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

我有些睜不開眼了,日光炙烤著我的肌膚,它有些開裂和紅腫。我想起大學時期安裝在宿舍衛生間里的浴霸,那是我們在冬天唯一的取暖設備。

我們在哪,北半球還是東半球?不對應該不是北半球,北邊應該會冷吧。北冰洋上面是不是全是冰,其實我好想去南極玩一次啊,一直說攢錢也沒攢下來多少。我拍拍身旁的周鹽,說:「要是我先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啊。」

他瞅我一眼:「誰他媽要吃你,瘦得跟骨頭一樣,這麼多天也沒洗澡,估計肉都是酸的。」

我趴在筏子邊懶得動,感覺筏子有些跑氣,也難怪,這麼多天了。

我說:「你對外一定要說我是自殺的啊,就說『羅生說他要健壯,健康,憂鬱的死去,第一天他就穿戴整齊,站在筏子邊上一躍而下,扎進碧藍的深海里,再也沒有浮上來。跳之前還從容地對整個世界告別。』欸你說我最後一句說什麼好?」

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操你媽。」

我眼睛一睜:「對對對就是這句,多有詩意啊。」

整個海面風平浪靜,同時也一望無垠,像是能包容一切。她也確實包容了很多,比如一艘九萬噸的郵輪和兩千個人類的屍體。

我見過了她平靜開心時候的樣子,也有幸見到了她悲傷發怒時候的樣子。

「真像個小女孩。」我說。

淡水不夠了,我心知肚明,應該還不夠一個人正常一天的量吧,要是省一點或許可以讓一個人喝三天,甚至七天。漂流七天獲救可比漂流一天獲救的可能性大多了。

天氣有些陰了,說不定一會會下雨,好事,可以增加淡水的儲蓄量。

周鹽在旁邊睡著了,不然還能幹什麼呢,睡著等死可比醒著等死舒服。

我看了看還掛在自己身上的布條,被海水腐蝕的千瘡百孔,小心翼翼的系好以前像是領帶的東西,它在殘缺的領口搖晃。

要是再往後拖,得多狼狽啊。

我悄悄站起來,阿鹽還有父母姐妹,他繼承我的精神活下去,然後每年清明節帶著酒來給我掃墓,告訴他兒子要是沒有羅叔叔現在哪有你,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可惜我不喜歡喝酒。

我說:「阿鹽你回頭登一下我的STEAM,我有好多遊戲都還沒有打出完美結局。」

他緩緩睜開眼,疑惑,驚恐,憤怒。

他朝我撲過來,我想不出一個要死的人哪來的這麼大的勁。

一躍而下。

海水呼嘯著灌進我的肺里,嘩啦嘩啦的,讓我想起家裡的抽水馬桶。

我…操…你…媽…我掙扎著用最後的意識在腦海里說。

淡淡的光緩緩飄落下來,在靠近地面時被打散,妖嬈又溫暖。

是藍色的,介於深淺之間,就像是夏日的城市,兩座高樓之間開張的咖啡廳豎起的太陽傘的那種藍色。

我晃晃頭,發現我在一個巨大的氣泡裡面。腳下的地面有灰塵慢慢飄起來,面前也是一片藍色平原,一望無際。

不管這是天堂還是地獄,都跟我曾經的幻想有點出入。

左邊有聲音傳來,婉轉悠揚:「很美吧,這是暮光區。陽光從上面射下來,被日光區的海水過濾掉嚴厲的部分,只剩下溫柔的顏色。」

我轉過去,一個大概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姑娘,馬尾,圓臉,比基尼,魚尾和跟我一樣的氣泡麵罩,不算好看也不算難看。

等一下。

魚尾?

