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與落選的詩（5）——思鄉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柳色從來傷別離；「陌上花開，可緩緩歸」——春花往往起相思。思鄉，則最宜山水月色間、驚寒雁陣里：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這是鄉愁隨江上孤帆愈行愈遠。也有隨落日、青山而去的：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有大雁時思鄉最順便，鄉愁可以讓大雁帶回去：

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倉促間沒有大雁，人也可以帶去鄉愁：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有讓人帶鄉愁，而又要加點行為藝術的：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還有送別時三心二意，別情不多，鄉愁卻不少，讓人帶回去廣而告之的：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當然，最方便不過的是借著月色思鄉。比如：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以及：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王建這首《十五夜望月》，我覺得意境絕勝其他，但卻不知如何解釋才好。不知道女兒以後會不會也很喜歡呢？月下思鄉的詩，大概沒有比下一首更膾炙人口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這首詩，宋以前是另一個版本：「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抬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明朝人改成了現在的版本。改得好不好很難講，但是兩處「明月」不避重複，讓我想起了另一首思鄉的詩：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這首詩的妙處全在兩處「并州」。在并州時是客居，住得久了忽然再經輾轉，并州也彷彿故鄉了——這又是兩層嘆息，而且我們多少經歷過的。其實寫詩也不甚難，有時還可以用點套路。去年除夕我突然想起并州詩，便故意模仿其格式，戲作一首——其訣竅，不過是在兩處「并州」的位置，換一個詞來重複：

記得新年種水仙，此花共我兩翩翩。

無端更覓封缸酒，醉把新年作舊年。

又離題了。受并州詩啟發且同是寫思鄉的，大手筆當屬王安石的《州橋》：

州橋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覺遙。

今夜重聞舊嗚咽，卻看山月話州橋。

州橋在汴梁而山椒是金陵。在汴梁做宰相時想金陵，今夜在金陵的月色下聽到水聲，卻想起汴梁來了。

人生之婉轉，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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