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時期的愛情

作者:Alex Mar

本文已被提名為2018年國家雜誌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s)的「最佳特稿寫作獎」。


那是2002年夏天的一個早晨。在日本大阪市郊的一間大學研究室里,兩個小女孩面對面地坐在熒光燈下。她們都身著淡黃色衣服,臉頰微鼓,劉海烏黑,短髮齊肩——其中一個是五歲的小女孩,另一個是她的機器「克隆」人。

今天是小女孩第一次見到這個和她一樣高的「克隆」。 小女孩只顧一個勁地盯著她的同伴;而在另一邊,這個同伴彷彿也在盯著她看,表情一臉嚴肅、僵硬。 另一個人用鏡頭記錄著這一切——他既是一個父親、又是一個創造者。

「你不想說點什麼嗎?」他問。

小女孩轉向他,神情迷惑,隨即又轉了回去,繼續盯著那個機器人。

「跟她說話!」他說,「跟她說你好。」

「你好… …」小女孩小聲嘟囔著。機器人點頭了。

「去吧,」他繼續說道,「跟她玩吧。」

機器人晃了晃頭。小女孩的父親在鏡頭後輕輕笑了幾聲。但小女孩並沒有動——她看起來略帶焦慮,靜靜地凝望著她的這個「克隆」人。

她們的身體做著這樣那樣微小的動作——刻意的也好、隨意的也罷,這些動作都在向對方傳達著「我是活物」的訊息:她們會每隔幾秒眨一次眼,偶爾也會動動脖子——但小女孩的感官激活的是她鮮活的神經系統,而另一邊的機器人利用的卻只是在它硅膠外殼下的電動機。

「跟她玩一下有那麼難嗎?」父親問道。

女兒看向他,然後又看向機器人——它的嘴如同擱淺的魚一般微微張合。

父親笑了笑:「她是在吃東西嗎?」

小女孩沒回話。她表面上耐心而順從地聽著父親的話,心底里卻滿是抗拒。

「感覺奇怪嗎?」父親問——說實話,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機器人並不太像真人。

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了,女孩的呼吸逐漸變得沉重。「我好累,」她說,旋即大哭了起來。

當晚,在郊區的家裡,父親將視頻上傳。他的名字叫石黑浩(いしぐろ ひろし),他想把這個視頻留給後人,因為他認為這應當是有史以來第一份現代人型機器人的記錄。


在那之後的十五年內,石黑浩創造出了30個左右機器人,其中大部分是女性。這些機器人都是真人的「克隆」:它們的模版包括了一個新聞主播、一個女演員和一個模特。這些機器人會出現在咖啡廳和購物商場之類的公眾場合——它們能在商城裡唱歌、也能在舞台上演劇。最重要的是:石黑浩會利用他的這群美麗「女人」,在位於奈良的國際電氣通信基礎技術研究所(the Advanced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和位於大阪大學的智能機器人學研究室(the Intelligent Robotics Laboratory,簡稱IRL)內,進行學術實驗。

IRL位於校園灰色簡樸、錯綜複雜的樓房之中。大約30個學生和助理教授在此近乎寂靜的計算機艙和觀察室內工作著:結伴的年輕男子身著運動衫、腳上只穿著襪子,時而在鋪著油地氈的長長樓道或研究室中穿梭,時而在筆記本電腦上埋頭工作,彷彿以紅牛、梳打餅和百奇為生。女性們像是不屬於這個地方。更甚之,就連洗手間門口的標語都寫著「請小心女洗手間里的陌生男性」。

石黑先生則是這凌亂的研究室的頭頭。他非常好認,穿得跟近幾年廣告上的他一模一樣:黑色顯瘦的衣著看起來十分現代,配上剛剛好的皮背包和腰包,戴著淺色的六邊形眼鏡,深黑色的頭髮像個拖把頭一樣掃過他的前額。研究室屬於石黑浩的系。他現今五十四歲,是這所日本頂尖高校的著名教授。他擁有兩個實驗室,同時也在跟日本各地的十多個私營企業合作,而最近更是收到了日本政府給出的有史以來最慷慨的科學工程撥款之一(價值1600萬美元),還有七個秘書幫他在幕後管理這一切。

今時今日,人類仍然無法創造出與真人形神相似的機器人,更別說賦予這樣的機器人「人性」(或——按照日語中的說法——那種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存在之感」)了。這都是因為:我們現在對自身的了解還遠遠不足以「再創造」人類——我們不知道人類是如何通過感官線索和微小動作的積累,產生出同情、安慰和信任之類的感情的。也許未來,人類能夠成功創造出所謂的「通用人工智慧」(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亦作「強人工智慧」,一個能夠進行人類思考活動的機器大腦),但就算這樣,我們又為什麼會選擇和這樣的「非人」大腦互動呢?

石黑浩相信:因為人類總想了解和信任他人,所以假如我們能將機器人變得更加逼真,人們就會更加願意與它們交流。懷揣這個目標,石黑浩的團隊在人機互動的領域裡成為了開拓者。

人機交互是一個混雜了工程、人工智慧、社會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的領域。其目標是分析和培養我們與機器人之間逐步發展的關係。我們想明白人類在什麼情況下會願意和機器互動,甚至對它們萌生愛意。而石黑浩相信:每當他創造出一個機器人,我們就能往這個目標更進一步。

在IRL的一個與外部隔絕的房間里,陳列著一批被定期護理著的機器人:這些是石黑浩最勤奮的員工。而在它們其中,除了幾張黑色的幕簾、一層薄薄的地毯、和堆滿了線纜、顯示器和一排假髮的架子之外,還有一對成年女性的「克隆」品——它們是「雙生子F系列」(Geminoid F,「Geminoid」來自於拉丁文中的「geminus」一詞——雙生子)的模型。這個系列的名字提醒著人們:這些模型的人類原型仍生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日復一日,這些學生和工作人員都在測試、測量和記錄著幾十個人類志願者對這些機器人的反應:「機器人的什麼行為、什麼外貌、什麼微小的面部表情和身體活動會讓這些志願者們有異樣的感覺?又是什麼特質讓這些志願者放開拘束,和機器人進行互動?」石黑浩和他的團隊想要利用這些機器人來尋找越來越多問題的答案:「非言語交際對人與(機器)人之間信任的建立有多重要?」「我們會在什麼情況下把機器人當作真人對待?」正因如此,石黑浩的兩個實驗室都在全力以赴地研究人類的親近行為。


在我們交流的幾個月內,石黑浩與我們分享了一些尤其私人的信息:他曾兩次想到過自殺;雖然擁有家庭,他還是感覺自己很孤獨——「孤獨」:這個詞在我們的聊天中大約出現過六、七次。

而我呢……在初次拜訪石黑浩時,我自己的情形大概是這樣的:

當時的我,距離上一段「真實的」感情已經過去了23個月,距離那段感情的復甦也過去了15個月——我後來才發現:那一段「真實的」感情其實並不真實,而那一段感情的復甦則持續了太久。當時的我還在北紐約州的一個小鎮里做著一些我覺得耗時耗力,但又不得不做的工作:成天準備著一本即將印刷的書。最近的午後和夜晚,當我放下手稿時,我也感受到了跟石黑浩一樣的感覺:一種隔離感,然而又不是完全隔離——我依然有幾個交心摯友、一圈不那麼交心的朋友,還有我的家人。怎麼說呢……這是一種缺少了親密接觸的感覺:沒有羅曼史、沒有性生活。

這種缺失一部分是我自己的選擇——的確有些男人對我表示過好奇,但他們並不明白,我最懷念的不是性,而是那種不可偽造的、和他人的親密感。但其實大部分時間——這麼說吧,80%的時間裡,我都不會刻意去想這種缺失。我感覺在自己的骨子裡有一種獨立感和藝術感,我感覺自己是一個不守常規的自由女性——不管這種缺失讓我多麼與世界隔絕,對我來說,它都只是我創造力的源泉。然而在那剩餘的20%時間裡,這種缺失常常讓我感到迷惘。