我仔仔細細的看,確實是條魚尾。

察覺到我的視線,姑娘一下次臉紅了,上來就是一巴掌,把我的氣泡扇的搖搖欲墜。

我大喊:「對不起對不起!」

姑娘停了手,視線低垂,撅起嘴不看我,臉還是紅的。

我小心翼翼的問:「這是天堂嗎?」

她說:「真是不好意思了,這是太陽系八大行星之一的地球,海拔—314,經度緯度不能告訴你。」

我有些不知所措,思考半天之後拋出一個蠢問題:「天堂原來在海里嗎?」

她翻了個白眼:「你沒死啦。」

她說:「算你運氣好,被我撿到了。」

我擰了擰胳膊,疼得我一不小心叫了出來。

她拉起我的手:「既然你醒了就回家。還有啊,叫我海鷗。」

我們在這片原野上飛行,藍色的平原上漸漸有了東西,最開始是一兩根海草,再然後是灰色的魚群,甚至出現了一隻鯨。

我驚嘆:「哇哦。」

她停下來:「沒見過鯨魚嗎?」

鯨魚也停下來看我,它流線型的身體和碩大的頭部在近距離有種排山倒海般的宏偉感。

她撫摸它的頭:「這是抹香鯨老鷹,它的鰭受過傷游不遠,所以只能在水下三四百米活動。」

我看過去,它的鰭上有一個窟窿和裂痕,將一塊完整的鰭分割成殘缺的兩塊。

我能想到那天,霧蒙蒙的早晨,在海面上換氣的老鷹遭遇到捕鯨船,一發漁叉射中它的鰭,它扯壞自己的鰭擺脫漁船倉皇逃脫。

我說:「對不起。」

海鷗有些吃驚,停下撫摸的手:「你倒什麼歉啊?你也太自戀了吧。」

她說:「走吧,快到我家了。」

我嚇得目瞪口呆,我面前出現一座匪夷所思的城市。

城市的上方漂浮著水母等各種各樣的發光生物,讓整個城市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貝殼或者寶石制的建築錯落有致,細膩的反著光,模樣各異的人魚在路上飄來飄去。

海鷗牽著我徑直走向大門,兩名穿著制服的人魚見到她,一下子立起腰板,異口同聲地叫道:「公主好。」

我一下子腿軟,差點就要跪下來。

很明顯,這個家指的是海鷗公主的家,並沒指我的。

就算我把這個城市當家,這個城市的人也沒把我當家人,誰會把家人關到監獄裡去呢?

