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早期詩歌《宣告》賞析

宣告

---獻給遇羅克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里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很久以前讀北島的這一首《宣告》就被那種英雄主義所震撼,在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一群人。而詩歌帶領我們穿越時空,抵達了歷史的現場,看到那最悲壯的一幕。

1970年3月5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里,在排山倒海的「打倒」聲中,28歲的遇羅克被宣判死刑,並立即執行。僅僅因為他在一個荒謬的年代裡勇敢地站出來,寫下《出身論》一文批駁「血統論」,被判定為「反革命罪」。

詩人北島當年21歲,和遇羅克相差無幾,他目睹了北京工人體育場里萬人歡呼下的最後審判,總共寫了兩首詩歌獻給遇羅克,這是其中一首《宣告》。

在「言論自由」的今天,因為寫一篇文章而被判死刑似乎是天方夜譚。在時空的轉換里,我們看到了歷史的荒謬。在政治的高壓下,遇羅克就如盜火的普羅米修斯。為了光明——一個常識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北島在詩歌《宣告》中站在歷史的高度來審視這一切。拋開其他一切評論、歷史的記錄,用簡單的詩句描述了一種接近自然的真相。整首詩運用了古典中常用的反客為主的表達方式,詩歌中抒情主人公變成了遇羅克本人,或者說是一個為真理而獻身的英雄影響,就如電影《勇敢的心》中被長腿國王折磨至死的蘇格蘭平民反抗者——威廉姆華萊士。

詩歌的內容是英雄在最後的審判中的宣告,對自己的母親,對那個時里代中冷漠的人,以及生與死,未來與自由的宣告。

詩歌開頭「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我沒有留下遺囑/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最後的時刻即是審判之後執行死刑的時刻,「我」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遺囑,只留下「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生前反抗戰鬥的工具,給我此時此刻最想念的「母親」作為訣別的的紀念。緊接著「我並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我」不承認自己是英雄,在人人都像螻蟻一樣苟活的年代裡,哪裡有什麼英雄。「我」也只想做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人,獲得最簡單的幸福而已。正如在另外一首獻給遇羅克的詩歌《結局或開始》中,北島寫道「我是人/我需要愛/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裡/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在搖籃的晃動中/等待著兒子第一聲呼喚」。而如今在這荒謬的政治鬥爭里,「我」失去了做一個有平等權利與尊嚴的人的資格。

第二節中直面死亡,直抒胸臆,高聲吶喊。「寧靜的地平線/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我只能選擇天空/決不跪在地上/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好阻擋自由的風」。「我」絕不卑微地跪在地上顯示出劊子手們的好大,阻擋住自由的到來,同政治的錯握言和。而是選擇天空、選擇自由,即使這意味這選擇了死亡也在所不惜。

最後兩句詩,用十分醒目的畫面揭示烈士犧牲的意義。「從星星的彈孔里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北島經常使用「黎明」這個意象,象徵光明的到來。在此藉助於黎明這個意象,巧妙的把「我」被子彈射穿的彈孔比做星星,實際上,如果用步槍射擊人,正面射入呈現的是一個洞眼,從後面貫出的彈孔往往是撕裂狀的,這就是星星意象的事實依據。但這裡又有多重的意義。英雄死後化為星辰是一重,星空又喻示著這裡是暗夜是另一重,在漆黑的夜空中烈士的精神像星光一樣閃耀又是一重。

「血紅的黎明」』暗示著烈士的鮮血沒有白流。思想的啟蒙,思想的覺醒,思想的解放,一直是中國百年不輟的課題,思想先驅殞身不恤,就是要用鮮血喚醒民眾,「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喚起民眾,使更多的人奮起抗爭,才能迎來黎明。

這是一種「縱使天下無英雄,不使豎子亂我心」的豪邁。遇羅克永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在四海昇平的年代,堅持原則是受尊敬的。而在一個荒唐的年代,敢於冒天下人之白眼和唾液,堅持原則的,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一個乾坤倒懸的年代,連一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立足,因此,這個捨生取義,拚死護法的青年,才顯得極其可貴。

在今天看來,北島的這首《宣告》僅僅是一種高昂的政治批判詩歌,現在人很少會體會的那種感情,在寫作技藝上更是大加批評,認為不值得一讀,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在那個時代里,這樣的詩歌要已經完成了它最初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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