我正是在這樣迷惘的時候去拜訪石黑浩的。也正因這種迷惘,那17個小時的飛行顯得尤其煎熬,「人際關係」這個概念在我腦海里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因此,我感覺石黑浩他們在做的事情——將人際關係量化,測量,探索它的每個維度——非常合情合理。如果我們能夠在機器人身上複製出人類之間的親密關係,那就意味著我們解決了最令我們困惑、也最不為我們所知的問題。


當石黑浩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他說:

他家在滋賀縣琵琶湖西岸的安曇川町,淀川河由琵琶湖流出,途徑京都而末至大阪灣。在學校時,即使周圍都是聽話的孩子們,特立獨行的浩也不會聽老師的話,就好像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老師在說話一樣。他成天畫著一些與學校課程無關的畫,而這種種行為讓他的母親擔心他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浩幾乎見不到他的父母——他們是老師,每天都跟如今的浩一樣忙。而代替他父母照顧他的則是他的外祖父母:他的外祖父是一個農民,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嘴上成天掛著諸如「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日本男人」的傳統教誨——是他教會年少的浩該怎樣正確地使用筷子、怎樣祈禱、怎樣準備新年裝飾。跟在學校里不一樣,浩對外祖父的教誨尤其耐心;他認為外祖父不是在教他如何思考,而是在教他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完美。

他們住在比良山山腳。年少的浩喜歡沿著山腰尋覓各種蛇和昆蟲。有時候他會抓到一些鍬形甲蟲:分節的身體大概有八、九厘米長,背部漆黑油亮,頭上長著一對像鹿角一樣的大顎。他會在這些甲蟲身上粘上新的「零件」:剃鬚刀刀片,或是在別處撿到的金屬片——他認為這是對這些甲蟲的改進。如果浩的膠水沒有讓他們死掉的話,這些甲蟲就會帶著這些新「零件」繼續生活下去。這些甲蟲就是浩最初的「電子蟲」。

少年石黑浩最好的朋友之一是一個住在水邊貧民區的男孩。男孩的父母靠幫別人埋葬死者為生。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幫別人埋葬死者在當地人的眼裡是一份骯髒的職業,所以男孩的父母在這裡是低人一等的。也正因此,在發覺浩與男孩的友誼時,他的母親命令他立刻跟男孩斷絕關係。浩說,他在過去這四十年間都會時不時憶起這件事。

浩是一個嬌嫩的孩子:他從出生起就患有嚴重的皮膚過敏,背後、胸前和手臂上都會長滿又丑又癢的疹子。只有外祖父母每晚的撓癢能夠給他一點僅有的舒適,讓他在持續的撫摸下漸漸熟睡。他的醫生每周都會給他進行三次疼痛難忍但成效甚微的注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十二歲,醫生髮現類固醇對他的癥狀有改善才漸漸好起來,然而這也導致了他到現在還是要隨身帶著類固醇藥物——他的身體從未與他融為一體。


再後來,青年的石黑浩根據三個條件來決定去哪個大學:首先,這個大學要願意接受一個像他這樣有點奇怪和冷漠的學生;其次,在大學裡,他要能不受阻撓地畫畫;最後,大學要離家遠一些——於是,在1981年的秋天,他在富士山旁的山梨大學開始了新生活。

在大學裡,石黑浩繼續著他不羈的「學習方式」,用接連不斷的奇怪工作來一邊找樂子一邊付學費:他當過廚師、當過託管班的監督老師、當過上門賣教材的推銷員(這份工作他做了一個星期)、還當過彈珠機職業玩家(這份工作是最賺錢的了)。他看起來完全不受日本主流價值觀的影響——他覺得自己超酷。

與此同時,石黑浩也在努力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浪漫的另類者——一個藝術家。他成天翹課、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把他的畫板和鉛筆打包,騎著雅馬哈機車跑去臨摹附近鄉下的風景——這裡才是他的天下:那些樹木形成了奇妙的有機景象、那些桃花描繪著春日的生機勃勃。石黑浩就是在這裡畫出了他的素描和油畫,最後還成功賣出了幾幅。

「Risa,沒事的… …如果想睡覺了、或者感覺頭很重,你可以往後靠著——就跟睡覺一樣。」

但就在大三的時候,石黑浩放下了繪畫。他覺得:除非他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或是出名的公眾人物,否則繪畫毫無意義(他把這部分歸咎於他的色盲:雖然他很喜歡風景,但他對綠色毫不敏感)。那時的浩失去了人生最後的方向。在他最低靡的那段日子裡,他甚至會在騎行於陡峭而風大的路上時,想著不轉彎、直接一頭衝下懸崖——他很好奇那樣會是什麼感覺。

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機緣巧合之下,石黑浩了解到山梨大學也提供計算機科學的課程——這在當時還是個新鮮玩意。而石黑浩很想知道計算機圖像、計算機視覺跟視覺藝術之間有什麼關係。在當時,個人電腦還算是個新奇的東西,而編程這個新興領域則更是百家爭鳴。石黑浩覺得他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於是就這樣,他成了一個計算機科學學生。

從那以後,石黑浩的學業開始走上了正軌:他意識到,在這尚無章法的新興領域中,他可以跟從前一樣,使用不同的工具,繼續像一個畫師一樣思考。他愛上了諸如「彙編語言」、「Pascal」之類的新詞。計算機科學的學生們被安置在一個極其寒冷又滿是計算機噪音的房間里——這種惡劣的環境是為了保護計算機,而不是人類。石黑浩一個人做著軟體開發,同時也在學習著如何與遵循指令的計算機系統交流——他們彷彿進入了一場對話。

石黑浩很快就終止了他到鄉下的騎行,轉而一天兩天地沉浸在實驗室里。隨著他的編程語言越來越流利、他與機器的對話越來越順暢,他開始有了一個想法:計算機使用的語言有沒有可能變得越來越人性化,由此它們也可以用我們的方式來理解我們的思想?人與計算機的交流有沒有可能變成一段真正的感情?

從那時起,對這種感情的尋覓成了石黑浩唯一的追求——他的夢想。


就在千禧年,石黑浩,作為京都大學的一名准教授,造出了他的第一個類人型機器人(humanoid robot):這是一個機械化的新奇玩意,在一個裝有輪子的移動平台上揮動著它分節的鋼鐵手臂。但石黑浩認為這還不夠——他覺得要讓人們對機器人產生依附感,首先要有一個跟人類一樣的、能讓人類產生同情的外形。

當時的石黑浩已經結婚十年了,他的妻子是由他的一個大學同學介紹的一名鋼琴家。石黑浩問妻子是否可以用視頻記錄下她的一些動作——她靜坐的坐姿、呼吸的樣子,和對各種刺激的反應。石黑浩想要通過研究這些細微的動作來弄明白:我們究竟是通過什麼物理信號來(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判斷一個物體是否是「人類」的。出乎他意料的是:人類並不會真正地「靜」坐。

石黑浩意識到:在很多日本學者所崇尚的西方世界中,人形機器人(androids)的發展是被大家抵制的。有些人擔心,由於所謂的「恐怖谷效應」,人形機器人會被消費者們抵觸,而這種抵觸很可能會導致人形機器人項目流產,進而降低公眾對機器人學的支持。石黑浩本人也很擔心操之過急地去實施他的「非傳統」計劃會讓他前途報廢。但他抵抗不了人形機器人的「誘惑」。正因如此,當他的合作公司一意要僱傭一個有名的設計師來將一款新機器人設計得「跟昆蟲一樣」的時候,石黑浩失去了耐性。他決定在下一個項目中走野蠻路線——他一定要設計出一款人形機器人「來說服他們」。

(「恐怖谷」效應,是由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的理論,根據該理論,如果一個機器人「不夠擬人」,那麼它的類人特徵就會顯眼並且容易辨認,產生移情作用。而另一方面,如果一個機器人「足夠擬人」,那麼它的非類人特徵就會成為顯眼的部分,在觀察者眼中產生一種詭異的感覺。)

