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印象一,美即永恆

從米蘭到威尼斯的火車上,我在看亨利.詹姆斯寫的威尼斯遊記。他形容威尼斯是一個巨大的市集,聖馬可廣場則是一個巨大的貨攤和供人散步的地方,商店裡的商品都是垃圾,運河散發著難聞的味道,聖馬可教堂的拙劣修復像舊病未愈的人又添新病,年輕的威尼斯人都在賣珠子手鏈和全景畫……威尼斯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然而遊客才是最令人討厭的一群人。

這位長年旅居英國,熱愛歐洲文化的美國作家,用細緻的洞察力和冷靜的諷刺寫出威尼斯日益沒落且不思進取的狀態,諷刺之下有著隱隱的痛心。如果不看亨利.詹姆斯出生的年代,你會以為這是一段描寫威尼斯現狀的文字,兩個多世紀過了,威尼斯還是他筆下的樣子—破敗衰落,極度商業化,擠滿遊客,城市的傳統精神已伴隨當地人的離開而淡去,空留一座華麗的死城。

但即使如此,威尼斯仍舊是我最期待的義大利城市,所以我必須在抵達前做好心理準備,預設種種最壞情況。這樣,縱然失望也不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也不會是毀滅性的。

從火車站往聖馬可廣場的渡輪開得很慢,深夜的亞得里亞海蕩漾著細碎波光,溫柔得幾乎讓人忘記它是片海洋,渡輪上負責開閘的大叔看上去有些疲倦,但嘴裡還是輕快地哼著小調,帶著自娛自樂的愜意。越來越多的燈光從兩岸透過來,一片片建築的輪廓在黑夜中浮現,圓潤的拜占庭式圓頂,精緻的伊斯蘭花窗,玩具般小巧可愛的陽台,還有那些連綿不盡的蒂芙尼式四葉草窗欞,宛如漫長的蕾絲花邊……這一切都沐浴在粉紅、粉藍和橙色的光暈里,撒滿金光的水面柔柔地托著它們,就像一座孩子散去後木馬依舊在轉的魔法遊樂場。

上船時我一直和Alisa聊微信。她問:「覺得威尼斯美嗎?你看到了什麼?」。我想了下,說:「……我看到了很多蒂芙尼。」

開閘的大叔聽到,開心地朝我笑了起來,被海風吹紅的圓臉也像個孩子。

我沒想過威尼斯會是如此精巧玲瓏,充滿糖果的色彩,透著一股童真的夢幻感,和我心中千古名城、曾經的海上霸主的歷史形象一點都不符合。直至拖著行李箱踏上聖馬可廣場,看著聖馬可大教堂的漆金壁畫在夜色里發出微光,這股不真切的疑惑感仍籠罩著我。眼前這片洋溢著少女式柔媚的粉色空地,很難想像它曾是十字軍東征的集結地,威尼斯總督目送指揮艦隊奔赴戰場並歡迎他們凱旋歸來的閱兵場,以及供奉著聖馬可遺骸的聖地。

我這種奇怪的主觀印象,威尼斯人聽了肯定會斥責我的無知和不敬。很快,威尼斯的石子小路就給予了我「懲罰」,行李箱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磕掉了一個輪子,我半拎半拽,終於在凌晨1點艱難地抵達酒店。

威尼斯的第一個晚上,我在極度疲倦中渡過,半睡半醒間聽到了海鷗的鳴叫,行李箱在石子路上拖拉的聲響,它們斷斷續續,徹夜不停,像是種奇異的背景音回蕩在城市巨大的玫瑰色夢境里。

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威尼斯了。

第二天,起來得有點晚,透過旅館描金雕花的窗戶,隱隱能聽到聖馬可廣場上的喧鬧,合著海浪聲傳來,一波波地,我的房間像浮沉其中的小船。但天氣極好,無數赭紅、灰白的屋頂上是藍澈的薄雲天,不是熱帶海島銳度極高的紫藍色,而是帶粉色的天藍,讓人想散步或唱歌。

