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曠野中的燈籠

踏雪無痕的是理想,泥足深陷的是生活。皮囊會朽壞,心靈會暗淡。一代代人成長,一代代人老去,歲月捲走他們的故事,我們剩下自己。

蔡崇達寫了本書,叫作《皮囊》。我覺得這本書最打動人心的地方就是,當你自以為看淡世事波瀾不驚的時候,當你不得已流俗市儈疲於應付的時候,它於曠野中升起一堆篝火,然後拉你坐下討論死亡,歸宿,命運,各種皮囊以及皮囊下的心等等你很少思考的話題。

它是一個孔,讓人得以窺見一個年代的人,是如何帶著他們溫暖的,享受的,疼痛的,殘損的,可恥的皮囊行走於世的。其實每個年代的皮囊都大同小異,但書里的那些形象卻格外能讓人產生共鳴。

硬骨頭的阿太、老實和順又無比執念於修房子的母親、深陷疾病脾氣古怪的父親、追求自由又被世俗束縛直至毀滅的張美麗、自稱天才的文展、理想狂厚朴。生活不是小說,小說里主要角色才有資格被無比生動的刻畫,而路人甲乙則可以一筆帶過。但即使是最稀鬆平常的現實,隨便找一個人,他的過去、他的成長、他的境遇最後造就了怎樣的性格、品性、驅使他做出來怎樣的抉擇,走上了怎樣的道路,都那麼百轉千回,波瀾起伏。才發現原來這世上最美的風景,就是一個個行走的人。才發現書寫這世上最動人的故事的人,就是攜著這幅皮囊不斷追問人生的自己。

我總是很憧憬,如果我穿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能不能找到個和我很相似甚至相同的人,我們被歲月打磨成差不多的樣子,差不多的心境。我很想知道這個帶著我的影子的人將會有怎樣的際遇,將會得到什麼樣的結局。

但這些問題只能由自己回答,並且終將回答。行至最後,一千個人會有一千個答案,所以答案也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對這答案的思考其實比答案本身更有價值。

這本書的核心命題是靈與肉,身與心。在那個特定的年代裡,有人的答案是用市儈當盔甲,千錘百鍊,喜怒哀樂方能不顯痕迹,落得個水火不侵的皮囊;有人把憤怒當事業,不依不饒,嬉笑謾罵這不平整的世界,最後抱著理想溺死;有人把心擦亮,無所謂有無觀眾,把人生演練成心裡想要的模樣。

沒有絕對的對錯,必然導致必然。畢竟每個人在死的問題上沒有商量的餘地,只能在怎麼活上大做文章。

《皮囊》是冷酷的,這種冷酷不同於《活著》的冷血,不同於《挪森》的冷漠。正是這種冷酷,讓文章有了更獨特視角。所謂「死亡不是疾病的目的,疾病是儘可能的佔有身體,用自己的秩序統治身體。」所謂「我知道,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又無法抵達遠方的人」所謂「我知道那種舒服,我認識這裡每塊石頭,每塊石頭也認識我,我認識每一處角落,如何被歲月堆積才現在的形狀,每一處角落都認識我,知道我如何被時間雕琢成當下的模樣。」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每一件事物,每一個人都可以用這樣「冷酷」的視角去解構和再現,「冷酷」的前提認識你自己,認識自己對周遭的反映,以及為何會有這種反映,認識自己的過去,把過去再過一遍,就像醒來後把夢境回憶一遍,把心傷遍,把欄杆拍遍。

因為冷酷,所以很坦蕩,很真。這也是皮囊的法則,心必須依賴皮囊,而皮囊並不依賴於心。所以「既自以心為形役,田園將蕪胡不歸?」「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之語只有五柳先生和詩仙說得出來,而我們,都是莊周筆下那個「猶有未樹、猶有所待」的凡人。

接受和妥協不是一個意思,「海是藏不住的」,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距離去觀看海,也就是找一段合適的距離去看待人性中的種種醜陋與美妙,這世界上的種種偏頗與美好。

找一段合適的距離,在我們一副皮囊打包一顆心上路的旅途上,彼此隔得不遠也不近。這樣,每一顆包裹在皮囊里卻依舊閃閃發光的心,就能像一個個燈籠一樣,照亮這片原本漆黑的曠野。

2017 1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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