為了跟那個「昆蟲形機器人」對比,石黑浩決定將他的第一個人形機器人也設計成大約一米(3?英尺)高。這就意味著:這款新的機器人需要一個人類小孩作為模特。而人形機器人的製作過程極其繁瑣——為了得到一個精準的複製品,模特必須要在石膏中呆上幾個小時;鑒於這樣繁瑣的過程,石黑浩不可能讓任何小孩給他當模特——除了他自己的小孩。

就在這個項目開始的前幾年,石黑浩有了一個女兒,叫做Risa。而他現在則要跟他的妻子解釋自己的計劃——妻子也是孩子的撫養者,因此這項實驗必須要有她的支持。石黑浩的妻子同意了。隨後,在2002年初,石黑浩一家跟化妝師、特效師一起聚集在了他位於大阪大學的實驗室中,開始了對Risa為期兩天的複製。

在實驗室里,Risa的母親幫她褪去衣服,再讓她站在一個木製小平台上。石黑浩和另一位藝術家在Risa的軀體和四肢上塗上一層淡綠色的糊狀物,再包上一層沾有石膏的布料,並讓Risa站著不動等待晾乾。五歲的Risa就這樣裹著一條粉色的毛巾、戴著一頂橡皮帽、耳朵里塞著棉花,平躺在了桌子上,頭上滿是泡沫塑料和包裝膠帶。一位藝術家提起一個塑料桶,將裡面的糊狀物倒到Risa的身上,直到淹沒了她的耳朵。石黑浩和妻子則在一旁安慰女兒,說著「別擔心!」、「沒事的!」之類的話。這個步驟完成後,他們開始準備最後一步——對女兒的臉做複製。

Risa的母親和一位藝術家在用厚厚一層糊狀物敷上女兒的臉時,石黑浩在通過相機的取景器看著女兒臉上僵硬的表情。「完成之後,」他對女兒說,「你想要吃什麼都行!」他們將糊狀物在女兒的額頭、下巴和脖子上抹勻、將臉頰和鼻子塗滿、再蓋過她的整個嘴巴。為了讓氣氛顯得輕鬆些,母親一邊塗一邊笑著:「閉上眼睛,假裝自己要睡了——晚安!」Risa在整個過程中出奇的安靜、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完全不像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漸漸,糊狀物漫上了她的雙眼,並很快地凝固了。就這樣,Risa的整個臉龐都被埋在了石膏之下,只剩下用來呼吸的一個孔。

「沒事的,」那位藝術家說,「只是你得耐心一點。」

接著說話的是在鏡頭後的石黑浩:「Risa,沒事的… …如果想睡覺了、或者感覺頭很重,你可以往後靠著——就跟睡覺一樣。」

接著,他們將一塊浸過石膏的布料敷上女兒的臉龐,留著一個給女兒呼吸的小洞;布料逐漸變硬了。石黑浩也許在這時開始擔心起女兒來了,因為他突然顯得有些緊張,並調整了鏡頭,讓它向上對著牆壁。他對女兒說:「Risa,如果你可以用鼻子正常呼吸,請捏一下我的手好嗎… …」

「Risa,」母親說道,「千萬別哭,不然眼淚會堵住你的鼻子的。總之,沒有必要哭!耐心點,你想睡覺也行……睡吧。」

幾個月後,一個包裹寄到了實驗室。石黑浩和他的團隊打開包裹里的箱子:裡面是Risa的全身硅膠模型:一個用橡膠製成的沒有頭髮、沒穿衣服的Risa。他們拿一個用泡沫塑料做的機器撐起了模型的皮膚,並把它放在了實驗室里。石黑浩的妻子將Risa的一件太陽裙捐給了Risa的模型,以便它不用成天光著膀子。石黑浩將這個模型命名為複製人R1(Repliee R1)——「R」代表著「Risa」。

實驗結果好壞參半。石黑浩不得不承認,這種低成本、動作有限而僵硬的人形機器人更像殭屍,而非人類。雖然他只將實驗成果展示給了他信任的朋友們看,「女兒機器人」一事還是迅速變成了一個有點怪誕的傳奇。在我的採訪中,一位機器人愛好者說石黑浩的項目「很瘋狂」,而另一位則覺得這「很奇怪」而且「有一點點嚇人」。但不管怎麼說,複製人R1還是給了石黑浩前進的信心。

至於他的女兒——石黑浩獎勵了她幾個Hello Kitty玩偶。「但是,」他說,「她還是哭了。」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


三年後——也就是2005年——石黑浩揭開了複製人Q1 Expo的面紗。Q1的原型是一位人氣很高的東京女性新聞播報員,而製造過程中也投入了更多的資金;因此,它的上半身動作流暢,嘴唇運動也能與語音同步。石黑浩團隊在它身上進行了多次研究,研究結果則發表了在日本的一本主流機器人學期刊上。實驗室上了電視。石黑浩還聽說韓國有人在模仿他的人形機器人。隨著公眾對石黑浩的「模擬人」興趣日益高漲,他的直覺得到了印證。

但他想要的不止這些。他曾兩次見證別人邂逅她們自己的「複製品」——他也想要有那一種體驗。再說了,他的女兒還太年輕,至於那個新聞播報員——雖然她是一個成年人,但她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兩人都無法從一個訓練有素的科學家的角度來衡量她們與機器人的邂逅。一個真正的研究者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複製人。回想起他的繪畫時光,石黑浩覺得複製人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畫像。於是,他決定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來命名這一個項目:雙生子HI。這就是他的機器人兄弟。

石黑浩存有幾百張關於雙生子機器人的相片。在其中一些照片中,他的助手正在將他43歲時面龐的模板包裹在機器人那塞滿了感測器的頭部。在另一些中,雙生子機器人直立坐著,軀體上穿著裝有軟墊的背心。它的機械肱二頭肌清晰可見,而手臂上只有手肘下方有模擬皮膚覆蓋,看起來就像戴著一副精緻的手套。在它的手上可以看到血管的紋路、陽光曬出的黑斑和手腕處輕微的皺紋。它的指甲上有皮質,蒼白而真實。而在另一些照片中的雙生子則和石黑浩本人一樣,穿上了一件貼身的黑色襯衫。石黑浩的助手抬起機器人的手臂,像給一個衣著繁複的孩子整裝一樣,把它的袖子扯低。

照片中的它跟石黑浩一樣,也穿著貼身的黑色休閑褲,假體腳上穿著一雙配套的襪子和黑色運動鞋。它的一頭假髮和石黑浩的頭髮看起來一模一樣。在另一些照片中可以看到它第一次「說話」的樣子——他的體內裝有一個用來將空氣打進胸部的空氣泵;一堆纜線從它的「尾骨」處穿出,連進一個金屬盒子里。

雙生子機器人的發明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它仍然不夠逼真。它放在大腿上的手仍然保留著橡膠的觸感。它的眼睛雖然和石黑浩的眼睛一樣亮,但是還是能夠看出塑料的痕迹。再靠近點,你還能聽到隱藏在它身體里的電機那柔軟的嗡嗡聲和它眨眼時那輕輕的咔嗒聲。雙生子系列的機器人,儘管有時候看起來像是迪士尼世界裡面的人形玩偶,但還是讓人不安。這都是因為它的所有動作都過於協調(為了讓人類產生同感)——旁觀者在看到它時,會不由自主地給它的表情進行分類:嘴角往下就是難過、眼睛緊閉就是不安、往旁邊看就是懷疑、頭往左傾就是沉思。當它與你眼光交接、它的感測器探測到你的位置時,有那麼一瞬間,你會感覺到它——或者說「他」吧,這個「石黑浩」——意識到了你的存在。

「這個機器人擁有了我的身份,」石黑浩說,「我必須跟它一模一樣,不然我就會失去我的身份。」

雙生子HI給石黑浩帶來了他想要的認可。他的團隊用他和雙生子分析了人們對他和他的「幽靈」的不同反應,並發表了幾十項研究。這些研究涉及到了對機器人的遠程無線操控(Teleoperation):於是,他和雙生子會一齊出現在亞洲和歐洲各地的電視節目上。石黑浩還可以不用離開大阪實驗室,只要讓一名助手將雙生子小心翼翼地運到世界各地,就可以遠程操控雙生子發表演講(雙生子的腿和軀幹會被放在託運行李里,而它的頭則會被助手隨身攜帶)。石黑教授從一個研究者變身成了一個「複製」自己的萬人迷,各種會議和慶典的邀請函從四面八方湧入。

