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可是他連這樣的夢想也不曾有。
汪文宣校對某領導人的書稿,雖然反感,卻只能完成工作。書稿中充滿冠冕堂皇的歌功頌德,這樣的事實,不但在七十年前是如此,在七十年後的今天仍是如此。政治家唱著各種華美的調子,民眾仍然生活於水深火熱。
人生於世,家國問題與人生問題是如此緊迫地需要解決。而無論是堅強如樹生者還是懦弱如文宣者,又有誰能真正解決呢?又有誰能真正超脫呢?
2012.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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