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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失樂園,我的幽靈

如此一來,我便要學做一個真正的幽靈了。你瞧,我的身體會慢慢變淡,變輕。直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天,變成和水母般透亮的體質,穿過膠質,能看到通透的骨骼。腳的部分會最先蒸發。但,鞋子是留在原地呢,還是會一起變沒了?我還沒想好。

(冬天的一個清晨,從小窗口裡向外望可以看到我的學院,Trinity College古典的圖書館)

引子

在長達三年混跡圖書館的日子裡,自然要少不了幽靈,和企圖逃避被束之高格命運的書,還有期望永遠藏身其中的我。泡圖書館的日子已經不復存在,因為自從進了實驗組有了辦公室,便不需要從那兒尋求容身之處了---想看正文可以暫且跳過這段。

圖書館中有怎樣腦洞大開的故事?那天看到這個問題,忽然很觸動,便想起這個一年前寫下的短故事了。寫故事有兩年了吧,一直都只在豆瓣閱讀上發表,也曾經得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獎項和小稿費。我依然認為自己是一個地下寫作者。這是我第一次在知乎發出自己的故事,有點心血來潮,也有點衝動了。那個回答也許不會被很多人看到,但評論里有個姑娘說,很喜歡我的故事。就已經知足了。畢竟故事只有被人看到才能稱之為真正的故事,哪怕是一個人也好。大概也是她鼓勵了我,將這篇文章正式放入我知乎的文章集子中。也許會因此把此前的那些故事都拿出來,聊作記錄。

首發於豆瓣閱讀我的第二個短故事專欄:

read.douban.com/column/

該問題回答在此,也可以去看看其他關於圖書館的故事:

關於圖書館有什麼腦洞大開的故事? - lemon姜的回答

冬天,失樂園,我的幽靈

自我不再隸屬於我,卻熟睡在一個陌生人的影子里

——馬克 斯特蘭德

01

我是圖書館的幽靈。

我還活著,手心是暖的,頭髮是溫熱的,身體不能穿過書架,腳趾撞上書桌腳還會呲牙咧嘴地疼的。

好幾天來,早晨十點時我過來,穿過拱廊般的過道。每次都是爬進了一個漫長的隧道,鞋跟在鋪了灰色地毯的木地板上踏踏出聲。隨著深入的程度增加,光是遞減的,最暗處即是最深處。但也並非沒有光。黑暗只是缺乏光。

這是看不到出口的隧道,是我變成幽靈的必經之路。

我坐西邊的33號桌,離長走廊的最深處還有一兩個桌子的距離。打開燈的時候發現,這片區域的天花板上吊燈許是老了,開始顯現出人眼可見的閃動來。我聽說所有的燈都是會閃的,只是年輕的燈有飛快閃動的力量,以至於我們總把持續的明亮想作是理所當然的。空蕩蕩的館圖書里,一點點翻頁聲都能被放大數十倍,像風吹過的枝椏摩擦在窗玻璃上。可除卻我寫字,咳嗽,摩挲紙張,挪動椅子外,就沒再聽到其他動靜。我在這裡坐下,看書,偷吃點東西,發獃,然後離開。所以直到回家時,我都不知道這館裡除我以外,還有沒有別的生物——當然蟲蟻不算。

學院的圖書館需要鑰匙才能進,也需要鑰匙才能出。不禁想,假如我把鑰匙塞進任何一本書中,閉目旋轉三十個圈,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會不會已把鑰匙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會不會,餘生都要在這裡度過了?如此一來,我便要學做一個真正的幽靈了。

你瞧,我的身體會慢慢變淡,變輕。直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天,變成和水母般透亮的體質,穿過膠質,能看到通透的骨骼。腳的部分會最先蒸發。但,鞋子是留在原地呢,還是會一起變沒了?我還沒想好。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手裡握著的筆定會啪嗒一聲掉在微斜的桌面上,咕嚕嚕滾到書架底下。也許我會試圖做一些無謂的掙扎,譬如拉扯幾次書包的背帶想要逃走,卻發現手指滑入其中,變成它的一部分了……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嘖嘖,大不了都是不想複習課業而編造的無聊幻想。我幻想自己啐一口無形的吐沫,踩碎幻影中的水母。量子力學和過渡元素在我腦袋裡昏昏囈語,倒不如說,它們才是真切的纏繞著我的幽靈。