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機器人的成功要歸功於它在不同情景中運作的能力。它的呈現方式有點像馬戲團戲法:觀眾先看原型、再看複製品,然後試著把他們區分開來。這也是石黑浩正在解決的一個關於「存在」的問題——他想要「掌控」自己,以自己為原型來創造一個更耐久的「自己」。

與此同時,石黑浩的解決方式也帶來了新的困境——與他的複製品一起存在給他造成了意料之外的結果。石黑浩從大學畢業開始就一直身著黑色,而現在黑色則變成了他和雙生子HI共同的官方顏色。這種從第三人稱的角度觀察自己的感覺讓他異常興奮。但現在的一個問題是:石黑浩必須控制住他那人類身體的衰老的速度,盡量讓自己與機器人靜態不變的身體保持一致。他發現自己開始順應他的機器人、用它的標準來衡量定義自己的身份與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機器人既讓他痛苦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逐漸衰老,也給他帶來了對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自信。

就這樣,石黑浩同時出演了多個角色。對於他的女性機器人來說,他就是皮格馬利翁,給他的伽拉忒亞賦予了生命。但對於他自己的複製品來說,他就是那耳喀索斯,花上數小時去凝視自己的倒影。當然,與那耳喀索斯不同的是:石黑浩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與此同時,他也給自己布下了一個他沒有預想到的圈套。在新聞照片和電視節目上,他會模仿雙生子機器人的姿勢和表情。甚至有一次,石黑浩注意到我在給他和他的機器人拍合照,便條件反射地放下了先前的微笑,轉而模仿起機器人的表情。

沒過多久,石黑浩的學生就開始對比起他和雙生子來了。他們會開玩笑地說:「教授,您變老了呀!」——而他則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幾年後,四十六歲的石黑浩用自己衰老了的臉做了一個新的模具,放在了一個新的雙生子-HI的臉上。但問題是:他必須每過幾年就重複一次這個過程,這對於他來說不僅花錢、還要費力。於是,石黑浩決定用與此相反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改變他的人類身體,來順應他的複製身體。他進行了一系列的美容手術——從激光治療到血清注射。在生活上,他開始變得注意飲食,而且也在練習舉重,減去了20磅的體重。「我決定不要再繼續變老了,」石黑浩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說道,「越來越我更年輕了。」——但他的句法好像就不是那麼完美了。

與自己的造物保持一致已經成了石黑浩的強迫行為。「這個機器人擁有了我的身份,」他說,「我必須跟它一模一樣,不然我就會失去我的身份。」這讓我想到了他第一個複製品的製作過程中的一張照片。照片里,機器人的「頭骨」裸露著,塑料外殼帶著一種有點噁心的黃色,外殼的開口處則是它的玻璃牙齒和眼珠。我問石黑浩看到機器人的頭骨時有什麼感受。他像是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把我的臉拿走,我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

然後他指向我,說道:「你想想你為什麼會來這裡——還不是因為我造出了自己的複製品?我的複製品對你來說很重要;機器人對你來說很重要。而我對你來說則並不那麼重要。」


那是2012年的一個冬日,人群聚集在東京高島屋百貨商店的一個大玻璃櫥櫃前。棲息於玻璃櫥櫃中的是一個身著優雅綢緞日禮服的雙生子F系列機器人,長長的棕色劉海猶如窗帘般在她臉上分開。情人節要到了。她坐在那裡——身後是被畫滿玫瑰的包裝紙和大紅蝴蝶結包裹著的禮物盒——彷彿在等待某個人。

她成天盯著手機,大部分時間都忽視了靠近玻璃櫥櫃的數千名遊客。她不斷地做出一系列面部表情、表現出一系列微妙的情緒,彷彿在對剛剛收到的簡訊作出反應。這是一個聰明的策略:她在通過不與旁觀者互動,使得自己看起來就跟真實的人類一樣——畢竟,在大部分時間裡,真實的人類也會故意忽略周圍的環境。但偶爾,當你靠近、她抬頭看向你並微笑的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就像邂逅了一個漂亮的陌生人。

有時,石黑浩會站在百貨商店入口的過道邊,觀察那些在她面前駐足的人,他喜歡想像人們對機器人存在何種思維的反應。

儘管我們都認為自己很複雜,我們與他人的關係卻往往很簡單。現代人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網路上——就算屏幕另一端的聊天對象被機器人取代,也不會有多少人馬上就能注意到。少量的刺激就可以喚起人類對他人他物的同理心。2011年, 卡爾加里大學的一項測試發現,被試能在短時間內將情緒和意圖「賦予」一塊他們用操縱桿操作的輕木。換句話說——我們的同理心如此豐富,以至於我們的大腦甚至願意將一塊木頭擬人化。這是一種既可笑又可怕的脆弱動物本能。

然而,當我們注意的對象的外觀越趨近於人類,我們對它們的期望就會變得更加複雜。「恐怖谷效應」發揮了作用:當我們感覺遇到的是既熟悉又不完全正確的事物時,我們的同理心就會大幅下降。在卡爾加里大學測試的同年,不久前剛剛開發了第一代雙生子F機器人的石黑和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的研究人員合作發表了一篇論文。該團隊研究了與同理心有關的神經元,在實驗中使用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儀器掃描了20位年齡在二、三十歲的被試的大腦,檢測他們在分別觀看石黑的女性機器人、暴露了機械構造的同一個機器人、該機器人所模仿的真人的視頻時的反應。

在視頻里,三者依次揮手,點頭,拿起一張紙,用抹布擦桌子。當觀看具有人類外觀的機器人運動的時候,被試大腦的頂葉皮層會最亮——特別是探測身體運動與移情神經元相連的區域。研究人員認為,這表明,輕微的動作也可以在大腦中創造感知矛盾,引發「恐怖谷效應」。石黑回到實驗室,加倍關注著機器人最微小的動作:下巴的精確傾斜、頭部的轉動、剋制的微笑。

幾乎是在百貨公司展示的同時,石黑設法使用雙生子F來建起兩個人類之間的聯繫。2012年,東京的遊戲設計師鐵太郎在遇到石黑時恰好離了婚,他很好奇與一位名叫三木的老朋友產生情愫的可能性。石黑邀請兩位到他奈良的研究所,在那裡,他要求他的學生遙控操作一個女性機器人。他讓鐵太郎坐在女性機器人的遙控台前,關上門;他把三木帶到另一個房間去見雙生子F。然後他邀請鐵太郎(他此時正在聽著這場對話)通過機器人與他和三木說話。當鐵太郎說話時,他的聲音會被電腦轉換成女性的聲音,機器人的唇部動作與他的說話同步。機器人的頭部斜傾,長長的人類頭髮隨著鐵太郎的動作有節奏地移動。「它就像真正的女性一樣,」石黑很開心地告訴三木,「這不是鐵太郎,而是一個可愛又漂亮的女子。」

就這樣他們「玩」了一會兒,說著家常,鐵太郎嘗試著他的女性化身。他讓三木和石黑笑了起來,通過監視器看著三木的臉,他嗅到了變化。當石黑知道鐵太郎對三木的複雜感情時,他對三木說:「好的,你應該親吻她。」然後,三木猶豫著向機器人——那個被鐵太郎「附身」的機器人——靠近,並親吻在她的臉頰上。鐵太郎說,那種感覺儼然驚雷,他與三木之間的任何界限都突然消失了。

不久之後,鐵太郎和三木決定在一起生活。鐵太郎現在還不確定石黑的機器人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堅信,是她讓他們成為了一對戀人。


與浩共進晚餐:

他花了很多時間通過機器人與自己對話,測試它們,想像它們對於其他人的作用。 浩(現在他讓我直呼其名)告訴我,他想記錄下自己說「我愛你」的聲音,然後編程一個機器人將這句話用女性的聲音複述給他。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他是在開玩笑,但也許這是他半開玩笑的另一個話題。他認為,至少存在這種交換的必要性。他說,這將是「真正的對話」。與他自己的對話。