聖馬可教堂和總督宮是不能去了,眼下都是旅遊團的包場時刻,就坐渡輪游游大運河吧。我按照旅館經理的建議,先去羅馬廣場,搭乘ACTV一號線沿大運河遊覽,然後在東南面的麗都島坐渡輪返回。這條線路並不是最佳選擇,最好該是反方向,由麗都島進入大運河,像中世紀的朝聖者那樣,從出海口的洋面上眺望聖馬可鐘樓和總督宮,看它們瑰麗的輪廓自浩蕩海天間升起,才能真正領略威尼斯的壯闊氣勢。但因為我的旅館離麗都太遠,只能作罷,

大運河的水泛著微微的鹹味,並沒有亨利.詹姆斯所說的「散發著難聞的味道」,綠中透藍的水體里有墨發般的海藻涌動,兩旁的支流更清澈一些,泠泠地倒影著貢多拉黑亮的船底。

威尼斯有177條水道,像無數葉脈從大運河的「葉柄」上蔓延開去,貫穿整片島礁。這些「葉脈」其實是水利工程,能疏導水流,減輕瀉湖潮汐對島礁的衝擊,當然還能運輸人與物資。威尼斯的瀉湖由亞得里亞海、波河和皮亞韋河三股水流匯成,遇上雨季水量充沛,加上海水的潮汐作用,極容易形成洪水,如果不把這股可怕的力量通過水道疏散開去,掀起的巨浪足以淹沒威尼斯。

只是當坐在船上,於水路中悠然穿梭時,很難想像它們擔負的重任。因為兩岸的建築如此溫婉秀麗,貢多拉的線條如此優雅,瀲灧波光中連氣流都是金粉似的色調,彷彿一切都是為了美感與藝術而存在。

渡輪經過黃金宮,陽光剛好從雲層間投下,涼廊上那一排白色科林斯柱倒映在水面,象牙般的光影晃動不已,詮釋著馬奈筆下的明媚跳躍。令我驚訝的是,這座誕生過8位威尼斯總督的豪宅似乎沒有任何防盜措施,一樓臨水的門廊有個凹進去的部位連接大門,方便船舶靠岸,人能從船頭直接跳進宮殿的大廳里。不僅是黃金宮,運河沿岸的大部分建築都沒有圍牆、鐵柵之類的阻擋物,只要大門一開,登上去就能穿堂入室,完全是一派敞開懷抱的姿態。

我發現威尼斯非但鮮見圍牆,連城牆也沒有,這和歐洲大部分的古城不一樣,城堡、城牆幾乎是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城市建築的標配。但當經過里亞爾托橋時,見到不少載貨的船停在碼頭,我想明白了。威尼斯是個海洋貿易國家,以前的遠洋船隊歸來,在大運河聖馬可內港的海關清關後,貨物分裝到小型貨船上,沿著運河駛向各處的商家和市集。商人的家同時也是碼頭和倉庫,因此家門必須利於船舶卸貨,還要迎接世界各地的生意夥伴上門洽談,因此門庭要大開,笑迎八方來客。

商業就是互通有無的過程,開放包容的秉性決定了威尼斯建築的格局姿態,特殊的地理位置又賦予它連接東西方世界的便利,因此拜占庭的廊柱、波斯的石雕、哥特的尖頂、伊斯蘭的紋飾都糅合在一起,漂浮在水雲天之間,成為威尼斯的河岸風景。然後,威尼斯人又按照商人的品味,替這些建築形式添上明艷的色彩和浮誇的裝飾,弄得整座城市如同一個首飾匣,各種珠寶玉翠沒頭沒腦地擠在一塊兒,俗麗又喜慶,還帶點孩童式的嬌憨。

威尼斯的文化審美帶有明顯的女性特徵,追求鮮艷、精緻、肉色的明亮,和羅馬的雄渾及佛羅倫薩的理性很不一樣,在眾多繪畫作品裡,威尼斯的化身就是一名美艷貴婦。這也許與威尼斯的歷史傳統和女性社會地位有關。

