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的雪豹：現狀、保護和未來

二十多年來，三江源的雪豹和岩羊逐漸恢復，同時面臨內外各種威脅。自2003年以來，政府啟動了多項保護工程恢復三江源的生態。在三江源複雜的社會和生態變化中，如何確保雪豹的長期生存？大熊貓、藏羚羊等旗艦物種的保護經歷對雪豹有何借鑒？（封面照片來自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1984年，當喬治?夏勒結束開拓性的大熊貓研究時，國家林業局邀請他調查中國西部的雪豹。從1984-1986年，夏勒博士在三江源廣泛旅行，調查雪豹的狀況。

三十年後，大熊貓的研究和保護狀況得到了極大改善。第四次全國大熊貓調查發現1,864隻野生大熊貓，比2003年第三次全國調查時增加268隻；目前共建立了67個大熊貓保護區，其中27個是2003年之後建立的。如今，大熊貓被視為國寶、中國保護事業的象徵。相比之下，關於雪豹還有許多信息空缺，也沒有專門為雪豹保護而建立的保護區。

三江源區域幅員39.5萬平方公里，包括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源區。這三條大河為下游十億人口提供水源。中國第二大自然保護區、面積15.2萬平方公里的三江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也坐落於此。三江源混合崎嶇山地的高海拔草地，不僅是雪豹的家園，還生活有灰狼、棕熊、猞猁、赤狐、藏狐、荒漠貓和兔猻等食肉動物。此外，一百萬人口生活在三江源，其中90%是藏族，大部分是牧業人口，以放牧氂牛、綿羊、山羊和馬為生。

我們能從大熊貓保護的歷史中學習什麼經驗？有可能在三江源的雪豹保護中複製大熊貓的成功嗎？在三江源複雜的社會和生態變化中，如何確保雪豹的長期存續？

三江源的雪豹

三江源擁有中國最好的雪豹棲息地。該區域雪豹棲息地面積大，而且相互連通。2012年，北京大學的李娟博士利用最大熵模型預測該區域共有6.5萬平方公里的雪豹棲息地，佔全國雪豹棲息地的15%。李娟將至少支持50隻雪豹的連續成片棲息地定義為「「重要棲息地」；在三江源局部估算的雪豹密度為2.7 ± 0.7隻/100平方公里，因此「重要棲息地」的至少大於1.9萬平方公里。按照這個定義，全國共有34片「重要棲息地」，其中8片位於三江源及其周邊區域。面積最大的「重要棲息地」位於瀾滄江源區。由於雪豹出現位點集中在三江源，棲息地模擬外推到全國其他區域可能存在誤差。儘管如此，這項工作在現有最好的數據基礎上評估了雪豹棲息地的本底狀況，在大尺度上揭示了雪豹分布的總體格局。棲息地預測的工作還在繼續完善，持續進行的野外調查也證實：在預測的棲息地之外，還有雪豹在活動。

圖1. 三江源的雪豹棲息地。拍攝：Byron Weckworth

棲息地之間的連通性良好。利用電流模型的連通性分析表明，每對「重要棲息地」之間連通充分，而且沒有窄點（pinch point）。三江源區域內共有430公里的鐵路，還沒有圍欄封閉的高速公路，道路密度較低（0.02 km/km2）。而且，迄今為止還沒有證據顯示道路會阻礙雪豹的移動。

在三江源區域，雪豹主要捕獵岩羊，以及一些旱獺。岩羊在1960年代到1980年代期間遭到嚴重捕獵，不過在過去二十年中緩慢恢復。對該區域的岩羊還沒有普查數據，不過近年來對幾個地點的岩羊數量有過調查。2012年夏季，北京大學/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使用分塊計數和雙觀察者法，調查了通天河流域四個地點的岩羊。調查覆蓋564平方公里的雪豹棲息地、15天內步行100公里樣線，共發現239群11,638隻岩羊，平均密度高達30頭/平方公里。在黃河流域的年寶玉則，當地僧人於2010年訪問了487戶牧民，估計在2,000平方公里範圍內生活有8,000隻岩羊。這些粗略估計表明，跟雪豹分布區的其它國家相比，三江源的岩羊已經達到相對較高的密度。不過在1950年代之前，岩羊數量有可能更高，因為半個世紀以來的牲畜增長限制了岩羊增長的空間。