「對話是一種錯覺。」他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只了解自己的想法。我經常通過對話來詢問自己。」通過這麼多年操控機器人並與之對話,他發現自己並不是真正關心他人的想法,「我通常只是在想自己,我需要了解你的意圖,但那不是優先事項。在此之前,我想理清自己的頭緒,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對話動機嗎?」

換句話說,他只能想像通過與他人對話來更好地了解自己,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比這更緊迫的了。他轉向我們二人的對話,他告訴我,「我們都不清楚彼此分享了多少信息,我總是在猜測,你總是在猜測,通過我們的對話模式,我們可以相信彼此在交換信息,但我並不能直接讀取你的思想。」

「什麼是連接?」他問,「他人其實只是一面鏡子。」

在一些基本的層面上,我們理解對方的直接意圖和願望——我們當然理解,但除此之外我們如何反應?而浩的觀點雖然簡單,但看起來可悲的正確:世界上有著太多私人信息,而我們內心最深處的意識,永遠無法完全分享給其他人。我們對連接彼此以及彌合鴻溝的渴望,是人類的慾望驅動——浩相信,總有一天這個慾望會通過類人機器人滿足。他堅信人類的情感,無論是共情還是愛情,只不過是對刺激的反應,是可以被操縱的。多年對人體的研究賦予機器人許多微妙的動作,它們通過氣動關節、機械眉弓、塑料頭骨的傾斜,逐漸跨越這個鴻溝,與我們完美結合。這也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形而上學把戲,但如果它滿足了需求,讓人感覺到了真實,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起了雙生子F,想起她在低頭看一眼她無法看懂的智能手機時,她臉上那溫柔的神情。浩希望我們能想像她是在閱讀人們發來簡訊,來想像她的孤獨,進而愛她。每當我們將自己的感覺投射在她身上,想像一種被分享的體驗和連接,那麼他的研究就前進了一步。

浩鮮少談論自己的私人生活,但是,從他不間斷的旅行和每天工作16個小時的自律中,我發現他和他妻子過著相當獨立的生活。「我們有一些簡單的規則。她從不問我的工作,我也從不問她的愛好。」

很快,他興奮起來——因為他找到一種方式讓話題重回他的工作,「我想理解』愛』的意思,你知道它真正的意思嗎?什麼是』愛』?」

我思考了一下。「它的定義在我腦海中是一直變化的。」

「這很好!」他驚訝地說。「你就像一個科學家。我也一直在改變對它的定義。我每年都有不同的假設。在我去世之前,我想對愛有一個更好的理解。」

浩現在告訴我,他曾兩次認真考慮過自殺:第一次是在36歲,當時他的一個尖子生在某計算機編程競賽中(他當時的重心)打敗了他,而在10年後,另一個學生髮表了很多頗具見解的技術論文(浩引以為豪)。在這兩次中,他通過找到新的研究角度而走出了抑鬱症。但是這些情況使他更加擔心,他可能無法防止大腦自然的緩慢和惡化。他已經確定注意力不如曾經那樣集中。他最擔心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患上老年痴呆症。如果不能產生新的想法,「可能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生存的理由了。我不想那樣。」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再次轉變話題。

「你知道靈魂是什麼嗎?」他問道。「靈魂並不是那麼私人。在日本,我們去世時,所有靈魂都會回歸一處,回到山上。所以現在我們單獨生活,像這樣」——他指了指我們兩個坐在墊子上的情形,「我們有自己的靈魂,但是當我們過世時,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靈魂會回到靈魂聚集的地方。」

「靈魂並不孤獨。」他說,「靈魂並不孤單。」


在一個星期六的夜晚,我、浩以及巴勒莫大學的機器人教授羅薩里奧·索爾貝洛(Rosario Sorbello)見了面。索爾貝洛每年都會訪問幾次浩的實驗室,他經常派他的學生去那裡學習,他安排了浩的機器人在西西里的展出。索爾貝洛穿著精緻的西裝和皮鞋,身形高大,但他其實是個孩子氣的人。他顯然很喜歡與浩接觸,他兩次提醒我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我們在大阪一個擁擠的購物區心齋橋見面,並吃了一晚上的街頭小吃:幾大碗拉麵和章魚丸子(浩在貧窮的研究生時期,經常來這裡)。在喝過由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端上來的紅豆甜點湯以後,浩決定與其直接去酒吧,不如徑直去他「辦公室里的酒吧」。在回大學的列車途中,我們下車在24小時便利店裡買了一些下酒菜——芥末豌豆、章魚肉乾、巧克力味的百奇。

當浩翻看手機時,索爾貝洛談論了與機器人的親密關係的慾望。「你能想像那個場景嗎?」他問,「想吻一個機器人,想吻那個非人的橡膠?有些人有這樣的慾望。再想像一下,如果你可以加熱它的皮膚,讓你在觸碰時感覺到一絲溫熱?想這樣嘗試的大有人在。」他說,性和浪漫關係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混亂,而許多人希望保持簡單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與機器人的關係可能是一個解決方案。他說:「我認為這是未來。」

性可以說是人際關係的終極實體行為——但也可以僅僅是一種行為,一種親密的模擬。性可以被認為是超越了純粹的物質的東西,但實際上,它往往是一種更為物理上的體驗,而不像我們認為的那樣親密。從這個角度來看,至少在理論上,一系列的性體驗可以用機器人來複制。

在索爾貝洛的推薦下,我讀了人工智慧專家大衛·利維(David Levy)在2007年出版的著作《與機器人的愛與性》(Love and Sex With Robots)。利維在書中提出,在不久的將來(大約是在2050年),人類會希望與機器人成為朋友、性伴侶,甚至是配偶——一個令人膽怯但可行的假設。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願意相信機器人也有情感生活和慾望。被設計為擁有主人喜歡的外形、嗓音、眼睛的顏色和性格類型,以及能夠回憶並講出主人的故事或段子,機器人將俘獲人心。

利維引用了阿蘭·圖靈那句著名的「人工智慧擁有令人信服的表現是智力的證明」,並將其擴展到情感領域:「如果一個機器人表現出它似乎有知覺,我們難道可以合理論證它沒有嗎?如果人造情緒讓機器人說出了「我愛你」這樣的話,我們當然會願意接受……如果一個有著情感智能的機器人說出『我愛你』或者『我想和你做愛』這樣的話,為什麼我們應該質疑它呢?」他認為,人類情感相比機器人情感並沒有自然到哪裡去,「我們有激素,有神經元,我們以一種被設定的方式來產生情緒。」

換句話說,利維認為,我們的內心本質上是演算法的,就像AI一樣。他寫道,幾十年後,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差異可能「不會比不同國家,甚至同一國家不同地區之間的人們的文化差異更大」。就機器人性愛而言,利維認為它不僅會成為社交孤立時的一種需求,也成為一種尋求性刺激,抑或伴侶生病或出門遠行時,可接受的發泄出口。

這些關於人性和親密關係的想法非常激進,但是我認識到,對機器人的慾望也可能轉向對親密和陪伴關係的需求——為了一種當你遠離家鄉,在地球的彼端,一次出差好幾個星期時的舒適感。而如果有人提供你一種解決辦法,為什麼不採用呢?我們大多數人已經允許技術介入曾經簡單而直接的人際交往——真正的區別是什麼?而這種區別是否足夠重要到我們必須保留它?

