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根本稱不上是人,他們只是螻蟻、豬狗和行屍走肉。

表姐在魔都最底層的社會長大。姑媽上個世紀上山下鄉,三十多歲嫁人後生下了她,她讀小學時跟著姑媽回到了上海。戶口落在了我們家,一開始租最便宜的房子,不,這根本稱不上房子。我記得是在南北高架大橋下面,即使夜晚環境也吵吵鬧鬧的,來往的汽車聲、鳴笛聲不絕於耳。她們在橋下一個砌出來的偽裝建築里呆著,不足十五個平方。我爸帶我去看她們,姑媽只拉我進來,讓我傳話給門外的父親。那時我只有五六歲,依稀記得裡面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姑媽和表姐衣不蔽體,不誇張,在上世紀後期還是有衣不蔽體的人苟活在這座大都市裡。

後來,我爸幫她們找了一間稍微像樣的房子,和我們住得近方便互相照顧。

在我們那個地方,當時沒接入煤氣,燒飯要生煤爐,上廁所要用痰盂或木製馬桶,洗澡要走幾百米路去公共浴室。鄰居可能是小偷、妓女和吸毒犯,大家都很窮,可越是窮的人似乎越是粗俗、庸碌、斤斤計較,晚上就是一大群男人聚眾賭博,一言不合喝酒打架,滿口髒話罵罵咧咧,時不時傳來女人和小孩的哭聲。隔壁一排矮房住著蘇北幫,一般經營理髮店、雜貨鋪和水果攤,後面是新疆人聚集區,他們開拉麵館、烤羊肉串,還有其他一些生意,樓上是給打工族住的群租房,來自各行各業。蘇北幫和新疆人關係並不好,一旦嗅出火藥味表姐和我們兩家就盡量少出門。早上出門看到地上一攤血都見怪不怪了,小巷拐角處撞見有人吸毒還趕快退出去,假裝沒看到。那時候魔都高樓大廈還沒有現在這樣遍地都是,我抬頭一望便是黃浦江對面的東方明珠,就這樣一邊看著新上海的標誌一邊去菜場小學讀書。

我和表姐念同一所小學,同年不同班,常常放學後一起做作業,一起商討難題。我比她聰明一點,總是我最先用好方法算出來,她有時不問我會陷入死算的尷尬局面。另一方面她比我用功多了,她積極地背課文、背單詞、反覆做錯題。姑媽對她要求很高,記得有一次數學沒考過九十分,她就大黑夜被關在門外兩三個小時。她蹲在地上,我跑過去,那會不懂事,還捂著嘴偷偷笑。

小學快畢業時,姑媽帶著她搬到了廉租房,水管露在外面,洗手刷牙的水都是燙的。她捏著低保,一路久隆中學連著讀了初中高中,省吃儉用進了一所211。優秀的校內經歷,畢業後外企管培,出國進修,在谷歌中國市場部做高管,在環球金融中心辦公室里眺望半個魔都市區。

現在的她,衣著靚麗光鮮,意氣煥發地與海外的同事開視頻會議,提起旅行箱動不動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在塞納河邊和商業夥伴舉高腳杯喝紅酒,去南非拍長頸鹿和夕陽下的草原,泡在箱根的一池溫泉里讀桐野夏生和谷崎潤一郎。我們一年才能見一次,她嘴裡談論著都是投資、創業和市場數據,嘟噥要拼著命地賺錢,要攢到一百萬、兩百萬,甚至更多。

誰能想到別人眼中的這個成功女孩居然是在上海貧民窟里掙扎長大的呢?當年的她在飯局後幫著媽媽打包,去我家借書看,從高中開始讀國際貿易和經濟學著作,她拆東牆補西牆地報班學德語和編程。當年在她家廁所里看到最便宜的衛生巾,為了一兩百塊房租她可以和房東老太爭執五十分鐘。省半個月的錢才能去吃一次柴爿餛飩,因為點不來肯德基而被服務員冷笑,不敢交朋友因為怕收生日禮物沒辦法回禮。

她搖著頭跟我說:「我窮怕了,我再也不要過這種日子了。」

以前我們牽著手一起走在淤泥遍地的菜市場里打豆油,小心翼翼提防著不知從哪裡會竄出的小偷搶走我們手裡緊攥著的錢,誰又能想到她有今天呢?

如果她當年認命了,妥協了,放棄了,或許也只是一個貧民家庭里出來的普通女孩,抽著煙飆著髒話二十歲上下就懷孕,帶孩子坐在網吧或棋牌室里,毫無目標地混著一天又一天吧。

如果要問我在二十多歲的年紀明白了什麼道理,我想只有九個字——

不妥協、不服輸、不認命!

如果你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很清楚自己該怎樣步步為營循序就進,那就大膽去做,不要輕易退縮。

如果你對自己沒信心,會動不動懷疑自己,甚至覺得目前的狀態爛透了、糟糕極了、完全是一副不能翻盤的棋局,千萬不要放棄,繼續對生活要懷抱熱情,過去的二十年並不能說明什麼決定性的問題,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人沒有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別?

表姐說過類似的話——「有些人根本稱不上是人,他們只是螻蟻、羊群、豬狗和行屍走肉,空有一副人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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