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人們忌諱談論自殺或抑鬱症傾向?
10月10日是世界精神衛生日,
你了解你自己的狀態嗎?
蝴蝶沒有想到,曾經別人眼中如此開朗的她,居然冒出了自殺的念頭。
兩年半前的那個晚上,她蜷縮在床的一角,難受得直冒冷汗。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她,想要結束這一切痛苦,她得去廚房,用刀扎自己。
她被疼痛和恐懼緊緊包裹著,無處遁逃。
那是蝴蝶和「雙相情感障礙」搏鬥的第一年。
/當生活成了泥沼/
蝴蝶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回想起來,她大概在2014年前後就開始有抑鬱、焦慮的癥狀。
當時,熱心公益的她在一家基金會工作,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做點什麼,但機構的工作氛圍讓她很是無所適從:「上面給命令、下面做執行。年輕人的想法、聲音很少被接納。」
她一度陷入自我糾結的無力感:她清楚自己無法適應這樣的機構,卻又無力離開,因為當時的公益圈選擇有限,她「跳槽都不知道能去哪兒」。而那時候,她還結束了一段婚姻。
在那段逐漸看不到陽光的日子裡,蝴蝶感受到,活力正一點點從自己的身上抽離,生命能量的流失。
種種因素將她逼到了那個晚上的局面——儘管此前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並開始接受心理諮詢,也找報社的朋友推薦方法。
「太難受了。」蝴蝶一直重複著這個詞。她回憶道,那天晚上,她集中全身力氣,努力回想張進寫的一篇科普文章,講的是出現自殺傾向時該如何自救。
她所提到的張進,是財新傳媒團隊核心成員,2012年春天,張進被診斷出中度抑鬱偏重,半年後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相急性發作」——這個病與抑鬱症有相似癥狀,患者會像鐘擺般在抑鬱與躁狂兩端來回擺動,如果單純只用抗抑鬱藥物,反而會導致從興奮到抑鬱的快速循環,最終導致耗竭。吃過不少苦頭的張進在博客中寫下經歷,後來文章被結集出版成書,取名為《渡過》。
蝴蝶還記得,那篇關於自救的文章提到,第一步是意識到自己存在自殺念頭,第二步是讓自己身邊有人,第三步要確保自己遠離危險。因此,獨自在家的她打電話給信任的朋友,邊哭邊訴說自己的疼痛,同時盡量讓自己留在床上,不靠近廚房。
朋友的輕聲安慰雖不能讓她馬上打消尋死的想法,但讓她漸漸在搖擺中安靜下來,她也在朋友的建議下掛了號,第二天去看醫生。
/掙扎中,學會和解/
「精神障礙其實挺常見的,雙相情感障礙也是其中一種。」北京回龍觀醫院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副主任、精神科主任醫師李獻雲告訴 BottleDream。根據刊載於世界著名醫學期刊《柳葉刀》(2009年6月號)的研究結果,中國成年人群中,精神障礙的總患病率達17.5%,呈明顯上升趨勢。
換句話說,在中國,有兩億多人經受著不同程度的精神障礙,包括抑鬱症、焦慮症、雙相情感障礙、酒精使用障礙、阿爾茲海默症、精神分裂症等。
三年多來,蝴蝶從溺水般的絕望中掙扎出來,最嚴重時完全無法上班,一度連生活自理也成問題。家人對此很是著急,覺得她不上班是「不務正業」。
前不久,蝴蝶的侄女填報大學志願,侄女想讀環境設計專業,但家人不同意,覺得女孩子讀這些沒用,還不如讀個藥學專業當藥劑師,有份穩定的工作。只有蝴蝶支持侄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家人都覺得我『混得不好』,一年多不工作,讓侄女別學我。」
類似的場景在過去三年間不斷發生。「家裡人都很關心我,可惜方法不對,我的病情反覆很大程度上也源於此。」
蝴蝶花了三年,與那些因為家人的不理解而對自己造成的潛在傷害和解:「不能勉強他們改變了,只願能早早遇到有能力做到這樣的另一半,在關係里重建自己,那樣子,我的人生才將真正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不理解,只因沒有身處別人的地獄/
社會對精神障礙的無知、誤解和偏見,往往導致患者自身及患者家人不易察覺的病恥感(stigma)。
李獻雲觀察到,在過去,人們往往直接把精神障礙等同於精神分裂症,等同於「在街上又哭又鬧、髒兮兮」的人,也將「精神病」、「精神病院」當成罵人的口頭語,長久下來,這樣的環境加重了對精神障礙的病恥感。因無知造成的恐懼,又反過來擴散了無知。
「病恥感的體現還在於,人們將原因歸結於自己『作的孽』——這不僅在精神障礙上有,軀體疾病上也有,比如癌症。但精神障礙的情況更為普遍和嚴重。」
在牛津大學攻讀精神病學博士的徐鈮,從姥姥的故事看到人們對精神疾病的集體忌諱。
在徐鈮的印象中,姥姥一直很熱情、很健談。偶然聽家人說起,他才知道多年前姥姥曾嘗試自殺,結果被當時只有八、九歲的女兒救了。家人們一直說,姥姥是因為「更年期」才會這樣。直到徐鈮讀醫後才知道,原來姥姥當年患的是抑鬱症,當時也接受過正規治療,只是家人一直避諱談及,用「更年期」代替。
徐鈮很慶幸姥姥逐漸康復,但家人的態度讓他思考:「這件事情為什麼不能被談論呢?」這成了他研究精神病學的動力之一。
