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扁平與超幼稚—村上隆回顧展

今天給大家報告一個我最近看的展覽：溫哥華美術館（Vancouver Art Gallery）舉辦的村上隆的回顧展《吃自己腿的章魚》(The Octupus Eats Its Own Legs)。貼心小棉襖我已經幫你們想好了，這麼大老遠的村兒你們多半是不會來的，所以快看我的報告吧。

這次展出了村上隆從90年代到現今的50多件作品，其中包括了專門為這次展覽製作的新作品，是村上隆藝術生涯中重要的一次展覽。「吃自己腿的章魚」其實是一句日本寓言「tako ga jibun no ashi wo kurau」，它指的是一個人為了存活而犧牲一部分自己，因為章魚吃自己的腿生存是因為它知道觸手會再生。策展人說這句話象徵著村上隆創作的本質。

文章大部分圖片都是小歪自己拍的，抱歉不但手抖畫質還很渣；如果沒有標註「不在本次展覽之列」，那均是本次展出的作品。

村上隆作品最大的特徵就是像卡通漫畫一樣。他的作品就是一個玩偶世界，他的卡通人物總是呈現出不同的面目，有時是卡哇伊的，有時又是猙獰的。他不受拘束地把各種卡通元素混合、呈現出一種誇張、虛擬、荒誕的畫面。

村上隆的作品顏色之豐富簡直到了極致，而且顏色之間經常相互碰撞，全然不管和諧與否，彷彿衝突才是重點。如果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村上隆作品的色彩，那就是霓虹色。霓虹是現代社會的產物，不僅僅是色彩斑斕，更是人造的色彩斑斕。

村上隆的世界是異想天開的幻想世界，有電玩里的妖魔鬼怪、像夢境一樣的荒誕不經的事物，支離破碎又五彩斑斕，儘管怪誕卻並不恐怖。村上隆是自由散漫的，常常看不出明確的主題，絢麗卻又迷茫。他的作品像是動漫、電玩、幻覺、星球大戰的集合體，帶著濃厚中二病氣息的特徵。任何一樣東西做到極致都是藝術，包括中二病。

村上隆是日本畫科班出身，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可是，使他成為西方世界超級巨星的，卻是他受日本動漫文化所啟發的「超扁平」(Superflat)風格。村上隆發明的「超扁平」是近幾十年來藝術界最火的詞語之一，它是一種受日本動漫以及御宅族文化影響、結合了日本浮世繪以及消費藝術的後現代藝術風格。村上隆覺得日本的當代文化就是超平面的，缺乏深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御宅文化、追星文化和消費文化，因此他採用日漫的視覺元素，他認為用這個來表現日本文化再貼切不過。

用人話說，村上隆用動漫+日本傳統版畫+波普自創了一種叫「超扁平」的風格，還跑到國際舞台上大喊：我覺得御宅文化也可以是藝術，然後人們覺得哎還不錯。

這三幅都是村上隆為本次展覽特地創作的作品，但右邊兩幅沒畫完，村上隆還專門寫了一封道歉信，信的內容就印在展覽的白牆上。村上隆說他是慣犯了，常常無法在截止日期前完成作品，原因是他作為藝術家真誠的完美主義心情，靈感總是在最後一刻到來，儘管知道來不及但還是要改設計blahblah....其實這反而顯得特別裝，沒完成乾脆就不要放出來嘛，放個沒完成的出來算啥...

在信里，村上隆還說，16年前，在為巴黎的卡地亞基金當代藝術中心的展覽創作的一件作品，被評論家譽為他的最高傑作，一件他未來再也不可能超越的傑作。然而這件作品剛開始展示在公眾面前時只完成了60%，結果他必須在展覽空間同時搭建一個工作空間，從日本帶上十幾個助手在這裡每天繼續完成工作。（想想，這某種程度上可能會促進門票收入呢，新聞上一登出村上隆還在修改作品，一定會有粉絲來二刷甚至n刷，畢竟這畫每天都和之前不一樣...）總之，這件有著超糾結歷史的作品，最終成為了村上隆的最高傑作。這件作品這次也參與了展出，請看下圖。

村上隆給人的感覺更多是歡快的。太陽花是他創造的最有名的形象。下面這幾幅太陽花明顯可以看出日本浮世繪的影響，古雅的正圓是東亞文化的獨特偏好，浮世繪流暢的線條感和明快鮮艷的色彩隨處可見，空間是二維的沒有透視，背景里有日本繪畫鍾愛的流水母題，筆觸細膩到看起來就像是印刷上去的，並可見清晰的輪廓線。在傳統的另一面，波普藝術的元素又彰顯得淋漓盡致，看背景里交織著不規則的的色塊、階梯式的格紋、和漸變的波點，雖然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整體感又很和諧。還有一個小心機：太陽花變成了一個笑臉。

