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菜飯,可樂終身

初讀《浮生六記》,是在十年前,彼時年輕,對於愛情、人生這種抽象的概念,並無具體的理解。而今初識情為何物,心有戚戚焉,遂將再讀《浮生六記》之感散記於此,以供日後反思。

《浮生六記》,實則只有四記:「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各篇均以一字點睛,即「樂」、「趣」、「愁」、「快」。後兩記早年遺失坊間,現存版本皆為偽作。

作者沈復,字三白,生於蘇州滄浪亭衣冠之家,既非達官,亦非名士。不事科舉,少時隨父設館幕僚,優遊自在,爾後父子失和,窮困潦倒,顛沛流離。喪妻逝父之後,度日皆靠友朋接濟,時至暮年方得轉運,在赴琉球使團中謀得一職。時感世事滄桑,浮沉莫測,於是揮筆寫就《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成書後,手稿多有輾轉,幾經湮沒。若不是貢生楊蘇補於冷攤購得,並於光緒三年付梓,後輩恐無人知曉世上曾有沈三白其人其事。然而,這部小傳因文不載道,亦不載志,只合混跡在舊書鋪小地攤,終難登大雅之堂。

《浮生六記》的主題是悼念亡妻,在大量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中,悲喜的潛流交相出現,愛與死的永恆矛盾貫穿始終。沈復娶妻陳氏,名芸,字淑珍,舅氏之女。鴻案相莊二十三年,琴瑟相和,鶼鰈情深,然天妒紅顏,中道相離,不得白頭而終。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曾寫道:「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她並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並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又能否認她是最可愛的女人?」

芸娘稱得上是才女,「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但「慧心不在筆墨」。她沒有恃才傲物的驕縱,也從不刻意炫耀文采,而是把智慧用於打點生活。如在蕭爽樓的流放歲月里,自己動手改善居住環境,「初嫌其暗,以白紙代糊壁,遂亮」;精通烹飪,「芸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味」;為了不浪費食物,親自設計餐具,「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為了省錢、體面和清潔方便,親手為丈夫縫製衣物,「余之帽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暗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她也做詩,少時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但婚後只是在乘興之時聯句助興,又或在丈夫與友人比賽做詩時,坐在一旁為「官卷」。她通文墨,卻不多愁善感,不自憐自傷。她的快樂俯拾即是,人生的所有良辰美景她都不會輕易錯過,即使窮困潦倒,即使惡疾纏身,「情之所鍾,雖丑不嫌」。她似乎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比如詩崇李白,因為李詩「宛如姑射仙子,令人可愛」;她熱愛山水,面對太湖感嘆:「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也。想閨中有人終身不能見此者」;她對藝術作品全情投入,分不清何為戲文何為人生,以致看戲避席,「觀戲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腸斷耳」;她誠懇坦率,夫邀船家妹共飲,旁人傳言「若婿挾兩妓飲於舟中」,她答「有之,其一即我也」;她熱心為丈夫納妾,一心尋求「美而韻者」,足見愛美之心早已壓倒世俗的猜疑與嫉妒。

沈三白此生最大的運氣,是遇到了芸,並且二人誠心相待。滄浪亭里消夏對飲,課書論古,品月評花;一腐一瓜里得見二人可以平等對話、彼此影響;芸愛惜字畫,修修補補之間可見其蹙眉凝視、欣喜開懷之相,一顰一笑都藏著刻骨的柔情,旁人閱見尚且難忘,為夫者必早已憶之千百回,心如刀絞。情痴遇情痴,便是這樣的不顧身外。嬉笑玩樂,都寫得很靜,但每當寫到知己仙逝,便大悲大慟,催斷肝腸。

芸是一個令人傾心的女子,遇見她,宏圖霸業都剎那間變得蒼白索然。新婚不久,沈復隨父外出,兩人刻下「願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圖章,一人執朱文,一人執白文,印於往來信箋。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就可以認定彼此為生生世世的愛人,縱然時運不齊,命途多舛,仍是幸運至極。

婚前,芸娘藏粥待君,沈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婚後,「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然而好景不長,物議日起,芸娘失愛於姑。沈復與芸一同走上漂泊的旅途。芸娘說:「妄死君行,君必不忍;妄留君去,君必不舍。」沈復說:「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耳」。芸娘何其幸運,她找到了真愛,自己的感情傾覆至盡,亦得到了相等的回饋。一個有才情,有溫情,既賢惠又可愛的女子,遇到一個性情相投,而又對她一往情深,至死不移的丈夫,是多麼難得。

至於芸辭世之後,沈復浪跡花船酒肆,在秦淮女子間謔浪笑敖,我並不以為意。甚至鍾情於「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芸娘」的雛妓喜兒,也是人之常情。有的男人,一生只喜歡一個女人;有的男人,喜歡很多女人,但只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芸娘必是沈復放在心上的那一位,否則,也不會有《浮生六記》。唯有深刻的懷念,方能將細微小節追憶得如此生動。待他垂垂老矣,心中戀戀不捨的,唯有那段魂牽夢繞的婚姻,和那位他甘願為之放棄一切的女子。

全書里,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然心注不能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縱然知曉她「福澤不深」,依然愛她「顧盼神飛,瘦不露骨」。因為她是芸娘,師從白樂天,詩愛李太白,獨戀沈三白的芸娘。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滄浪亭、蕭爽樓,從此午夜夢回,別無他處。

林語堂在《浮生六記序》中這樣評價芸娘:「芸,她只是我們有時在朋友家中遇見的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她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們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汪洋萬頃的湖水,而嘆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到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抄本?」

「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綉,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這是芸娘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

所以我能明白蕭爽樓有「四忌四取」: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不論生活如何,勿為身外雜念左右。

其實尋找生活中的情趣並不需要很好的物質條件,像沈氏夫婦在荊釵布裙,竭蹶時形的日子中仍然不改其樂,除了因為夫妻情篤之外,也因為兩人都是會享受生活的人。

芸臨終前道:「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李白有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想來,天下夫妻頻頻為瑣事爭執,或許,只是因為沒有足以扶持一生的感情。

君太多情,妾生薄命。「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分情篤。話雲『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做前車之鑒也。」

情深不壽。或許來生可以再續前緣,但我目光短淺,只想把此生過好。

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浮生若夢,這一記,由你執筆,便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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