放聖誕節假,整整十二月,除了被院子里灰撲撲的樹和暗色的草坪弄得意興闌珊的遊客們,好長一段時間,我沒在學院里見到人了。連院里養的豐腴的黑色貓咪,都嫌冷而放棄了追逐松鼠。可要是過了這些個日子,學生回校,便又是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湧進圖書館裡爭搶被太陽曬的最暖和的位置。什麼幽深暗長的走廊,什麼閃動不止的燈,都僅僅證明這座圖書館老了而已。他們該玩手機的,該低聲笑鬧的,該偷帶零食的,照做不誤。然後他們一打開門,就會發現我了。

不,他們不會發現我的,我是圖書館的幽靈。我沒有蹤跡。

(學院的內部,這棟樓曾經是我大一時住的宿舍。大概只有這幾張拍的是最不錯的,因此我總是拿著這幾張圖來告訴別人,嘿我們學院其實還是很不錯的嘛。)

02

不被人看到,即是不被人知曉。

因此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以我現在這樣一個狀態,可算作是一個活著的圖書館幽靈了。

目前想到的,做幽靈的唯一壞處,大概就是完全沒有痕迹罷了。下午三點半臨近天黑時,上午累積的能量幾乎要消耗完全,便開始百無聊賴地刷手機,說是偷懶,卻又該說是在等待什麼。一個幽靈會等待什麼呢?等第二個進來圖書館的人。他不要說話也好,只要他存在著,我就不再是一個幽靈了。

可是並沒有這樣的人。每天過完以後,我收拾東西離開,整座圖書館又會重回它的冬眠之中。又或許我在的時候,它其實也是冬眠著的。圖書館有它自己的生命,它的脈搏在書頁間跳動著。如果我是躡手潛進寶藏的小賊,那它就是埋身金子海洋中的巨龍。我每走一步,它都能察覺。只是不噴鼻息,不揮利爪,默認了我存在於它時空里罷了。

這裡儼然是屬於我的冬宮般的存在。

大多數時候,尤其陽光還好時,都是愉快的。我偷渡咖啡和莓子醬火雞帕尼尼進來,食物的氣息能蒸騰一整個下午。或者把耳機拔掉讓手機里的歌流瀉出來,在肩頸酸疼時到走廊上踏幾個步子。我還會壞心眼地去把某兩本書調個位置,昨天就把《中古基督教史》拿去換了《經典電熱力學》。

說到書,我還惦念著那本彌爾頓的《失樂園》。

03

我坐在整整三大排彌爾頓邊上——33號桌屬於英語文學區,滿目墨綠棕黑的書,全部背對著我。我不認為翻看英語文學對我有任何益處,書們自然也不屑得理會我。三大排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書脊上全是MILTON幾個乾燥的字母。我只能認得他的一本書,《失樂園》,不過圖書館裡各個年代版本的都有。只有一本分外讓我留意。在往上數第八排的地方,有一本黑底紅字的《失樂園》。可這本紅字的《失樂園》有一半是懸空在外的,我認為它是一本正要逃跑的書。可是每過一天,只能把自己拚命向外挪動一厘米,因此到它掉下來的日子還遠著呢,而我正好見證了它整一個逃亡的旅程。有時遇上艱深複雜的題目,害得我心生厭棄,便會抬起頭來看向那本書,用日本晨間劇女主般的聲音朝它說,

「加油啊,彌爾頓的《失樂園》!」

「你好大聲。」第二個人說,「再說,你也不該這麼叫一本書。」

「啊,不好意思!我吵到你了?」

被嚇了一跳,椅子往後挪動時刺耳地划過地面。我回身看到右手邊的34號桌邊,站著一個棕色捲髮的小哥。他把一個土氣的黑色大斜挎包,重重地放在34號桌上,乓地一聲。可我卻完全沒聽到他走進來的聲響。

「你吵醒他們了。」小哥沒有抬眼看我,兀自從包里拿出他的書和筆記。

小時看過的一個故事浮現出來,被遺忘的書店裡每本書都是一隻兇猛的動物,當外人走進來它們便驚覺醒來,把來者吃個乾淨。「抱歉。我做了傻事。」雖然心裡真沒覺得我做了什麼壞事,不過鼓勵了一本想要去看看世界的書罷了。但嘴上還是道歉,看這小哥挺不好惹的樣子。他從包里拿出來的書中,我瞥了一眼,有一本書脊上印著莎士比亞字樣。實在不想和這類人起口頭糾紛,印象里他們大多是活在虛構高塔里的人物。