與岩羊種群恢復同步，雪豹數量據稱在過去二十年中也有增長。1980年代後期，夏勒博士估計青海省有650隻雪豹，其中三分之二分布於三江源。根據近幾年來局部地區的紅外相機調查，青海省林業廳估計青海省至少有1,000隻雪豹。在通天河南岸索加鄉的1,500平方公里山地中，李娟在2011年估計有40隻雪豹。2013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雲塔村的300平方公里山地中識別出6-8隻雪豹；2014年，在瀾滄江北岸扎青鄉的950平方公里山地中識別出20隻雪豹。在年寶玉則2010年的訪談調查中，當地僧人估計有40隻雪豹。

圖3. 三江源的雪豹。拍攝：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目前，雪豹面臨內在和外來的雙重威脅，然而對威脅的嚴謹評估付之闕如。盜獵和報復性獵殺在整個區域都有發生，但發生頻率較低，可能不是威脅雪豹生存的主要因素。2003年前後，民間槍支被收繳，此後打獵顯著減少。其它食肉動物傳染疾病給雪豹可能正在加劇，特別是在流浪狗不斷增多的情況下。然而，對疾病問題還沒有任何嚴謹的數據。岩羊數量據稱低於1950年代，不過家畜競爭或打獵導致的獵物減少似乎不迫切，因為數個地點上都發現了相對高密度的岩羊，並且政府主導的保護項目也在限制牲畜數量。相反，基礎設施建設、開礦和水電開發是最為緊迫的威脅，這些行為將毀壞部分棲息地或使之破碎化。

老大哥做了什麼？

在中國，政府主導著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政府投資是大熊貓保護的關鍵。2003年之前，政府在三江源區域的優先事項是發展畜牧業、提供更好的醫療教育，從而提高當地牧民的生活水平。從2003年開始，保護問題逐漸獲得更多的關注和投入。促使轉變發生的是草地退化，這一問題嚴重威脅到當地和下游居民的生產生活。

從2003年至今，三江源保護髮生了三項里程碑式的事件，不同程度地影響了雪豹和其他野生動物的保護。第一個里程碑是2003年建立三江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保護區包括18個片區，遍布整個區域。保護區內有3.8萬平方公里的雪豹棲息地，其中2.5萬平方公里是「重要棲息地」。不過，三江源保護區更像是IUCN保護地類別中的「Conservation Area」，同時為人和野生動物使用，並非沒有人的嚴格保護區。在1990年代後期，保護區內的土地已經分割承包給牧民，保護區成立之後畜牧業仍在繼續。管理局共建立了21個保護站來管理保護區，不過人員和資金不足限制了保護站的效用。此外，保護區管理局跟民間機構合作、開展社區保護項目，在一些地方取得了成功。

第二個里程碑是2005年啟動的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工程。這項工程與玉樹州2010年地震的災後重建一起，深刻影響了三江源。三江源工程的目標是採取生態移民、圍欄封育、毒殺鼠兔和人工降雨等措施，逆轉草地退化的趨勢。一期工程從2005年到2013年，共投入75億人民幣；二期工程從2013年到2019年，中央政府批准了250億人民幣。在一期工程早期，三分之一到一半的牧民搬遷到城鎮周邊的定居點。

除了早期政府主導的搬遷，為了更好的教育和醫療，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牧民自願搬遷到城鎮，這導致了牧區人口的減少。在一些偏遠村落，2005年以來甚至搬走了70%的村民。蟲草經濟的蓬勃發展提供了更客觀的收入來源，在一些區域可能導致了牲畜的減少。野生有蹄類可能受益於這些變化，儘管還沒有什麼數據支持。毒殺鼠兔實行了半個多世紀，如今爭議正盛。儘管科學研究表明毒殺措施沒有效果，該項政策還在繼續。為封育退化草地建立的大面積網圍欄，影響了當地有蹄類物種的生存，特別是藏羚羊和藏野驢。2013年對三江源工程的評估表明草地蓋度在提高，不過並沒有提到工程對野生動物的影響。

圖5. 三江源生態移民新村。圖片來自網路。

第三項里程碑，2011年國務院通過三江源國家生態保護綜合試驗區，試驗保護政策的改革。綜合試驗區期望發揮農牧民的主體作用，示範「生態文明」建設。綜合實驗區通過後，2012年開始實施兩項政策：「草原獎補」和「生態管護公益崗位」。草原獎補政策要求牧民限制家畜數量，根據草場承包的面積確定獎補資金、直接打到牧民銀行卡上。2014年，共支付了34.5億草原獎補資金。公益崗位政策聘用牧民照看草原和野生動物。2014年共聘用了將近6萬人，每人每月支付1400元工資。