威尼斯的傳統是男人從小就要學習經商和航海,14、5歲便跟著父兄長輩遠行,長年在海外做生意,像馬克.波羅那樣一去二十年才回國的不在少數,家裡剩下的便是婦女和兒童。女主人要主持家務,代表丈夫出席宴會,進行各種社交活動,男性即便留在城中也終日忙於生意與國事,因此女性有很多機會在公眾場合展示魅力。她們擁有財富,隨心所欲地打扮自己和家庭,引領時尚潮流,乃至影響整個城市的審美走向。從彼埃羅.隆基的威尼斯風俗畫,能見到當時的女性衣著大膽,喜愛低胸並綴滿蕾絲花邊的長裙,身上戴著名貴珠寶,和一頭金髮互相輝映。

歷史學家馬里諾?薩努多記錄過一件趣事。1526年威尼斯元老院通過一項提案,要限制婦女們裙子的長度,抵制日益盛行的奢靡之風,但議員們對時裝一竅不通,胡亂訂了個45厘米的長度。可是45厘米的裙子最多只能遮住膝蓋,在那個女性露出雙腿便是奇恥大辱的年代,我相信這條法案最後都是不了了之。但更多的時候,威尼斯男人對女性裝飾自己及城市表現出寬容,甚至是「寵溺」,也算是作為長年不在家的一種「補償」吧。

威尼斯的女性替城市增添了風情與艷光,諸多才子佳人的情債韻事便與這座水城勾連起來,文人騷客慕名而至,留下無數詩畫文章。大概,威尼斯是世界上最被作家們鍾情的地方。

渡輪經過莫琴尼戈宮時,坐我身旁的金髮男生突然喊了聲「拜倫」,舉起手機就是一通狂拍。拜倫,這位才華橫溢的浪蕩詩人曾包下整座莫琴尼戈宮,作為他寫作基地及尋芳問柳的「金屋」。據說他在威尼斯期間和200多名女子有過關係,但同時也寫下《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第四章、《錫隆的囚徒》、《曼弗雷德》等煌煌巨著,是真正的「才色兼備」。

如今的莫琴尼戈宮顯得樸素低調,巴洛克牆體在水面投下沉寂的影子,深藍色的玻璃窗落在陰影里,透出一層淺淡的光,像拜倫筆下那朵夢中的紫羅蘭。我看向狹長的大門,企圖一窺內里情形,但只見到廳堂里的一盞吊燈,光暈迷離,形單隻影,越發襯得周遭晦暗如謎。是什麼讓這束燈光顯得如此孤獨?是拜倫的詩靈徘徊不去?是歲月沉積下來的無盡幽思?抑或人去樓空後的蕭瑟落寞?

我不禁想起之前經過的法賽蒂宮,比起此處更顯黯淡,但它的主人卻是威尼斯歷史上最熠熠生輝的那個名字--恩利科.丹多洛。丹多洛80歲高齡之際,以威尼斯總督身份帶領十字軍第四次東征,從此確立威尼斯在地中海的霸主地位,改變了當時的世界政治格局,為共和國的千年國祚打下堅實基礎。他被譽為整部13世紀歐洲史的執筆者,細密的心計和高超的外交手腕讓史學家們津津樂道,但他的故居現在破敗衰落,布滿霉跡,讓人唏噓。

威尼斯的過往太過輝煌,文化如此豐厚,景觀又如此美麗,連沒落後的姿態都是凄美迷人的,這份憂傷和感動往往最能激發文學創作的靈感。於是,司湯達寫下《威尼斯給我的想法》,他形容威尼斯「一切都耀眼,船夫的服裝、大海的色彩、清朗的天空以及天空在奪目的水中的倒影。」。歌德眼中的威尼斯則是「圍繞著我的所有事物,都充滿了高貴。」。馬克.吐溫道出威尼斯小艇的可愛,約翰.羅斯金畫出威尼斯之石的精妙,而蒙田乾脆希望自己生在威尼斯。當然,在我心目中還是偏愛亨利.詹姆斯筆下的威尼斯,儘管開篇洋洋洒洒地數落了它一番,但後面用更多的篇幅,和捧在手心裡的溫柔說盡了威尼斯的好。