這個覆蓋整面牆太陽花，是系列的另一個作品。這畫，怕是要把密集恐懼症患者逼瘋......村上隆的太陽花並不是某一件作品，而是一個元素，他用同一個元素變換出一個接一個的新天地。這裡的太陽花沒有什麼傳統的感覺了，反而是波普的特徵更明顯。村上隆把太陽花不斷排列、疊加、重組、變形，使整體畫面顏色極度艷麗和誇張，視覺衝擊力很強，有種亂得暢快淋漓的感覺。太陽花系列很受歡迎，前不久國民老公王思聰才斥巨資買下了一幅新的「太陽花」作品。

村上隆被稱為「新波普」藝術的獨創，被譽為第二個Andy Warhol（安迪·沃霍爾）。安迪·沃霍爾是波普藝術的創始人，最家喻戶曉的作品就是下面這幅不斷複製的金寶湯罐頭圖案，他的藝術強調重複性，這也是工業生產的特質。他和安迪·沃霍爾一脈相承的理念就是大眾文化也可以轉變為高雅藝術。可是，和安迪·沃霍爾強調用重複來體現韻律美不同，村上隆並不是單純地重複，他反而是有意識地搗亂秩序和重組、讓同一個元素看起來雷同但各有變化，因此他和與Andy Warhol的波普藝術是有一點區別的。

安迪·沃霍爾認為藝術與金錢掛勾，因此應該要努力把藝術商業化。這一點村上隆的見解也是一樣的，他覺得憑什麼藝術就必須餓著肚子並高雅著，藝術就是該賺錢的，甚至市場行情就決定了藝術價值的高低。他創建了「HIROPON工廠」，這其實是他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一大群青年藝術家和技師作為他的助手，村上隆居然直接把這個叫「工廠」了，換而言之他覺得藝術的產生和工業生產本質是一樣的，他很樂意把藝術當成商品工業品。後來他把HIROPON工廠改為KAIKAIKIKI公司，變成一個同時進行創作、策劃展覽、藝術品交易等工作的企業了。不說藝術，他至少是個商業天才。

村上隆創作的最受歡迎的形象是Mr.DOB（DOB先生）。DOB是一個集村上隆自畫像和品牌形象大使與一身的角色。DOB的跟米老鼠很像，兩隻耳朵分別寫著「D」和「B」，臉就是「O」，同時有著可愛和猙獰的矛盾特徵。由於DOB辨識度超高，這個設計很快就用於生產繪畫、雕塑、壁紙、毛絨玩具、和其他周邊商品，該系列廣受歡迎。

727（1996）這幅畫中，巨大的Mr DOB出現在傳統風格的雲煙和流水中。

對於很多人尤其是妹子們來說，村上隆名字的熟悉感多半來自於他和時尚品牌的合作。村上隆是時尚界的跨界合作天才。2003年首發後便大火的LV手袋Murakami Multicolore 系列，就是村上隆設計的。村上隆為把趣味的卡通元素融入LV經典但有點老氣的押花圖案里，讓LV的面貌煥然一新，這個長達13年的跨界合作也為LV創下了經久不衰的銷售佳績。

村上隆和很多大牌和名人都曾合作過，比如和美國rap歌手Kanye West合作創作的Kanye熊以及Kayne West唱片《Graduation》封面設計，在這次展覽中也有展出。

村上隆其實對於日趨扁平的日本是不安的，所以作品看似歡樂，卻隱藏著黑暗面。但我認為村上隆並沒有抵抗和批判，他只是再現甚至參與其中。

2011年福島地震以後，村上隆在2012年開始了五百羅漢項目。這次展出的《一百羅漢圖》、《死亡之島》、《菩提樹下的69羅漢》是一年以後的作品，與五百羅漢一脈相承。福島地震讓村上隆的藝術創作重心轉到了對傳統的關註上，逐步離開了原本成功的商業化動漫風格。他開始專研佛教圖像，他說他決定把他內心的祈禱化作100多米長的五百羅漢畫卷。

五百羅漢圖的靈感之一來源於幕府末期狩野一信的《五百羅漢圖》，畫師歷時10年畫出了100幅羅漢修行和普渡眾生的畫面，是日本江戶時期最重要的繪畫作品之一。村上隆的《五百羅漢圖》無疑是現代與傳統的對話。