回到校園後,我們經過一些仍在實驗室里工作到很晚的少數學生,躲進了浩的辦公室。在那裡,他滑動白板,露出一個隱藏的酒櫃。他為我們倒了一些當地的優質威士忌,我們坐下來聽他收藏的音樂,從日本流行民謠到Simon & Garfunkel樂隊。 浩告訴我們,從人們接觸他的機器人的那一刻,他便注意到某種變化。他說,機器人似乎揭露了它們周圍的人類,讓他們一直小心隱藏的對連接和觸碰的慾望現形。可以預料到:在工業展覽上,男人們對女性機器人不屑一顧,因為害怕自己會試圖親吻和觸摸機器人。但是更複雜的事情也正在發生。

以他女兒為模版的機器人在2002年完成後不久,浩讓他在京都大學的學生測試人類對該機器人的機械外觀和人類外觀的反應。機器人在閑置的時候被放在實驗室中央,很快一些學生抱怨說在機器人面前工作不自在。他們覺得它在看著他們。 (從此以後,他們養成了把機器人的臉朝向牆放置的習慣。)

當浩得知其中一名學生已經沉浸於他女兒的複製品時,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白天,這個學生會進行實驗,但是深夜,當他認為只有自己在實驗室里時,他會用長笛為機器人吹小夜曲並與之交談,問它對他演奏的看法。他覺得自己似乎只能以這種隱秘的方式尋求陪伴。

這件事讓浩意識到,這些機器人可能會產生不可預料的情感影響。「這是第一個引起人類情感的機器人,」浩說, 「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將機器人轉移到大阪大學,並指派另一名學生來監督研究工作。他還提出了一些使用機器人的基本規則:不能待到深夜,也不能與它獨處。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雖然它不是我的女兒,於我而言卻一個特別的人。」石黑說。

當他造出第一個成年女性的複製品時,他對實驗室的學生會如何對待她有一些警惕。他們會想將她抱在懷裡睡覺嗎?浩目睹了一個曾經密切參與雙生子製作的同事,在機器人面前變得心猿意馬。浩的理論是,一個友善的人類女人永遠只是一個「真人」,永遠也不會像她的機器人複製品一樣「優雅」。「我們希望有一個理想的伴侶,機器人可以成為反映內心的一面鏡子。」以這種方式擁有一段與機器人的關係,簡直就像在與你自己的分身相處。

這麼多男人對浩的女性機器人的反應讓他感到不安。但這也是他一直在耕耘的領域。在2014年,他開始一個新的項目,結合了個人完美主義與對女性美的理解。在我訪問期間,他和機器人小組正在製造所聲稱的「最美麗的女人」。他並不完全實際的方法包括親自與大阪一位流行的整形外科醫生交談,分析環球小姐決賽選手的圖像,並最終相信他的直覺。(他幾次提醒我,他認為自己比其他機器人科學家更像一個「藝術家」。)浩與技術人員分別進行了兩段長達12小時的會議,創建了這個機器人的3D效果圖。他很激動地發現,在圖上對眼睛或鼻子稍作修改,都會將機器人變得完全不同。「那種感覺怎麼說呢?雖然它不是我的女兒,於我而言卻是一個特別的人,」浩說。

現在,當我問浩為什麼要把重點放在面容姣好的機械女人身上時,他提醒我說,讓人們接受機器人進入他們的生活,是他這一領域的更大目標。「大多數人能接受哪一種女人?」他問,「漂亮的還是醜陋的?」在我後來聽的一場演講中,他總結道:「人們無法想像一個美麗的女人如廁或疲憊的樣子,」石黑浩說,「所以我認為機器人更能呈現美。」

此時浩從他的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椅子上站起來,就好像靈感突然來了。他背對我和索爾貝洛,翻過他的抽屜,然後拿出一個黑色的拉鏈袋。他從裡面拿出兩個手掌大小的人形的泡沫模型,並送給我一個作為禮物。他拿起另一個,把它拿出來對著我。

「讓我們來做一個實驗吧。」他說,「我們把他們放在一起,並讓他們親吻。」

我不確定他想要做什麼。 「好。」

我將我手中小人的臉靠近他手中小人的臉,他們不動的嘴唇碰到了。

「這感覺很好笑,對吧?」他問。確實如此。這感覺就像穿越禁忌。


我回到東京呆了幾天,和浩的同事們見了面。從大阪到東京來來回回時,事情有了新的發展:我愛上了我在旅程第二晚遇見的人。

我的著作經紀人通過電子郵件向我介紹了伊森,他知道我一直在日本尋求聯絡人。伊森(化名)是美國人,三十多歲,十多年前移居東京並從事平面設計,日語流利。他用郵件給我發了修理工、翻譯員和精品酒店的名字,同意在我乘坐新幹線列車向西回到大阪之前一起吃晚飯。那天晚上,當我在澀谷區地鐵站前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神反射回了我腦海中當時的想法:這將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

我從未特別迷戀過古典英俊的男人,但伊森的長相是如此的古典英俊——當他那張臉和那稜角分明的下頷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此之前,我從未注意過男人頭部的輪廓。讓我沉淪的還有他脖子後方的一個小小塌陷、肩膀的寬度(它們的比例有些讓我有種驚異的感覺)、他皮膚的氣味和他話語中的深沉與悠揚。

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成了我的嚮導,帶我盡興地遊玩。我們四處喝酒,從一個有著滑動紙屏幕的白色酒吧、一個不允許任何人笑出聲音來的爵士酒吧、一個四壁貼著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海報的八座位房間,到一個有著鋼琴歌手並能在52樓鳥瞰城市風光的酒店休息室。我們談論書籍,談論家人,談論我們以為的自己所愛的人。晚上我們雙臂微微觸碰地走在街上,當我們坐下時,彼此的膝蓋輕輕觸碰。我將手掌放在他脖子後方的塌陷里。私下裡,我們躺在他卧室地上一張薄薄的床墊上,脫掉我們所有的衣物。自上一次我們這樣被另一個人吸引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種像行星引力式的吸引,超出了理性和可預測的範圍——那種我們花費很多時間去尋找,而當它來臨時我們又無法控制的東西。

這種經歷震撼心靈。對於此刻的我來說,沉浸在一個機器人設計的世界裡——一個深度調解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柔軟的硅膠殼代替人的皮膚,我們在機械人的臉上尋找人類仁慈或悲傷或憐憫的跡象——仍然會有一段邂逅,這也是一種寬慰。因為它意味著我們是動物,而不是思想,意味著我們的化學反應不像一套程序化的反應那樣冷酷——它施展著即興的魔法。知道那種本能並沒有離我遠去,並且能夠回應它,讓我覺得自己又是人類了。


最開始考慮製造機器人的時候,浩想要找到最合適的硅膠材料。 他看上了東方工業——這是一家專門製造高端「性玩偶」的公司,造出的玩偶要價數千美元。 但是浩在開始合作不久後就終止了這個合作,因為隨著他的聲譽越來越好,這種合作關係也變得越來越不合適,畢竟政府也不希望他們的投資和性玩偶扯上關係。

然而,色情行業就算沒有政府的支持,也能蓬勃發展。當初浩和東方工業合作的時候,他們的工作空間只有一間單間;而如今將近二十年後,東方工業就已經擴展至一棟樓的規模——而他們賣的娃娃頂多也就只能變換姿勢罷了。浩認為: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性愛完全可以實現,只是時間的問題。 他意識到自己的研究對性產業的發展會有很大的幫助,但對於他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研究這個方向更多是為了改善社會而非商業盈利。他認為對殘疾人來說機器人性愛也許正是他們所需要的。「不過一旦我們創造了一個好看又好用的性玩偶,其他人也一定會用它的,」他說,「畢竟性是一個基本的生理欲求。」

浩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他那窄長的黑色馬自達上,於奈良和大阪之間的高速公路上高速行駛——高速得甚至有點離譜。最後,我們聊到了1982年的一部電影——《銀翼殺手》。他困惑於想不起女主角的名字,不過他說:「她看起來很像你!」

浩沉默了一會兒,當他再次開口時,則顯得十分謹慎:「我希望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複製人。每個人都應該想有一個的,對吧?你說呢?」

「屬於自己的、好看的機器人嗎?」

「對啊。」就像正在跟自己對話一樣,浩同意了自己的觀點。「不僅僅是機器人——是幾乎是人類的那種機器人,是理想狀態的『人』。」

「一個理想的女人嗎?」

「也許吧。不知道呀。「他笑著說,「那是其中一個項目啦。」——「最美的」機器人。

車廂內又重回沉默。半晌後,他問了一個令我驚訝的問題:如果他做了我的副本,人們會怎麼想?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即使只是說說而已,我也從未想到過這種可能性。這個想法對我來說有種意料之外的私密感。

