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王小波:一個危險的前瞻與後顧

這是王小波《三十而立》給我的最深印象:刻意自貶以刺痛自己的高傲,同時又高傲的顯出愚鈍以嘲弄自己的智慧,最後再將以上一切行為施予輕蔑的嗤之以鼻。

在《三十而立》這本書中,油膩的中年人在這頭,黃金時代在那頭,中間連起一道繩索,《三十而立》在中央,一個危險的前瞻,一個危險的中途,一個危險的後顧,一個危險的顫慄和停留。

上次通讀王小波的小說,是三年前。三年,大約佔整個人生1/25?三年過去,王二的人生歷程在我心中早已模糊,革命時期的愛情,黃金時代,似水流年,三十而立,陰陽兩界,這些原本鮮活的意象抽象成了單薄的名詞。

我現在回想這些小說,其中的人事在我稀薄的印象中都參雜混合在了一起,不同時期的王二好像都融化掉,再捏成型,最後只剩一個。眾多王二化而為一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雲南那個十分硬,在學校教書的那個七分硬,但再過後便無坷絆了。這最後的王二有著王二一貫的幽默和機智,他在我腦海中說,我留到最後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因為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

他得意洋洋對我嘿嘿竊笑,絮絮叨叨他的風流過往。可我實在不愛聽人絮叨,也不想聽人回首往昔,我想到現場,想見見當事人。於是現在重讀王二風流史。這篇書評中,我想參考整個王二風流史,說些自己對《三十而立》這部小說的看法。

可能有點長,內容主要有三方面:

  1. 作家與自傳體小說。學寫作的喪失 (殺)
  2. 王小波與《三十而立》的關係。作為早產子與犧牲品的《三十而立》(中立)
  3. 《三十而立》小說本身。關於1992(捧)

可以挑著讀。


一,學寫作的喪失

王二風流史,我是一直拿它當王小波的自傳體小說讀的。一般講,我選這類小說看,會先注意兩點:一是作者寫作這本書時的年齡,二是書中所「傳」的作者是什麼年齡。這兩個年齡要匹配,關係要精微,其中哪一個發生變化,都會給作品的行文帶來迥異的風格。但因為是王小波,我沒多想。

一個作者,30歲時可以給20歲寫傳,40歲能寫30歲,但人在30多歲追憶三十而立和50歲追憶三十而立,這心境應該是不一樣的。高爾基晚年的自傳三部曲視角遼闊,餘韻悠長;盧梭的《懺悔錄》深刻真實;杜拉斯的《情人》語言情感汪洋肆恣。

以上這些自傳體小說,無不是作者在晚年寫成的,其中人物無論形象如何,但大都真實真誠,讀者能感覺到作者的用心,和將這故事講好的誠意。

而在《三十而立》(甚至包括除去黃金時代的所有王二風流史)中,我看到了一位急於否定自己的而立之年、倉惶狼狽的總結過往的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他文章中一貫的聰明和幽默,在這部小說中也稍顯油滑了些。其中王二做的事說的話,也讓人覺得他不真誠,略略浮誇,微微自以為是,稍稍把自己當回事兒了那麼點。

這不是我印象中的王小波。

哎。該怎麼說呢。這本書中的王二,角色人格膨脹自信的讓人有一點點喜歡不起來。究其原因,我感覺還是因為王小波,這創作者本人不喜歡這個角色。他是強忍著不喜歡把這段故事講了出來。對於這隻小王二,他沒傾注太多心血去塑造;對於這部小說的行文和結構,也沒費多大精力去打磨,只求故事出口,將心中不快發泄完畢,便再不深究。而我把這小說當王小波的自傳讀,潛意識以為王二就是作者自己,在讀者心中,角色的油滑膨脹變成了作家的油滑膨脹,於是味道全變。

我冒昧揣摩下王小波叔叔他老人家的心思:為什麼不去精心塑造這個王二的形象呢?因為作者和角色的年齡隔得還不夠久遠——三十而立中的王二32歲,王小波寫這部小說時大概40歲。

因為隔得不夠久遠,他三十多歲時候的尚未梳理出脈絡,心境還未澄明,所以王小波敘述時便顯得不很洒脫,少了《黃金時代》中那種從容的收放自如。


萬青有句歌詞這樣說:

來到自我意識的邊疆

看到父親坐在雲端抽煙

他說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就像我們從前那樣

作家的寫作是一個和自己和解的過程,這是句很老套的話了吧,但這老話說的真好。劉若英唱,你會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我一直覺得,對於過去某個階段,作家若已帶著平靜的深情和它握手言和,想起它時候能笑一笑,在寫出的東西中自然也會悉心呵護它,精心營造其中一草一木,人物的一顰一笑,那段時間的人事在作家心中如此光華璀璨,時間越久,這個幻夢就越美,像壇酒,時間沒有給它蒙塵,帶來的只有醇厚的芳香,讓人心醉。

《黃金時代》和杜拉斯的《情人》是這方面作品絕佳的例子,我甚至想到《百年孤獨》。

而若想起那段時間會臉紅害臊,或只有沉默而不微笑,作家則將不自覺的以諷刺去解構它,時間的距離沒有帶來細膩的美感,因為美本身是不存在的。什麼是悲劇?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掰開揉碎了給你看。掰開揉碎,展現出真的本質,但它美嗎?很難說吧。也許很醜,很俗。但就是這樣,作家必須解構,必須把過往掰開揉碎,必須要把它想想清楚,不容一絲含混與敷衍了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作家要求更高程度的美,唯有把過往掰開揉碎,把那段生活的的隱喻參透識破,把來路理清,才能在將來沉澱出佳釀,否則只是徒增心靈上的灰塵。於是作家們咬咬牙,對過往大手一揮,甩甩衣袖,冷眼旁觀,拿手術刀掘開自己的心;於是過往一切都在作家的筆下變得支離破碎,像荒誕的拼貼畫,一堆被解剖後的雞零狗碎就這麼擺在讀者面前,詭異,又帶些抽象而深刻的真實。

關於這方面的例子,我想到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前期作品,還有就是王小波這部《三十而立》

在《三十而立》末尾,王小波提到一句「如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漓的光榮」。這句話好,簡直直切這部小說的主題。去吧,去做自己的劊子手,真正的勇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


二,作為早產子與犧牲品的《三十而立》

其實除去《黃金時代》,我感覺王二系列中所有主角,都是王小波本人。而這些以作家本人為主角的小說,我以為是作為一種犧牲品而存在的。

王叔叔他有點懶,對於自己的形象,他完全不加工,就那麼從自己的過往中撈出一段往事,稍微抖摟下,就寫了出來。這麼做的後果是這些故事完全變成了夾雜著議論的自傳,

王二的所言所做,性情愛好,和王小波在其雜文中的形象一模一樣,我從王二身上看到了太多作者本人的影子。

王小波割捨不開這個王二,借他之口嘮叨了許多心中思緒。王二變成了王小波的一個影子。

在王小波大火後,許多人寫文章都學他,卻學的行文啰啰嗦嗦,人物滿口生殖器,字裡行間處處顯小聰明。王小波的行文風格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學來的,哪種都不是。我所熟悉的王小波式的幽默與諷刺,是非常乾淨澄澈的,戲虐但決不輕浮,也不會發泄情緒,但在三言兩語間,他就能把事物深層的本質給你挑出來,你恍然大悟,而後會心一笑,對他的洞察力和語言表達力佩服的五體投地。他的幽默建立在對事物有深刻的洞察的基礎上,而且已經過了通過取巧來表達自我的階段,這是王小波的雜文。

但對於模仿者而言,他們本身或是閱歷不足,或知識不夠,或是僅僅因為太年輕了,年輕人肚子里有一堆話想說,想被人聽到,被認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本身。於是他們在行文時候,言辭口吻總是不自覺的就指向自己,然後幽默變成賣弄,諷刺變成抖機靈和顯擺。讓人愕然,讓人無語。此刻應該有這張圖:

佩服我自己

對於《三十而立》,就有一些幽默和諷刺帶來的缺點。我覺得現在許多王小波的模仿者的毛病,或多或少的出現在了這部小說身上。人物膨脹,自戀,抖機靈。諷刺和幽默能招來多少喜歡,就能招來多十倍的討厭,而諷刺與幽默的分寸極難把握,在文章中若使用不當,拿捏不好分寸,便是聰明如王小波,也會讓人覺得不真誠。

有時我想,如果《三十而立》這小說王小波能在四十多歲,五十多歲時候寫,晚一些,再晚一些,它說不定能和黃金時代一樣,在故事內自成一個極致詩意與浪漫的世界,甚至比黃金時代更出色。