福島地震對村上隆觸動很大，他說：這件事讓我們不得不再次直面一個殘酷的事實：我們永遠都處於死亡的威脅之中。不只是村上隆，歷史上每次發生重大災難或戰爭以後，陰雲都會籠罩日本民眾，村上隆把這稱為「一種全民皆有的人終有一死的絕望感」。其實我一直覺得日本的藝術總有一種絕望感，好像末日隨時會到來，所以能狂歡的時候就全部人都瘋狂，但那都是短暫的。村上隆的作品也不例外。之前幼稚的天馬行空的動漫風是狂歡，狂歡之下隱藏著陰暗；相比之下，羅漢圖的陰暗感呼之欲出。看了展覽牆上村上隆的自白，我更加確定了，絕望感就是村上隆這次創作的主題，儘管他的意圖看起來陽光：希望他的祈禱可以安慰和啟發更多的人，但這並沒有辦法掩蓋作品中透出的絕望。

事實上，村上隆認為日本的御宅族文化體現了二戰後的日本人「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的行屍走肉的狀態，甚至，「御宅文化是這個國家的自畫像」。這可以說是相當絕望了。

展覽還展示了五百羅漢圖的製作過程：先是把村上隆畫好的底稿掃描，然後助手們在電腦里對線條進行細修並列印出來，經過幾個來回的修改直到村上隆同意，羅漢的圖案就可以列印出來了，這時村上隆就用這些印刷品來安排最終構圖，接著，這些圖案通過絲網印刷呈現在畫布上，剩下的顏色就是人手上色，細節部分比如一些金箔也是人手貼上去的；中間每一個步驟都要經過村上隆拍板。

同期村上隆還創作了《唐獅子，牡丹，骷顱頭，和噴泉》，靈感來源於日本障壁畫中的唐獅子造型。

其實村上隆偏偏在日本最不受歡迎，傳統的日本人認為他的作品不是藝術。就連回歸日本文化的《五百羅漢》也遭到批評，說這是對歷史上著名的《五百羅漢圖》的毫無創意的改編甚至褻瀆。可是，這仍然不妨礙他的人氣，日本的年輕人把他視為偶像，而且Mr. DOB的T恤衫和周邊產品都是賺得盆滿缽滿的潮流品。一方面村上隆通過神經質的充滿衝突的圖案體現了對消費文化扁平化的不安，另一方面這種批判又通過他的商業模式被年輕人所消費著。這個矛盾可能挺諷刺的，但是村上隆並不在乎，他說，「我的創作方式是要抓住人們的慾望」。

就在設計LV花紋的那年，村上隆發表了一個「幼稚力宣言」，說「我就是超幼稚的」。從此，平面化的日本漫畫風格成為西方藝術的潮流，村上隆的作品不斷地登上世界各大博物館，其中包括了被西方人視為高雅藝術的殿堂的凡爾賽宮，當時有不少反對的聲音，但最終還是成功地舉行。「接地氣」、「商業化」、「幼稚」，是村上隆對自己的概括，雖然這些詞在大部分藝術家看來都不是什麼好詞。別人裝逼都來不及，他卻一本正經地說大實話，藝術如果不賺錢，那將寸步難行。

這個展挺火的，很多人慕名而來尤其是年輕人。看展的時候我一直在留意周圍觀眾的反應，很多人邊看邊歡喜地說著：好可愛啊，大人小孩都看得很開心，每個人都能發現一些讓他們會心一笑的小細節。看來，幼稚力，這就是村上隆如此受歡迎的原因--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會受到他作品中的幼稚力的吸引。村上隆的人氣和商業的成功足以證明他的主流地位（他也不願意成為一個非主流的藝術家，因為非主流就不可能賺大錢），主流的東西自然不會太陽春白雪，因此他擁抱膚淺，可以說對自己的定位和市場的本質看得很透了。

村上隆是當下最熱門但又最受爭議的藝術家。很多人甚至認為他不是藝術家，只是一個賣t-shirt的。我不想嘗試去給藝術定義，這種事情吃力不討好。我也不說村上隆到底是不是一個藝術家，反正我說的也不算數。就一點值得一提，當代藝術很多時候無關自身，而在於觀念和意圖，村上隆把日本御宅文化的產物提高到「藝術」的境界，不但很多人認同，還有人願意花大錢買，影響力和價格擺在那裡，至少在今天，這就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