我試圖在腦海中描繪這個想法:首先他們會用石膏包裹我的身體,然後他們會製作我身體各個部分的模子、並用螺栓連接在一起。 接著,他們會用硅膠做出一張不屬於我的臉、臉上帶著不屬於我的獃滯笑容,並用它包裹不屬於我的機械頭骨。 之後,「我」的零件會被打包運到浩的實驗室、包裝被拆開、零件被組裝。「我」會穿上裙子和襯衫、披上一頭黑色長髮。或許某位學生會拿來一雙從舊模特身上取下來的漆皮高跟鞋、然後將這雙鞋穿在我的腳上。 那雙註定要「看見」無數研究者的眼睛擁有逼真的光芒與色彩,但就連它們,也不屬於我。

或許,「我」的首演不會在實驗室——「我」也許會直接登上世界的舞台、出現在新的話劇或機器人劇里。 「我」和浩的一名助理教授將會一同穿梭在各種場地。而在「我」的「國際演出」中,每當我們回到酒店時,他也許會打開裝著「我」的頭的小提箱,和「我」聊起他的挫折感。 最後,當這部機器人劇落下帷幕的時候,我也將會退休,回到某個觀察室里,衣服和頭髮被脫下、靠著牆、低垂著頭。 學生們有時會在晚上自己喝啤酒的時候,讓「我」為他們唱卡拉OK。 在其餘的時間裡——在「我」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我」將會借用著我的外表、我的臉、我的表情,和我的記憶,說出和做出一些我無法控制的事情。

我還沒準備好出售我的模樣。

「交流者」機器人


我之前將浩跟皮格馬利翁對比過,但這對比並不完全正確。 浩對創造機器人的痴迷,更多的來源於自我驅使,而非浪漫情懷。 在我們相處的時間裡——不像他創造出來的機器人的粉絲和他的一些同事——浩並沒有表現出對他的女機器人的迷戀。真正驅動他的是那種作為造物主的權力,那種「也許有一天,我能夠破解人類情感紐帶的密碼」的信念。而且,他並不在乎破解這些謎團到底需要採取什麼方式——如果條件允許,他甚至會將人類分解成最基本的組成單位來研究。 但是,假如這諸多的物理細節(精確的硅膠模具、完美的睫毛和角質)實際上是南轅北轍呢?假如這些細節讓機器人的結構偏離了人類的真實本質(那種所謂的「存在感」)呢?解決這個問題的一種方法就是:剝離機器人身上一切無關緊要的細節,只留下最為基本的東西。

而他已經這樣做了。他夢見過那樣的機器人。當他醒來時,他用粘土按照夢中的形狀做出了模型。 它叫「交流者」——一個高約50厘米、如幽靈般潔白的幼兒。它外表光滑得不真實、胳膊發育不良、沒有腿,卻有一個像生殖器的球莖殘端,它屁股的兩半被做成了兩個球體,一條柔滑的白色氨綸則充當了它的頸部,連接著它的頭與軀幹,除此之外,這條氨綸也如同一個裸體的幼兒一樣柔軟光滑。

睡覺的時候,它臉上的表情過分安詳,足以令人不安。這可能要歸咎於它深黑色的眼睛、瘦小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溫柔而飄渺的眉毛。它微妙而細膩的特徵有時顯得女性化、有時又像一個小男孩——但對於一個那麼年輕的「人」來說,它的模樣實在是過於世故了。

它平靜的表情擁有著人類幼兒不會有的權威,但它的身體和細緻的動作又表現出了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在浩的研究室里,他的團隊向一群丹麥參觀者展示了「交流者」的最新模型:一個三腳架將它支撐在地板上——一旦被激活,它就好像擁有了生命一樣地扭動起來。 它抬頭看著我們、又環顧了四周,接著開始擺動著短小的手臂,似乎想用表演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它細緻的動作流暢而輕鬆,顯得非常親切。 過了一會,它開始用女聲講起日語,引得一位名叫米里亞姆的研究生跟它開始聊起天來。目前,「交流者」還需要遠程操控,但浩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年內將其自動化。它平靜的的表情擁有著人類幼兒不會有的權威,但它的身體和細緻的動作又表現出了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米里亞姆將這個「小孩」放在自己的臂彎里搖晃,兩人用親切的語調低聲聊天。 經過幾分鐘的旁觀,我腦海里聯想到的已不再是噁心與噩夢,而是細緻、親密和友誼——這讓我很想保護它。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丹麥參觀者之所以來到浩的研究所里,是因為浩希望與風投公司合作,從而在丹麥的高級護理機構配置交流者。幾年來,他每隔幾個月就會去那裡出一次差。浩的團隊和他們的丹麥夥伴正處於情景測試的最後階段,雙方都希望能儘快制定切實可行的商業計劃。 大家都很樂觀,因為志願者們都能很快和這個奇怪的人形機器人建立聯繫。日本大使和丹麥王子參加了「交流者」在丹麥的相關媒體活動,王子更是在鏡頭面前擁抱了它;他說這感覺就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

而那些在養老院給老年痴呆症的患者拍攝的錄像則更有說服力。在其中的一個於某京都老年人機構的錄像里,一位穿著彩色高領毛衣的老太太坐在沙發上,腿上放著一個「交流者」。 雖然她的護理員說老人很少跟其他人說話,但老人在視頻里卻和「交流者」進行著激烈的談話(即使她可能並不知道這個交流者是由位於大阪的志願者遠程操控的)。而在另一個視頻中,一位年過百歲、面容脆弱的老奶奶正坐在桌前,雙臂環抱著自己。「她很沮喪,從不和別人交談,」浩的研究人員說。 然而當坐在她旁邊的護理員遞給她一個「交流者」時,她就突然激動了起來,咧嘴笑出了聲。伴隨著一種純粹的快樂,老奶奶開始發出嬰兒般的的短暫叫聲「啊——啊——啊——啊!」她把「交流者」抱在胸前,臉上洋溢著幸福,並開始緩慢地搖晃著它。

正如這段視頻表現出的一樣:機器的確可以喚起情感——但到底是哪種情感? 是在年過百歲的老奶奶臉上一晃而逝的哪種久違的幸福嗎?「我們還不知道,」研究員說,「但是那些喜愛這些交流者的人,往往是曾經有過孩子的人。」仔細一想,這種想法似乎有些恐怖——這些肢體發育不良的機器人給予的擁抱,竟然能夠喚起高齡的孤獨老人們如同再次擁有孩子般的喜悅。

就這樣,十幾年的研究讓浩完成了他的計劃:從一個以他女兒為模版的機器人,到另一個「孩子機器人」——前者一片空白,而後者依然能夠成為任何人的「孩子」——這是一個表面上很恐怖,但實際上很有效的機器人,一旦它運轉起來,你就會被它吸引,並與之配合,最後不禁和它產生共鳴。浩把這機器人空白抽象的外觀稱為「中性的外觀」,而在它面前,我們以貌取人的習慣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浩一直想要創造的難以言表之物:一個特別但並不可怕的「人類」。 這個「人類」和它的製造者一樣是我們情感的局外人,但它卻能喚起我們的感情。當我們抱著它時,真正激起我們的情感的究竟是不是真實的人類,彷彿已經不再重要。


今天,浩以女兒為模版製作出來的機器人正站在一個白色平台上,被密封保存在實驗室的玻璃展示架內。即使已經披上了淡黃色的裙子,這個機器人的樣子還是令人十分不安。它的胳膊太長了,看起來像只猿猴;它的手擺得太低了,其中一隻手甚至尷尬地擺在褲襠上,彷彿在做出遮擋的動作;它的神情緊張,嘴角嚴肅地向下傾斜。現在的它看起來仍然像15年前一樣,帶著浩的女兒在被做成模具時的那種「人類的不安」。