然而，這些措施的保護成效難以保證。過度放牧顯然會導致草場破壞，但美國生態學者理查德?哈里斯說「我們對社會-生態系統理解不夠，看不清牧民行為的直接和根本驅動因素，因此可持續發展的政策往往會失敗」。根據我們的田野觀察，經濟激勵並不總是能促使牧民減畜。更重要的是，在三江源這樣的區域，單門獨戶不可能做好保護，需要一個牧業小組或者一個行政村採取集體行動。將獎補資金直接發給牧戶還可能會阻礙集體行動。另一個挑戰是對牧民巡護員的培訓，目前的管護行動僅限於簡單的巡護。

這些保護項目能夠營造有利於野生動物保護的文化和氛圍。在北美和非洲，野生動物觀賞和狩獵旅遊為野生動物管理體系提供了充足的資金。在中國西部，野生動物觀賞和狩獵發展程度低，中央政府的生態補償可以成為野生動物保護的驅動力。但是，中國的野生動物管理體系缺乏激勵機制和技術支持，仍有待建設。其它的利益相關群體，比如當地社區、寺廟和民間機構，應該參與到政策制定和執行的過程中。

保護項目的成效還受到其它政府項目的影響，比如基礎設施建設、水電開發、開礦和旅遊。這些項目的投資遠超保護項目，有時還威脅到保護項目。比如，三江源保護區曾在2012年被提議調整邊界，以便開礦和建設水電。國務院2014年否決了該項提議，不過清楚表明在省級層面上存在對保護的挑戰。此外，正在施工的兩條高速公路穿過三江源保護區，其中一條將阿尼瑪卿保護分區一分為二。在政府體系內製止類似的規劃和建設，三江源保護區或青海省林業廳都有困難。

跟大多數社會類似，在中國政府擁有最多的資源和權威，可以是保護事業的禍害，也可以是救星。其他社會部門如保護團體，一方面需要緩解政策對保護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豹可以用來評估政府主導的保護項目的成效，。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正和玉樹州的基層政府合作，培訓當地牧民有效監測雪豹和岩羊。這些監測工作正逐漸整合到鄉級和縣級政府的工作中，希望最終能擴展到整個綜合試驗區。

旗艦物種的生成

魅力非凡的大型獸類通常被用作旗艦物種。這些動物能引起人們對野生動物的憐愛，適合用來吸引資金支持、提高保護意識。真正的旗艦物種能引起政府和公眾的關注，幫助保護物種及其棲息地。比如大熊貓就廣泛用於促進保護，甚至成為全球最大保護機構之一WWF的標識。大熊貓是如何成為國寶的呢？回顧大熊貓的保護歷程，或許能幫助和引導我們將雪豹打造成高寒山地的旗艦物種。

在生態和文化層面，雪豹都有巨大的潛力成為青藏高原的旗艦物種。作為頂級食肉動物，雪豹扮演著重要的生態作用，維持高寒山地生態系統的健康。藏族牧民視雪豹為山神的寵物，青海林業廳也有意將雪豹打造為藏羚羊之後的「生態名片」。作為雪豹的重要分布區，提升雪豹的旗艦物種地位對三江源保護意義重大。

科學研究是大熊貓保護的驅動力之一。1980年代初喬治?夏勒的大熊貓研究結束後，他的中國合作者繼續深入研究大熊貓的生態學和行為學。從1985年到1995年，潘文石教授和他的團隊在秦嶺研究大熊貓。這項研究不僅深入認識了大熊貓，還幫助贏得了中央政府的關注。中國研究人員直到2002年才開始在新疆研究雪豹。而在青藏高原，第一項深入的研究始於2009年：在美國大貓基金會和國際雪豹基金會的支持下，特別是喬治?夏勒的鼓勵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和北京大學的團隊在三江源區域啟動雪豹研究。從那時候開始，三江源雪豹的信息不斷積累，公眾關注在增加，也促進了當地不同團體之間的互動。該團隊的工作對推動雪豹成為三江源的旗艦物種潛力巨大。

大眾媒體在推動物種保護方面也扮演重要的角色。藏羚羊的保護即是範例。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藏羚羊盜獵嚴重。野氂牛隊建立於1994年，奮力控制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盜獵。全國的媒體大量報道藏羚羊的命運，以及野氂牛隊的英雄舉動。部分歸功於媒體的密集報道，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於2000年成立。保護區接管了日常巡護，同時跟野氂牛隊和其他民間機構合作，繼續招收志願者，持續保持藏羚羊在媒體上的曝光度。2008年，藏羚羊成為北京奧運會的五個吉祥物之一。更重要的是，研究人員估計自1990年代中以來，藏羚羊種群增長了一倍。