但是等不到了,王小波在46時候猝然離世,太可惜了,他沒能活到有心思,有氣力和胸懷好好打磨《三十而立》這部小說的歲數,太可惜。

這是無奈的事。人生命短短几十年,而精力和真誠的情感更有限。對於一個作家,他如果在一部小說中傾注太多心血和真誠,其他小說還想強行拔高,就只有淡化小說的結構,通過說理或議論以求深,通過扯淡來刻畫角色,總而言之,犧牲了藝術上的嚴肅和真誠。這樣一來,小說就難免給人粗糙浮誇的印象。而真誠這種物質得積累,需要胸中澎湃的熱血,需要極憤懣或歡喜的情感。關於寫詩,王小波這麼說過,靈感來臨時就如高潮,寫在紙上就如射精。寫作也一樣,一個作家總不能時刻都在高潮射精的狀態,在同一時間段,他在一個作品上射的精液過多,其他作品都只能剩前列腺液。對於王小波,我仍認為《黃金時代(單行本)》和《青銅時代》三部曲,是他耗費心血與情感最多的作品。

犧牲藝術上的真誠,也不是說作家的寫作態度有問題。只是王小波這樣的作家,天生帶著一股遭庸人恨的幽默聰明勁,稍有不慎就容易被人指責油滑。而寫作是累心的事,小說尤甚,一些遣詞造句的改變就能影響整部小說的氣質,一部小說從量變到質變,從戲虐的油滑到真誠的浪漫,全靠作者逐字逐句的修正。句法這些東西需要打磨,行文風格的形成也不在一朝一夕。

王小波曾說,他師承穆旦和王道乾,從兩位老翻譯家的譯文中,他習得了漢語的節奏與韻律。對於行文,對於文體,王小波是重視的,而這些東西不堆時間怎麼出來?


但回過頭,以唯物史觀看待這問題,對於王小波來說,《三十而立》這部小說有它存在的必要。因為即使沒有《三十而立》,他也會寫出《三十大吉/三十而生/望四啦》這種故事,它是王小波整理過往的一個途徑,這故事中參雜的許多議論,應該都是王小波對過往的總結和對將來的稍稍展望。

只是過往在心中還未發酵夠,所以王小波毫不可惜的解構了它,用一種極致的嬉笑怒罵敘述,用一種欲說還羞的諷刺遮掩,通過以上方式,他完成了對三十而立的那個王二的偉大輕蔑,而後抖落擦拭掉心中的油膩和灰塵,繼續前行。

在以前,對於參雜議論的小說,我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但後來自己寫些東西,慢慢開始明白一個道理:議論的發表無可避免。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吧。

對於以寫字為工作的這些人,一些機靈一定要抖,一些逼一定得裝,一些書袋務必要掉,一些能務必要逞。在日常對話中也好,在雜文散文中也好,總之一定要說出來。若壓在心裡,在將來進行小說創作時候就有無窮的傾訴欲和顯擺欲來干擾你,結果寫出的東西就不成樣子。這本《三十而立》,參雜的議論多,裡面的王二鬼精鬼精的,聰明話連篇,也無怪乎王小波那時年輕,他一肚子話和議論想發,該是正常吧。

發完了牢騷,人回歸淳樸與真誠,思過一番,然後寫作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三部曲,挺好。

關於《三十而立》,其實我感覺王小波並不是有意要把它寫成這樣。作家不可能知道一部小說的結尾,即使是自己要寫的小說,他也很難預測小說寫完後會是什麼樣子。

詩大志云: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在這裡言的不足,在那裡肯定就要泄出來; 一些積鬱平日不發,作品中也會不自覺的表現;一些話不吐不快,王小波年近40,他有話要說,可能當時還在順手寫小說,於是這些話全都通過王二之口說了出來。王小波就是王二,王二就是王小波。

一次寫作是一次令人期許的冒險,你永遠不知道寫到最後會發現什麼。《三十而立》寫的如此絮叨,這可能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落筆,書成,扔掉這本書,和過去說拜拜,掃清來路,然後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往前走。

作品是作家的親兒子,而在王小波那裡,《三十而立》自然也是親的,但應該是意外懷孕而來。


三,關於1992

其實這篇書評本該結束了。但我回頭看了眼,發現自己對《三十而立》這本書本身幾乎什麼都沒說,上面的一萬句也就等一句:《三十而立》不好,王小波寫的太早。這些啰嗦更適合用來評價王小波這個人。但它畢竟是本出版了的書,能賣錢,是種商品,如果不對它本身的內容說個1234,這篇書評怎麼看都覺得不太完整。