2015年,他和好友將「總會變好(It Gets Brighter)」平台帶到了中國,這一平台由牛津羅德學者 Joshua Chauvin 創辦,收集了精神疾病康復者的故事,讓他們來分享「事情如何變好」;也邀請專業人士進行疾病的科普,包括用藥過程中的指引。
「我希望鼓勵大家能夠談論精神障礙,不要讓它成為一個秘密,一個披上黑暗色彩的話題。當人們開始談論它時,就是向好的一個開端。」徐鈮說。
從自救到救人,很多被精神疾病困擾的人想從自己的經歷里榨出些力量和光,鼓勵同行者。這三年來,蝴蝶時不時地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經歷,並偶爾轉發抑鬱症等精神障礙的科普文章,原因很簡單——她太明白那些痛苦了,她希望讓更多人了解,少些人孤單。
今年7月21日,林肯公園主唱查斯特·貝南頓自殺身亡。蝴蝶在朋友圈裡轉發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你永遠不知道,有些人為什麼痛哭》,她附上了一句話:
「不理解,只因沒有身處別人的地獄。」
/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
但我們仍然可以療愈自己。/
而除了患者們的自救和抱團取暖,現代人的精神困境更需要一個強大的社會精神衛生網路支持。為了搭建這張網路,越來越多人出現,並為此努力著。
「這張網需要包括熱線電話、網路服務、急診服務、心理諮詢師的服務、社工服務、精神科醫生等,也離不開家庭內部支持、社會支持……」精神科主任醫師李獻雲說。
而她站在整個網路的前端——心理熱線,多年擔任北京心理危機諮詢熱線的督導,促進心理熱線的規範與發展。
她承認,雖然國內心理熱線面臨很多瓶頸:水平參差、人手不足、資金短缺等,但這項工作非常重要。在她看來,有質量的心理熱線,在一定程度上能給人們提供及時的急救服務,例如半夜12點非常痛苦、卻又很難求助於心理諮詢師或醫生的時候。
現在,在百度上搜索「自殺」,跳出來的第一條結果就是 24 小時心理危機諮詢電話,頂部還附上了一句話:「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但我們仍然可以療愈自己」。
這是香港大學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的研究助理教授程綺瑾推動的成果。隨著網路愈發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程綺瑾希望能與更多互聯網公司達成這樣的合作。
除了讓自殺防禦出現在網路搜索的場景下,她還協助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研究員朱廷劭開展「心理地圖 Psymap」項目,希望為具有高自殺風險的微博用戶提供主動幫助。
星晴曾連續好幾個深夜在微博上留言,表露過自殺念頭。某一天,星晴的微博收到了「心理地圖」的私信:「我們在微博中看到了你的評論,你現在還好嗎,情緒狀態怎麼樣?」星晴有點驚訝,順著往下讀,看到了心理危機諮詢熱線的電話號碼,以及一個問卷的邀請鏈接。
她點了進去,問卷的結尾寫著「這個世界您意想不到的角落,都有人在關心您的感受和健康」。星晴覺得有點暖。
這個「心理地圖 Psymap」項目將機器學習技術與心理研究結合起來,根據負面文字等判斷自殺意念的標準來大量、快速地篩查微博留言,在此基礎上再進行人工確認,給高風險用戶發送私信。
經過近一年的調試,「心理地圖」由過去每周處理5000-6000條微博的效率,發展到現在的每天一處理。「目前自殺干預、心理支持基本上還處在『被動等待』的階段,如果人們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幫助、沒有尋求幫助,那干預和支持都無法實現效果。」朱廷劭說。他期待「心理地圖」能與公益機構進行合作,能幫助填補「被動等待」的空白。
在心理支持的網路中,早期預防也應成為必不可少的一環,但就目前而言,國內還沒有大的進展。
研究表明,75%的精神疾病會在24歲前高發,50%的會發作於15歲前。正如體育鍛煉能提高身體健康,精神上的鍛煉也能有助於精神健康。如果在青春期前就能夠讓孩子提高抗逆力,對於降低精神疾病患病幾率、提升整體健康將十分有益。
徐鈮在牛津學習時發現,從2015年開始,英國就在76所中小學裡招募了6000名學生,進行為期7年的正念(mindfulness)研究。徐鈮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為一個醫師科學家(physician scientist),學成後回國,能用自己的研究或社會影響帶來一些改變。
◆
一個月前,蝴蝶重新回到職場,也搬了家。她很喜歡自己的新工作、新生活。國慶假期最後一天,她去上了一個小時的拳擊課,晚上回家給自己做了一鍋冬陰功湯。
「我這個倖存者成長得還不錯,繼續修鍊。」蝴蝶,和她身後這個國家的精神健康防護網,都在摸索中生長。
- END -
願橋都堅固,
隧道光明。
作者 | 麒麟
編輯 | 范范
圖片 | Google、Dribb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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