相比之下，雪豹在過去的十五年中才逐漸引起國內媒體的關注。國內媒體直到2000年才出現第一篇雪豹報道，而2014年有超過250篇關於雪豹的新聞。自然紀錄片也是提升保護的常用工具。2014年，中央電視台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合作，拍攝《雪豹》紀錄片，預計於2015年上映。迪斯尼自然頻道也從2014年開始在索加鄉拍攝雪豹，影片預計於2016年4月上線。大眾媒體對雪豹及其保護的報道，以及即將上映的紀錄片，將有助於提升雪豹的旗艦物種地位。

然而，與大熊貓和藏羚羊不同，雪豹並沒有面臨緊迫的滅絕危機。大熊貓在1980年代、藏羚羊在1990年代面臨的危機，極大促進了中央政府和大眾的保護熱情。雪豹以低密度分布在廣大的區域，不大可能面臨大熊貓和藏羚羊那樣戲劇化的生存危機。然而雪豹數量確實不會很高（目前中國有2000-3000隻），我們必須抓住機遇保護雪豹及其棲息地，預防出現生存危機的局面。

在「雪豹景觀」中共存

中國正在十字路口上，失去或保存西部荒野取決於短期內的行動。在三江源區域，仍然有雪豹、狼和棕熊的健康種群徜徉其中，這是健康生態系統的標誌。如果我們要保存西部荒野，促進食肉動物和人類的共存至關重要。

要保證雪豹在三江源區域的長期生存，應採取景觀尺度的保護措施。國際雪豹保護秘書處號召2020年前，識別並保護20塊雪豹景觀，為此制定了雪豹景觀管理規劃的指南。根據李娟博士模擬的雪豹「重要棲息地」，以及數年來的岩羊和紅外相機調查數據，我們提議在三江源區域優先保護四個雪豹景觀。這四個雪豹景觀是：瀾滄江源區、通天河沿岸、阿尼瑪卿和年寶玉則。建議這四個區域進一步開展細緻的調查和保護規劃。

在這四塊雪豹中，還有許多知識缺口需要填補。儘管粗略的數據顯示，這四個區域是擁有頂級食肉動物、棲息地相對完好的健康生態系統，然而情況會迅速變化。需要開展嚴謹的調查和科學研究，正確評估雪豹及其獵物和棲息地的現狀和威脅。雪豹及其同域分布的食肉動物如何互動、如何共同維持生態平衡，我們知之甚少。對該問題的探索將不僅加深我們對生態系統的了解，還將有利證明雪豹的關鍵種作用。此外，還需要了解人為干預的影響，包括現有的和規劃中的基礎設施，以及草原保護和恢復的不同政策。

在保護行動方面，建議採取景觀尺度的保護措施，推動不同利益相關團隊共同保護「雪豹景觀」。有必要將政府管理的保護地和基於文化信仰的神山聖湖共同納入保護地網路，特別是兩者高度重疊。需要採取措施緩解人獸衝突，並控制盜獵。牧業小組和行政村一級的野生動物監測和保護，應結合到生態補償和公益崗位政策中，以便更有成效地利用大規模的政府投資。在保護好雪豹景觀的基礎上，還必須保護景觀之間的重要廊道，保證雪豹景觀之間的連通性。

實際上，三江源區域是青藏高原的縮影。在三江源，在羌塘，在昆崙山，在喜馬拉雅，在祁連山，雪豹生活在人類主宰的景觀中。跟三江源類似，在這些區域中已經建立大面積的保護區，比如羌塘保護、阿爾金山保護區、中崑崙保護區、西崑崙保護區、珠穆朗瑪保護、祁連山保護區；也實施了政府投資的大規模生態保護工程，比如西藏的生態屏障工程、甘肅和青海的祁連山工程。毋庸置疑，經濟發展的衝動也難以忽視。三江源雪豹保護的經驗，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可以是青藏高原雪豹保護的先聲和預兆。

參考文獻

Yanlin Liu, Byron Weckworth, Juan Li, Lingyun Xiao, Xiang Zhao, Zhi Lu.China: The Tibetan Plateau, Sanjiangyuan Region. In 「Snow Leopard」, edited byThomas McCarthy and David Mallon, Elsevier, 2016.

撰稿

劉大牛，動物學博士，2004年起在青藏高原從事野生動物研究和保護。

*文章原載於微信公眾號PlateauWild，2016-08-22，作者劉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