多說些實的吧。

三十而立這部小說,是在1992年出版的。同當時的中國一樣,整部書種都帶著帶著喧嘩而匆忙的氛圍,和黃金時代相比,有種新舊時代之交的惶惑與躁動。關於新時代的氛圍,透過字裡行間似乎就能看到,那時候的人們熱切而小心翼翼,去嘗試,去試探,牛仔褲啦,做生意啦,等等。

在這篇小說中,有的老一代人思想轉變不過來,我們看在眼裡就覺得荒誕可笑,不能理解;有的人轉變的太快,在新環境中如魚得水,我們會忽然覺得這故事似曾相識,這其實是因為它和如今的環境有些相似:熟悉的走後門,熟悉的領導腐敗,熟悉的佔小便宜的大娘,熟悉的學生。。。。這些人這些事是我們當代社會「風俗」的起源啊。

在去與未去,來與未來的夾縫中,王小波寫了許多小人物的故事。這故事是荒誕無稽的,人物是支離破碎的。有些刺眼,扎心。

我讀王小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學習他寫作的方式,體會他文字的節奏與韻律(逃)。

相比《黃金時代》的轉換自如,這本小說給我的感覺就是「澀」了些。不是一個最好的學習寫作的教材。在敘述方式上,作者仍遊離於過去與現在之間,同整個王二風流史一樣,天馬行空,散漫如長詩。

王小波的小說種場景若要切換,那是真沒任何提醒和先兆,現在時與過去時的轉換一點不過渡,讓人猝不及防。有些情節稍不注意,就很容易忽略,書中各種時態的切換,時而議論時而抒情時而敘事的筆法,讓我有強烈的跳讀衝動。儘管這已經是我第二遍讀這部小說了……

書中有許多讓人眼前一亮的佳句,一些天馬行空的比喻也十分好玩,寫景的詞句是王小波一貫的水準:通過斷句節奏和極樸素的詞語就能表達出豐富動人的情感。

說到《三十而立》的具體內容,我在想這個問題:我以上的評價印象客觀嗎?書簡介說,這小說言說了「存在之煩」。我沒感覺到。書中所描述的一切都激不起我內心一絲幻幻想,我想會不會是自己的鈍感力太強了,以至於體會不到這種極瑣碎卻極真實的事實。因為不理解,所以王小波的解構我覺得無聊,他的諷刺我覺得油嘴滑舌。

也許王二那種小聰明小機靈,只是一個人30歲正常的生存狀態,時代在變。1992年,離89TAM過去了三年;離政府發布《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過去了近七年,那時候工人在下崗,工業剪刀差落在曾經國家的主人身上;那時的學生還都寫寫小詩,彈彈小吉他;那時候的大學教師是像王二這熊樣的。這些人,我不喜歡,我也說不上哪點不喜歡,也許是王小波刻畫描繪的過於真實,這刺痛了我關於庸俗貧瘠的想像力。那時候是個怎麼樣的年頭啊,蘇聯剛解體,東歐劇變,柏林牆塌了,鄧小平那年南巡講話,其中的人活在市場經濟與紅色理想之間的細小夾縫中。

這部小說屬於城市,屬於市場經濟,它是喧嘩的,騷動的。詩意的都是回憶,狗血的都是現在,浪漫的都是想像,荒謬的都是現實。這就是一個三十歲的人的樣子嗎?

對於王小波在書中提到的「人生如倉鼠」這件事,在這個時代好像被展露無遺,太合適了,太真實了。

這本書的氛圍油滑,但這種油滑出於無奈。誰也不想這樣啊,但沒辦法。油滑變成了一種溫柔而堅定的武器,用來抵禦人至中年的無聊與「生存之煩」。面對粗鄙的庸俗和稍微還有些趣味的油滑,怎麼選?兩害相權取其輕,只有如此啦。

這不是王小波的錯,他只是把這種姿態描寫了出來,描寫的可能還十分準確,十分到位。

於是我討厭這部小說,我從未想到過,人生竟可能如此不堪。兩種狀態讓我選:粗鄙的庸俗or智慧的油滑,Oh My God,我想不是這樣的,操,

怎麼可能?!這是人生的真相嗎?我都快想去死了,這兩個我簡直哪一個都不想碰。

該怎麼辦呢?回想這本書的內容,王小波好像把答案給了一半:保持真誠,在虛偽的時候一定要牢記自己是在做戲。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萬歲。

還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會死。

以上是兩個簡單的三段論,有矛盾的地方,王小波從其中推導出了一個「虛偽論」。他說,這個世界裡存在著兩個體系,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一個來自存在本身,於是乎對每一個問題同時存在兩個答案。這就叫虛偽。

那個矛盾的三段論是淺顯易見的既成事實,王小波推導出的也不是艱深晦澀的道理。人們講皇帝萬歲,人們都會死,皇帝是人。以上三句話是客觀存在或存在過的事實,可它們是互相矛盾的。皇帝既然是人,人既然會死,那麼為什麼人要講皇帝萬歲呢?