「孩子氣的事情可能是很危險的。」這時候,大概學英國文學的小哥兩眼直勾勾地看向了我。我訕訕地扯出一個微笑。該是多麼複雜的情緒。我正要為從「幽靈態」解放出來高興的當口,又因為他太過突兀和嚴厲的闖入,懊惱的酸味開始泛上來了,「不下心說出的話沒準會是大麻煩,」小哥隨意翻了幾頁他帶來的書,揉了揉頭髮,「所以你到底想和它說什麼?」

「我還想問你呢,你為什麼說我錯了?」

「我先問你的。」

「是……」對於說出我在自己世界裡編造的荒誕小故事,居然還令我有點期待。小哥非常認真地看著我,瞧他那一頭蓬蓬的頭髮,我忽然也想把手指伸進去,就像伸進超市裡那一大袋豆子里一樣——「我在想,那本《失樂園》該是要從書架里逃跑吧……」

小哥迅速地做了一個「停「的手勢,「首先,你不該這麼叫一本書。其次……」

「等等,「不堪示弱地,我也回以一模一樣的手勢,「輪到你回答了。」

怕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談話的主動權被我生硬地搶來了。他一時沒說話,眼睛看向斜下方我的鞋子。下午四點天剛好變成深沉的紫黑色,把窗邊一副戴巴洛克式假髮的老頭肖像襯得像一個白毛大茄子在拍證件照。

「首先,你不該這麼叫一本書。每本書都是有名字的,」小哥目光回到我身上,抽出他自己那本《莎士比亞在英國》,舉到我面前,瞬時阻止了我插嘴,「我的這本,雖然大名叫這個,莎士比亞在英國,可是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本這樣的書么?」他瞪圓了眼睛看我。

「不知道。」我把他的書推開,離我的臉實在有點近。

「我也不知道,」他聳了下肩,我露出無奈的表情,「不過,每本書都在這個世界上都有自己的編號。我這本,」小哥把書脊轉到我眼前,「這座圖書館給他的編號是Q121,所以我就叫他Q121。你想,難道你會願意聽到對方稱呼你,喂,人類,這種的么?」

「好吧,那我知道了。可是,我剛剛又沒有說,加油啊,書,這種的。」

「那好,換個說法。你走在街上,突然有人喊你,喂,黑頭髮戴眼鏡的人類!」小哥放下書,在空中超誇張地揮了一下手。「現在你懂了么?強行把一個個體歸於它的大族群中,就好像把一枚金幣就進金子海洋里,喏,那種電影裡面的,有巨龍看守的寶藏。你丟一枚金幣進去,連聲音都聽不到。拿在手裡就算多珍貴的東西,一旦多起來,便變得看不見了。」

像是下子被人看透,這感覺真不妙,特別是當對方並無心去看透你的時候。我眉頭一蹙,不不不,我才是圖書館的幽靈。十二月,這座圖書館是我冬日的行宮。

「好吧。可是你看,那本特別的《失樂園》,在那樣高的地方。我真的是懶得去把它拿下來,看它具體叫哪一個名號。」

小哥斜著瞪了我一下,啊哈,這傢伙被我嗆住了。正想趁勢補刀,告訴他鼓勵渴望自由的願想是多麼的必要。可是,一轉念卻覺得羞愧,我連得意也是這樣的孩子氣。

「那本書,叫做K23。我知道的。」小哥看向了那本逃跑中的彌爾頓。

一定是你瞎說的,我撇了撇嘴。

「首先你得把它的名字叫對。其次,」小哥保持著剛剛的仰望姿勢,聽這語氣,他固執地要在已經被我扳回一局的形勢下,繼續先前的話題,「其次,K23啊,它並不是在逃跑。你這麼想,倒是自作主張。」