思索間,渡輪過了卡福斯卡拉里大學一直往東而行,這段的風景尤其動人。

位於運河彎位上的雷佐尼可宮方正典雅,作為提香畫室的舊址,它佔據著河面視野最佳的位置,像是宣昭著大師身為威尼斯畫派領軍人物的崇高地位。在雷佐尼可宮的上下游,群星拱照般坐落著格拉西宮、卡瓦利.弗蘭切蒂宮、學院美術館、佩姬.古根汗美術館等文化藝術機構,以及聖馬可廣場和總督宮。這段線路幾乎等同於威尼斯的文脈所在,有太多偉大的名字鑲嵌其中:丁托列托、委羅內塞、喬爾喬內、安德雷亞……簡直就像立體的名人紀念冊,又像是時光隧道,把歐洲藝術史最昳麗風流的光景都濃縮在這一公里的河道上。

余秋雨老師曾對威尼斯做出慨嘆:「它昔日的光輝,都留下了遺迹,這使歷史成為河岸景觀。旅客行船閱讀歷史,就像不太用功的中學生,讀得粗疏、質感、輕鬆。」

確實,威尼斯的美太容易被人閱讀和理解了,歷史建築密集又毫無遮攔,一處處地接踵而來,讓人眼花繚亂,囫圇吞棗,到最後感官都遲鈍了,習以為常了,留下一句「不過爾爾」的評價。但這不能怪威尼斯,畢竟它的主島才7.8平方公里,卻要承載那麼多的歷史沉澱和名人軼事,狹小的空間里充斥著巨大的時間尺度,還有每天如潮水般的遊客,所以它一直在下沉,世界給予它的負擔實在太重。

經過斯拉夫人堤岸時,見到兩位環衛工人在清理垃圾桶,沉甸甸的垃圾把小車壓得搖搖欲墜,工人們沉默的背影像兩顆水珠,很快就被人潮淹沒了。我突然想,每天這個島上要處理多少垃圾?要接待多少遊客?當地人如何面對這日復一日的喧鬧擁擠?他們會不會有一天忍受不了只得舉家逃離?大概這就是威尼斯人口不斷減少的原因吧。

威尼斯的衰落不僅因為哥倫布發現了新航線,也不僅因為土地資源稀缺無法發展工業和經濟,過分依賴旅遊業導致生存環境惡劣,奇高的物價迫使當地人逃離,整座城市的空心化也是威尼斯面臨的危機。沒了人,就沒了傳統與文化;城市沒了人情冷暖,就沒了血液與靈魂,縱然美麗,也是空的,冷冰冰的。所以,大家才會感嘆,威尼斯是一座死去的城市,空留下標本式的美。

如此的美固然令人唏噓,但它仍舊光輝燦然,因為人是感性動物,生而為人就註定會被美的事物所感動,哪怕它空洞、僵冷,你依然無法抗拒。正如《威尼斯之死》中托馬斯.曼論述美的本質--美是純粹的客觀存在,和人的理智、德行、真理無關,當它投射到藝術家的眼中,顫動他的靈魂,並費盡心血千錘百鍊地刻畫出來的時候,就會升華為至高無上的「精神美」。《威尼斯之死》這部書讀起來艱澀隱晦,但當它拍成電影后,觀眾無論看不看得懂都一定會被少年塔齊奧的絕世美顏所震撼,即使是違背道德的不倫之戀,觀眾都能毫無障礙地理解男主角那瘋狂而絕望的愛--這就是美的力量。

威尼斯也如同美少年塔齊奧一樣,無論它有多衰落,多商業化,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但它的美是純粹的,獨立於以上所有條件而存在。或許有一日,它不堪重負沉入大海,或許在我有生之年它依舊屹立,可是當它落到我的眼裡,震動我的心靈,並化為文字時,它在我心中即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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