我蹲監獄的時候常常想起我的小學,那個一直強調學校就是我們的家的老師揪著我的耳朵沖我質問:「還敢上課睡覺,真把學校當自己家了?啊?」

我嘆一口氣,跟守門的兄弟嘮:「兄弟我這得關多久啊,當不成家人好歹當個客人啊。」

守門兄弟也嘆一口氣:「哥們跟你說句實話,你就別想著出去了,不殺你不錯了,萬一你回去帶其他人類找過來怎麼辦,那可是滅族的事。誒誒你別玩水母!有毒的!」

海鷗公主還算不錯,經常來找我玩,她說:「你跟我講講陸地上的事唄。」

我說:「講就講唄,我就從離你們最遠的地方說起,你知道跳傘和翼裝飛行嗎?」

她用雙手捧著臉,每過一段時間就發出一聲哇哦。

有時候會一直講到她睡著,然後侍衛會抱她回去睡覺。

有天我問她:「你知道安徒生嗎?」

她搖搖頭。

我給她講了美人魚的故事,她若有所思。

她小聲說:「要是可以上岸……」

我說:「什麼?」

她說:「我還要聽他的故事。」

我一個接一個的講下去,她一個接一個的聽下去,等我講完冰雪皇后的時候,她突然哭了出來。

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問我:「家人真的可以這樣子完全信任嗎?」

我摸摸她的頭:「我沒有家人,所以我只信自己。」

第二天,海鷗沒有來。

第三天,第四天……海鷗再也沒有來過。

到了第二周的深夜,海鷗的侍衛敲響我的欄杆吵醒了我。

我說:「怎麼?」

他說:「公主有危險,王子今晚動手殺她。」

我一下子清醒。

我按著欄杆:「什麼意思?為什麼王子要殺她。」

侍衛遞給我一把劍:「去救她人類,我還有家人。」

我向城門處趕去,公主果然在等著侍衛,見到是我,她有些吃驚。

她說:「你怎麼來了,阿雀呢?你拿著劍幹什麼。」

我抓起她的手往門外走:「你不是想去陸地嗎?我帶你去。」

她眼睛裡閃過一絲憧憬,但很快就被惆悵壓了下去。

她掙脫開我的手:「不行的,我答應哥哥不能放你走。我跟他關係一直不好,不能再讓他生氣了。」

「可是我已經生氣了。」一聲嘆息傳來,接著一個人影從旁邊建築的陰影處走出來。

海鷗大叫:「哥哥!」

我突然明白侍衛說的我還有家人是什麼意思,我冷笑著,拔出劍擋在海鷗前面。

我說:「跑。」

她很著急:「我去解釋清楚就好了,我能解釋的。」

我笑道:「海面多平靜啊,可你直到淹死之前都不知道暗流有多洶湧。」

海燕走出來,他說:「人類殺害我妹妹後想逃,被我在城門處抓獲。為了讓妹妹泄恨,我親手把人類千刀萬剮。」

說完,旁邊跳出幾十隻彪型魚人。

我說:「幾十條魚就想殺了我,小爺我以前打群架幾百個人都不放在眼裡。」

我轉過頭對海鷗說:「兩周前我就該死了,這兩周就當你送的一場夢,我夢醒沒什麼,別把你搭進去,你跑。」

海鷗抱著我的一條手臂哭了起來。

我把她推向門外:「動動腦子傻公主,人類值得你這樣嗎?你要踐踏我的決心?」

海鷗回頭看我一眼,眼淚不住的往外流,轉過頭使勁向遠處游。

兩隻魚人像海鷗衝過去,被我兩劍砍了回去。

我說:「媽的你們看沒看過電視劇啊?一般這種情況都得先打死我才行。」

我一邊抖著刃一邊說:「我這個人就是不能欠人情,之前有個叫周鹽的在我快餓死時候給我找了個工作我都還了人家一條命,這次人小姑娘救了我一條命,我不得多還幾條啊。」

很值得自豪,我撐了三分鐘。

海燕踩著我的頭笑得很輕蔑:「何苦呢,她也跑不遠。」

突然,海燕飛了起來,連帶著身邊幾個魚人。我抬起頭,看到老鷹碩大的身軀和它背上的海鷗。

海鷗一把把我拉起來,老鷹甩起尾巴,帶我們向上面透出光的海域游去。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來,周鹽的聲音從聽筒里傳過來:「我。」

我笑笑:「還好你這個王八蛋沒換號。」

那邊一下子安靜,我能想到周鹽在電話那頭愣住的神情。

我說:「找輛車來接我。西港,不說了,我得把手機還人家了。」

掛了電話我走到海邊堤岸上坐下,海鷗泡在海里,頭髮濕漉漉的,像是一個不小心落水的人類女孩。

腳下的大海波瀾不驚,平靜的映出天上的星辰和月亮。海鷗所在地方的波紋輻射開來,讓幻影開始搖晃。

我說:「今天就算你的生日了。」

她點點頭,眼睛有些無神。

我們上岸了。

海鷗學的很快,使用網路和手機,看電視和打遊戲。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海鷗端出來一鍋湯,說是看電視學會的。雞肉燉得很爛,我看到裡面飄著枸杞和紅棗。

她說:「好喝吧,我還放了當歸。」

我又盛一碗:「好喝。我給你買了新裙子哦。」

她像小女孩一樣叫出了聲,飯都沒吃完就跑去拆包裝。她在全身鏡前面來迴轉身,笑得很可愛。

她說:「你怎麼買藍色的啊,我又不喜歡藍色。」

我也笑:「啊那我拿回去退掉好了。」

她大叫:「不!行!」

餐廳暖色調的吊燈悠閑的降落下來,把家裡映得很溫柔。

我洗碗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問海鷗:「你在哪買的雞肉和調料啊。」

她在疊自己的衣服,隨意的說:「網購啊,你這個山頂洞人。」

「是嗎。」我繼續洗碗,水龍頭流出的水有一些涼。

第二天,我中午跑回家,氣喘吁吁的敲門。

海鷗問:「誰啊?」

我強忍笑意:「快遞!」

她咦了一聲,說:「我沒買東西啊,是不是送錯了。」

我說:「沒錯啊,29棟14號,海……鷗小姐是嗎?」

她偷偷地把門拉開一個小縫,我一把把門拉開:「鐺鐺鐺鐺!!」

她驚呼,哇。

我把電動輪椅搬到家裡:「你換身好看的,咱們去逛街。」

海鷗找了一身白色的長裙,把頭髮散開披在兩側,她對著鏡子左右地看。

我說:「好看好看,就像安徒生童話里的人魚公主一樣。」

她抽我一下,臉有些紅。

我推著她在街上走,旁邊的目光源源不斷往她身上飄。

我說:「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都在看你嗎。」

我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他們肯定覺得我特別有錢,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女朋友。」