「你就不能不把最後一句說出來么?」

「我只是見不慣人們對書這樣漠然和想當然的態度。」

「我並沒有漠然。」

「想當然,就是漠然。你並不關心它真的是怎麼想的對吧?可是我卻是知道的。K23它是想……我知道人類用什麼詞形容這樣的行為,但對於書總覺得不妥當。這些天它忽然生出這樣奇怪的抑鬱來,它想一了百了。想來也是有點好笑。書怎麼會有這樣的主張?」他攤一攤手,「像我的Q121,它就從來不會這麼乖戾。」

「我覺得我並沒有錯。你說的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逃跑,難道不是么?」

「你硬要這麼說,我不反駁。但如此一來,你著實就不該對它說加油這樣的話。哎,我也是不該用好笑這個詞。總有一天,K23會從高高的書架上摔下來,啪地一下!它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該是要把它原先就鬆散的很的書頁給摔掉好幾張去,蟲蟻也會從它紙做的肋骨間穿過,」小哥說到這裡竟打了個寒顫,「想想我就覺得頭皮發麻。所以我每次看到它這麼做,都會把它重新推回去。我每天都這麼做……」

「什麼每天?我倒是每天都在這,可從沒見過你。」小哥欲言又止,可我強烈的好奇心把他後半句塞了回去。

「我知道,我倒是每天看見你。你該是來複習的吧?嘖,我看你竟玩手機,還夾帶食物進來。算了,這事輪不到我管。」他輕咳一聲,似是對剛剛打斷的不滿,「就算我每天都這麼做,可總有一天,它會在我看不到的時候完成它固執愚蠢的心愿。當一種心愿已經淪落到被稱之為愚蠢的程度,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來阻止它。」

「好吧好吧,」我白他一眼——糟糕,給這傢伙發現了!現下簡直就是眼睜睜見到自己本來變得半透明的皮膚,一點點被拉扯會現實中灰暗的顏色,「你說那本書,K23對吧?它到底是怎麼了?做一本書不好么?非得要什麼自尋短見。吶,我是說,假設書有自我意識的話。」就書的自我意識這點,我想我是沒辦法辯得過這個怪裡怪氣的文科生的,於是暫且和我幽靈的論調一起當作是既有事實罷了。

「我不是說過么?一枚金幣,投到金子的海洋里。它是一本書,可是你想,就《失樂園》這本書而言,現存的到底有多少本?我想人們並不能輕易地想像出一個具體的數字來。不要說什麼全世界這樣的話,就連這個圖書館裡,我所知的《失樂園》有43本,黑色封皮的有18本,而黑色封皮紅色標題的有7本。也就是說,K21,K22,K24……理論上來講,和K23並沒有區別。」

他停下來,等我的回應。

「這一點我同意。」

「這不就很簡單了?你以為你是這裡唯一一本彌爾頓的《失樂園》,再不濟也是唯一一一本黑底紅字的《失樂園》吧》結果呢,你發現你周圍其實圍了一圈和你一模一樣的《失樂園》。於是,你所呆的這個地方,就果真變成你的失樂園了。」

「要談失樂園,那也該先有樂園才對。」

「可以這麼說。就好比在這座圖書館裡,你原本認為你是唯一一個人,這裡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地盤。但是,現在多了一個人。」我忽然有種深切的羞恥感。

可是小哥沒有糾纏於此,他的話語就輕巧地穿過了我失望的屏障,「K23是本自尊心很強的書。我看過它不下十次了,它是我在這個圖書館裡第三喜歡的書。」我沒忍住又翻了一個白眼。小哥投給我一個頗為嚴厲的眼神,我作罷沒有插嘴,「它是從來不讓別人在它的書頁上做批註的。而它自己覺得彌爾頓用的不大好的詞句,也都被它任性地隱去了。很少有書會這麼做吧?我是說,也很少有書,會真的有這樣自我中心的想法。它說,它在這座圖書館裡,是個幽靈。它看得到其他書看不到的,但與此同時,也並沒有其他的書,能看到它。」

幽靈,幽靈,又是圖書館的幽靈。小哥嘆了口氣,我趁機接上,「你知道么?在看到你之前,我覺得我在這座圖書館裡,也像一個幽靈。沒有人看得到我,我也看不到別人。」

「不是這樣的。書和你不一樣。你畢竟還能走能跑,你可以交談,你可以去往你想要去的地方。最起碼的一點,你可以選擇離開——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能被稱之為幽靈的原因。可是K23呢?它很不合時宜地意識到它比別的書高出那麼一大截的自尊心。然後,是我的錯。」小哥忽然急躁地撓了一下亂蓬蓬的捲髮,神色變得很緊張,「是我的錯。我不小心說漏了嘴。」