哈哈哈哈,生存需要。

這麼淺顯易見的道理,王小波把它說出來了,用了種很無聊無趣的行文方式。也許他是故意這樣說話,故意用無聊無趣的筆鋒闡述了一個普通平常的常識:形式與內容統一了,而後便有了反諷效果。

可是這麼淺顯易見的道理,這個稍微用點腦子就能想到的邏輯,這種是人都應懂的常識,許多人(王小波行文中應該指大多數)就是不知道,或不願承認,或視而不見,於是世上便有了許多真正無聊之事,這世界終於淪為庸俗,這些人終於喪失自我,終於油膩。

在「生存」的價值體系中呆的太久,竟忘了還有「存在本身」這個價值體系,後者是真和美的,前者是生存需要。

人是不能自己騙自己的,如若騙了,那就任他去吧,你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替王小波的論文起了另一個題目:論學生存的喪失。

三十而立這篇小說,許多地方所表達的思想和王小波的雜文如出一轍,即:常識很重要,真誠很重要。


最近《芳華》這電影上映,關於傷痕文學,我曾用鄧小平的話說它們:「哭哭啼啼,沒有出息」。網上許多人罵我不知好歹,我現在覺得罵的對。當時我說,「關於那個時代,我覺得很多人想看到的,更多是姜文式的,或王小波式的,或僅僅像《二手時間》一樣紀實類的作品。但紀實類作品因種種限制無法真的紀實,我們也沒有更多的姜文和王小波,只有傷痕文學,呵呵呵呵呵」。

說這件事的目的是,現在重讀三十而立,我感覺到了王小波心裡對文革時代的一絲絲嚮往。王小波在其雜文中反思文革可謂不遺餘力,他倡導羅素所言「參差多態是幸福的本源」,反對形式化,反對無趣無智。但在小說中,我分明看到了王小波的一絲絲懷舊,他把那個時代作為一種純精神的遠古象徵描繪了出來。

小波先生,您怎麼啦?

市場經濟了,這不是您所言的參差多態嗎?你對現在這時代可還滿意?現在這時代可還庸俗?大家有沒有進步點?

什麼是庸俗呢,庸俗什麼時候開始呢,文革中天天喊毛主席萬歲算不算庸俗?天天講黨性配紅領巾算不算? 這些過去了,到90年代時候,「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算不算庸俗?動輒提錢,升遷,職場勾心鬥角,這算不算庸俗? 好吧,求您不要再說了,王小波先生,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庸俗是無法逃避的,任何時代都有它專屬的庸俗,淪為庸俗無可挽回。

在文革中,沒有資本主義的油膩式庸俗,但只是被共產主義式的kitsch媚俗給遮掩了;市場經濟了,大家追求個性,要自由,膽大的都被撐死了,大家各心懷鬼胎,要升遷,要得領導賞識,要老婆孩子家長里短,雞毛蒜皮,這好不好?這就不俗嗎?

或許我們也可以這樣說,沒有了共產主義式的kitsch媚俗,是因為我們不再關心這些了,它被市場經濟的油膩給遮掩了。反正都是互相遮掩,沒一個好東西,那挑個稍微好點的吧。哪種庸俗更長久更深刻更符合人類的本質呢?且讓我拍腦袋想想吧。

也許還不如拍屁股,這是個屁股決定腦袋的問題。


最後再絮叨一點

我能感受到王小波在寫作《三十而立》時的情緒:往事不可諫,曾經也不全然令人滿意,還我還是要寫,還是要說。小說中倉皇的絮絮叨叨的語句,頗有種有一點點領悟就要向後回顧的意味,因為急於總結來路,於是對那些才過去不久的過往,他言語間就不自覺流露出一種荒誕的諷刺與輕蔑。這大概是王小波《三十而立》給我的最深印象了:刻意自貶以刺痛自己的高傲,同時又高傲的顯出愚鈍以嘲弄自己的智慧,最後再將以上一切行為施予輕蔑的嗤之以鼻。

在《三十而立》這本書中,油膩的中年人在這頭,黃金時代在那頭,中間連起一道繩索,《三十而立》在中央,一個危險的前瞻,一個危險的中途,一個危險的後顧,一個危險的顫慄和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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