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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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地鐵里常會有這樣一群人。

他們一身遊客打扮，脖子上掛著一個傻瓜相機，不顧旁人大聲地用方言和同伴交談，歡笑，看起來風塵僕僕但又神采飛揚。有時候我真的很奇怪，方言是不是一定要很大聲說出來才有感覺，因為在我從小到大聽到的那麼多種方言中，他們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必須說得很大聲。

不過要我說，這群外地人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他們手上拎著的黑色長方形塑料袋。

這種塑料袋往往很薄，剛好能裝下裡面的東西，看不到任何褶皺的表面上赫然寫著「上海市某某人民醫院」。透過塑料袋能看到，這是大腦或者某個內髒的CT片子。

我管這些人叫CT遊客，從外地來上海大醫院看病完去旅遊的病人和家屬。

每當有這種人坐在某個地鐵乘客身邊，你就能很明顯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是覺得這個CT片子拍的像是肺，所以擔心病人是肺結核？還是看到這個CT片子拍的是腦袋，所以擔心他會突然做出什麼正常心智干不出的事？

都有可能，總之就是神經緊繃，腎上腺素分泌，渾身不自在。這時候要是CT遊客打個噴嚏或者突然站起來，我估計他們真的要奪門而逃了。

我想CT遊客們既然能在拍CT片子之後還有心思掛著相機去上海各個著名景點旅遊，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是醫院的檢查結果是好事。拍了CT，做了檢查，發現沒啥大礙，讓醫生開點大城市才買得到的葯，大罵一聲小地方的庸醫嚇老子一跳。生命的珍貴方才體會，大難不死的情懷猶在，平時攢下的積蓄險些沒時間花了，今兒個正好去上海外灘走走，東方明珠看看，花點平時一滴汗落土地上摔成八瓣賺的錢，也算沒攜家帶口地白來大上海一趟。

第二種就是假裝醫院的檢查結果是好事。拍了CT，做了檢查，醫生遲遲沒有出來，趁病人收拾的間隙，醫生悄悄和家屬比划了個手勢——我們私下談談。鑽進醫生辦公室，關上門，小心翼翼坐地遠遠的。「從拍的CT片子結合化驗的指標看來，你這個情況，有點晚了，我只有給你開點止痛的葯。帶回家，好好和家人度過最後幾個月吧。」深呼吸一口，強忍住眼淚，「謝謝醫生。」背過身去把CT片子裝好，抹了一把眼淚，深呼吸，打開門，再輕輕地關上。「醫生說沒啥大事，根本沒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給我們開了好幾個療程的外國葯，在家裡的醫院掛掛點滴就行了。要不，咱們今晚去南京路外灘走走？」

這兩種CT遊客，CT的主人都懷揣著一樣輕鬆的心情，但家屬卻是截然不同。

輕鬆和絕望，在醫生看完CT片子後轉過身，眼神和你交匯的一剎那，你就看到了結果。

彷彿在這一線之間，一個溫柔或振奮的眼神，一個搖頭或微笑的動作，就決定了這個世上與你最親近的人的命運。

這是何等的不公，這是何等的令人憤怒，這是何等的無力感……

CT遊客是這列地鐵里最讓人無法捉摸的人。你不知道他們的笑容是真誠還是偽裝的，你不知道他們笑意滿滿的面孔之下是卸下包袱的輕鬆還是壓抑悲傷的沉重。他們各自懷揣著自己的心思或秘密，和身邊拎著CT片子的人滿臉歡欣地交談著。

每當看到這個畫面，雖然他們交談的聲音讓車廂的人頗為不悅，雖然有點擔心車廂空氣中漂浮著某種致病原，我還是在內心祝福他們，希望他們談之所談，笑之所笑，希望他們能真正地用心感受一回上海的魅力。

我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成為CT遊客。

妹妹今晚到了上海，明天白天要去拜訪主治醫生，做手術前的檢查。我和她約好，做完檢查後，明晚帶她去外灘走走。

願世人不要嫌棄CT遊客。

願妹妹最後的手術能夠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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