「說漏了什麼?難道是剛剛對我說的那些話么?這就是你要每天履行你所謂職責的原因么?」

老實說,在他告訴我,我不滿足一個幽靈的條件時,失望感愈甚,猶如一塊賊酸的檸檬味泡騰片,地撲哧一聲跌進腦里。滋啦啦地,兇猛地,冒著苦澀的名為哀傷的泡泡。那些泡泡不斷產生著擴散著,把我做為一個短命幽靈的,幼稚但美好得自得其樂的幻想擠得扁扁的,然後它們在泡沫激增的尖叫聲中,無聲無息地碎掉了。再然後,一絲微微,微微帶甜的釋然感悄悄從底部漫了上來。我才知道我有多麼需要被人看見。

但這並不是考慮我的時候,話題的中心依然是K23,莫名其妙想要了結自己的K23。

小哥搖了搖頭,「答案很簡單,也很殘忍。諷刺的是,卻只是圖一時嘴快。那天我和它吵架了。於是,我便告訴它,這裡並不只有它一本《失樂園》,甚至連它的樣貌,也,也不是獨一無二的。」

「啊……這可真夠過分的。」我想像不到一本書的自尊心有多高,但就憑它們那薄薄的小書頁,我大概能體會到,作為一本書,該有多麼的脆弱。但也許,我這個論調也不過是理所當然的自以為是。一本書,它所承載的,或者它所希冀的,並不是我等能夠隨意得知的。也許那些話不過是觸動了一個小小的機關,結果在書的葉扉里呼啦啦練成了一片多米諾骨牌,就這麼順次倒了下去,又或者,我非常希望是這麼個事,那本K23,只是單純不喜歡這個小夥子的遣詞造句罷了。

緩過神來,才發現我和小哥,已經好一會都沒有開口了。我看他似乎還很憂鬱的樣子,忽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於我還是站起來說,「我想,你總能糾正這個錯誤吧?就算幽靈也好,只要能被人看見,便有了存在的意義。或者說,這更像一種寄託。我想K23它,是不是早就原諒了你了呢?悲哀也好固執也好,最終總是希望能被人聽見。K23也許是每天都在等待著你啊。真不敢相信我會說這樣的話,我也是每天都在等像你一樣,第二個人的出現,而固執地日日來到這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即使是玩手機也好,也不願意離開。和它再說說話吧,就像你跟我說的那樣,告訴它它錯了,告訴它你也錯了。當互相被看見時,就不再是幽靈了,對吧?」

他仍然目視前方沒有搭我的話。想是被我突然這樣灌了一大串話,他需要一點時間和自己和解。

04

「如果你覺得還沒準備好的話,今天我幫你,把K23放好去。」

小哥拉住了我。他的手指長長的,有點涼。「啊請不要。你說的對,這是我該做的。」

「嗯,」我想這樣最好。「不管怎樣,我很高興,我不再是這裡唯一一個幽靈了。我也不希望K23變成一本書的幽靈,對吧?」

小哥輕快地說,「啊哈。可你還是錯了——你並不是幽靈。」

「哎,」我苦笑,「看來你真的要和我爭論到底。」

「晚上十點了,你該回去了。」他說。

「至少最後在這點上,我和你達成共識。」我伸了一個懶腰,關節處咔咔作響,小哥沒來由地蹦出了一句,「還知道自己的身體能發出怎樣的聲音,真好。」

我聳聳肩,「也就你覺得吧。K23小哥。」

「請別這麼叫我。」小哥皺了皺眉頭,可看上去並不生氣,他把手指深深地插進褐色柔軟的頭髮里。我也好想把手指埋進他的亂髮,像伸進一本書的書頁中。

我收拾書包,小哥在我埋頭打理時,悄悄地已經把K23歸位了,然後他站在書架前,獃獃地望向K23。「誒,」我說,「我要走了,明天還會見到你么?」

他一轉頭,捲髮蓬鬆松的樣子讓我第一次覺得他像一隻剛從冬眠里醒過來的小熊,

「當然,」他微笑,好不容易,「因為,我才是圖書館的幽靈呀。」

28/12/15 於 伊斯坦布爾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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