Risa現在上了大學,在她父親的系裡學習,是系裡為數不多的的幾個女性之一。 家裡人對此感到開心——但浩卻心有疑慮,他和Risa從未討論過他的工作。「但這是好事,你說對吧?」他反問我。「我當初也不確定製作Risa的克隆機器人對她是好還是壞。後來,她還是來參觀了我的實驗室,」他說,「現在看來,我可以說服大家這件事是好的啦。」他的話把自己逗笑了。

對於浩而言,Risa和浩的「最美麗的女人」卻完全不一樣——Risa是一個聰明但缺乏耐心和少女心的自由思想家。 這完全在浩的意料之外。他認為她是一個「典型女性」,但又帶有「幾分與他頗像的堅強」。她在數學和物理方面很有天賦。浩印象中的她很好勝,尤其是和男生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她很強硬,」他說。

我第一次見到Risa是在她父親辦公室同個走廊的一個小會議室里。當時我就被Risa冷靜的睿智吸引住了:她有著與視頻中一模一樣的一張圓臉和一雙眼睛,而現在的她穿著合身的襯衫,戴著眼鏡和水晶吊墜,頭髮也梳成了低馬尾——這就是那個從牙牙學語時就已經在實驗室里和她父親的初代機器人一起追趕玩耍的女孩(浩依然會在他的演示文稿中使用這段視頻)。Risa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演說,最近也才第一次讀他寫的書。關於她的複製品,Risa和她的父親一樣務實。 「當時的我並沒有想太多,只覺得自己是父親能找到的最理想的機器人模型」(Risa和我通過翻譯軟體交流)。

學生有時會打聽Risa的姓氏。「我想,大概是因為父親很有名吧,」她說。但是,正如浩那時而溫柔時而剛強的外表一樣,Risa認為「石黑教授」和她的父親其實並不相同(雖然看起來都一樣)。在學校里,學生和教職工總是包圍著他——這時的他是一個充滿人格魅力的「榜樣」,總會吸引著別人參與到他的工作中,而只有在家裡,他才會變成他自己——一位不斷追求自己好奇之物的研究者。Risa說:「他是一位真正的研究者。他總會想方設法找到能讓自己感興趣的事物。」

雖然Risa尚未確定自己的專業,但她對機器人科學並不感興趣。不過她的雄心壯志是家族性的:「無論互聯網之後的新興事物是什麼,」她說,「下一個重大創新——無論如何,我都想成為它的一部分。」她認為,她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接觸到了父親的研究工作(她並不覺得這種接觸有什麼好壞之分),這使她成長為了一個有膽識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被迫成為父親項目的一部分的。而又因為我有過這種其他人未曾有過的經歷,所以我有一種『世上無難事』的信仰。從那時起,當其他人說『不,不可能,我們做不到』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做到。因為我的父親就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而我是他的女兒。」

據我所知,浩並不知道女兒會這麼說。

在Risa九歲時,浩創造了她的克隆機器人。在那之後,她曾到學校里,與她的克隆機器人在浩的遙控操作下進行互動。她說:「我其實並沒有像和我父親說話那麼專註地和機器人對話。」她記得最清楚的是:當時她的父親並不在她身邊,而是在另一個房間里——雖然只是隔著牆壁,但依然不在她的視野里。


一天晚上,在大阪的一家傳統餐廳吃完晚餐後,浩帶我去了一家卡拉OK酒吧。 可能是因為工作日或者我們到得太晚的緣故,酒吧里空無一人。浩把錢給了閑得無聊的年輕服務員。服務員接著就把我們帶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並關上了門。

房間的地板是黑色的膠木和假皮革。 在屏幕的藍光下,浩唱起了一首又一首的日本民謠。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拿著麥克風唱著歌,唱的歌一首比一首柔情。他臉上的表情還是和在實驗室里的一樣——他非常認真地,對著我,也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盡情地表演。

又一首歌開始了。這次,他向我伸出手來,我起身,接受了他的邀請。他一手握住麥克風,用微弱而質樸的聲音低唱,另一隻手則攬住我的腰,帶著我跳了一段慢舞。我們跳起舞來十分笨拙,如同兩個初中生,彼此之間幾乎沒有肢體和眼神接觸,只是專註於各自的步子。 我與浩共同度過的時光,幾個月的郵件和Skype、幾周無時無刻的陪伴,一起探究他所最重視的東西(他的工作)都不過是一段「工作需要」的親密關係——我是記者、他是採訪目標。在浩的眼裡,我是一個沉迷於他的女人、他的鏡像、他的迴音、他的自言自語。而在我眼裡,浩則是一個古怪的人——他總是穿著黑色衣服,甚至製作出了自己的「克隆」。他的這種古怪恰恰符合了我作為一個記者的需要。這不同「版本」的我們,現在在一個狹小的、黑暗的屋子裡跳舞,而這不同的「版本」之間的紐帶則是一種狹隘的迷戀——這種迷戀本身也帶著狹隘的目的。

而人與人之間最需要的又是怎樣的紐帶呢?而多強的紐帶才足以讓我們減輕孤獨的痛苦呢?換作你,你會用四個月的時間來換取一段不良的情感關係、一個小時的卡拉OK,和跟一個機器人專家在大阪酒吧的慢舞嗎?你會用幾周毫無意義的機器人性愛來換取生理上的舒適嗎?你會用幾次不滿意的約會來換取一次跟一個聊天機器人親密無間的電話交談嗎?你會用舞伴腰肢扭動的體驗來換取未來最完美的硅膠「皮膚」的觸感嗎?你會用和我跳舞的機會來換取和雙生子機器人跳舞的體驗嗎?

曲終人散。酒吧門外,漆黑的購物廣場瀰漫著死寂。浩和我分道離去。


我離開了日本,把和浩度過的時光拋於腦後。

也許很快,我也會把和伊森度過的時光拋於腦後。現在的我們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們能夠說得準的只有我們之間那11000多公里的距離。

於是,我和伊森順其自然地交往著,用聲音代替肢體接觸,通過語言來維繫我們之間的紐帶。我們細心安排彼此之間的通話和那些成堆的簡訊。我仔細聆聽他那深沉而又如音樂般美妙的聲音,想像他坐在他那角落的辦公室里,四周環繞著寫字樓的玻璃落地窗。我們為對方講述專門存下來的奇聞趣事。我們給對方分享自己喜歡的音樂和電影。為了讓對方更加了解自己的生活,我們也會交換照片。我能想像到他低頭看著手機的樣子——他低頭的時候脖子後面會有一個小小的凹陷。

的確,由於距離的緣故,我們幾乎不「了解」對方——但我們卻猶如兩個同步的人,身體里都住著一個彼此。在日本的那段時間裡,我們短暫地有過肢體接觸;而在那之後,我們所有的聯繫,都從這短暫接觸中萌芽而生。他曾告訴我,在我離開後的那個星期里,他有兩次在半夜起床,半睡半醒地打開加熱器,並從衣櫃里拿出一個額外的枕頭——他的一部分告訴他,我仍在他的床上睡著。儘管我已經離開,在他看來,我的身影卻仍回蕩在他的家中。

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墜入愛河。

在這個故事發表後,石黑浩在東京未來科學博物館(Miraikan science museum)推出了他的「最美麗的女人」——Erica。它能夠自主運作、解析人類言語,並通過神經網路運算做出應答。Erica模型目前被日本的三所大學用於人機交互研究。


翻譯:octavarium1999,D,鄭淡容校對:EON,octavarium1999編輯:Spring原文:https://www.wired.com/2017/10/hiroshi-ishiguro-when-robots-act-just-like-humans

神經現實是公益的科普翻譯小組,致力於譯介神經科學、認知科學和精神病學等領域內的深度文章和前沿研究,並關注生物、醫學、哲學、技術和社會的發展。關注我們的公眾號neureality第一時間閱讀深度譯文,了解譯者招募詳情點擊這裡。

推薦閱讀:

五款掃地機器人產品對比誰更強勁?
全球工業自動化加速增長:機器人平均密度達到每萬人74台
千億美元新藍海,國內玩家不超過十個:機器人養魚了解一下?
OpenAI 重磅文章出爐,8 種虛擬機器人模擬環境成為亮點
艾灸機器人

TAG:機器人 | 人機交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