她一下子臉紅,手指在腿上不停打架。

下午的太陽不刺眼,它給所有建築和人都按上好看的影子。

在公園裡,我給海鷗買了一個柳枝做的花環。我掏出手機拍照,她不停閃躲:「不要啦,我又不好看。」

我推著她在石子路上奔跑,嶙峋的地形顛得她東到西歪。

我哈哈大笑,她緊張的深呼吸。

我一邊大喊對不起一邊加速,她嚇得話也說不出,緊緊抓住輪椅的扶手。

她癱倒在草地上,氣若遊絲地說:「要是再來一次,我肯定要砍死你。」

為了驗證這個命題,我二話不說就推著她又來了一次。

她誠懇地向我認錯:「羅生你等著!唉別往那邊去!不行我要吐了吐了!」

天很快黑了,我推著海鷗回家。

一座路燈突然在頭頂綻放,光打在海鷗頭上,把她嚇了一跳。

我說:「陸地上好不好玩啊。」

抬起頭沖我笑:「好玩。」

我說:「那以後每天都帶你出來玩。」

光束照著我們兩個,彷彿把我們和世界隔絕開來。

我說:「這是秋天哦,以後還有冬天春天夏天。你都會經歷的。」

她說:「嗯,我在書上看到過的,四個季節。」

風吹過來,海鷗打了個噴嚏,我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說:「去便利店,我又學了好多菜。」

我說:「好的海鷗公主。」

第二天,海鷗失蹤了。

我請了一天假,把整個城市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她。

我呆坐在家裡,和海鷗的生活都一點一點浮現,她不會做米飯,第一次做出來的米飯乾乾的像鍋巴一樣,看著委屈的她我故意嚼得嘎嘣響。

我說:「好吃哦,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種米。」

海鷗眼神一下子亮起來:「真的嗎?那以後我都給你做這種。」

她說到做到,我再也沒吃到過正常的米。

我看著空蕩蕩的廚房有些走神。

雖然不好吃,但要是吃不到了,我也會難過啊。

晚上十點的時候,海鷗給我打過來電話:「來西港,阿生。」

我說:「我不去,你回來。」

她的聲音輕柔又無奈:「乖,我再等你一個小時。」

打不到車,我騎著單車往西港趕。

路上闖了三個紅燈,一個差點撞的我的司機伸出頭來罵我:「有病啊!」

我大喊:「對啊!」

到了西港,我一眼就看到海鷗,她穿這那件藍色的裙子,坐在堤岸上。

我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臉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逃進大海里。

海鷗不看我:「我得走了阿生。」

我有些哽咽:「怎麼了,我對你不好嗎?」

海鷗搖搖頭:「不是哦。只是,你開始同情我了。你可以恨我,可以愛我,可以侮辱我或者毆打我,但是你怎麼可以同情我呢?我是個公主阿生,你不知道我以前的生活,我曾經做過的故事,我的輝煌和我的榮譽。」

她伸出那條魚尾,每片鱗片都閃著光,甚至照亮了身下如黑寶石一般的海面。

她說:「這是我的驕傲啊阿生,你怎麼能把它當成累贅呢?」

我腳下的海綿泛起更多的漣漪:「對不起。」

她的臉上滿是淚光:「而且我為什麼會想接受你的同情呢?甚至有時候我會想,當一個很普通的人類姑娘,就這樣和你過一輩子多好啊。」

她加大音量:「可是我怎麼能!可是我怎麼能呢?」

她沖我露出一個苦笑:「要是我只是一個人類多好啊。」

說完,她跳入海里,魚尾划出好看的弧線,消失在能包容一切的大海里。

我打開錢包,拿出夾層里的照片,上面是一個相貌平平,戴著花環坐著輪椅的姑娘。

我輕輕把它放在海面上,那個穿著長裙的女孩緩緩沉下去,沒發出一點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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