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男孩張國榮

-壹-

蔡康永曾經做過一個系列的電台節目,叫《那些男孩教我的事》。

在這個節目裡面,他說了許多個「男孩」和他之間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比較寡淡。

比如說,他在第一號男孩「籃球男孩」里寫了這麼一段話:

籃球男孩在不打籃球的時候,大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他的單眼皮眼睛,好像是專門為渾渾噩噩的表情安裝上去的。

如果只是渾渾噩噩的話,實在也不會有多吸引人,比較特別的,還是他常常隨隨便便就流露出來的不耐煩。

「嘖!」他會斜一眼,把兩手往短褲後的口袋一插,就不耐煩的走開了。

所有他的這些特別的地方,都讓同校的我,感到很新鮮。

我沒有在球場上拚命的狠勁。我幾乎沒有一分鐘是渾渾噩噩的。我的眼睛是宿命的雙眼皮。我很少不耐煩,就算不耐煩,也很少表現出來。

於是我對籃球男孩的存在,覺得很稀奇,觀察起來也就特別有趣。

我甚至對他把學校的制服穿得那麼緊,都覺得不同凡響——

「你褲子穿這麼緊,不累嗎?」我問。

「累啊。」他說。

「那幹嘛不穿松一點?」我問。

「土呀。」他說。

「你是特別把制服拿去找人改小的嗎?」

「不是。」他說,把腿抬給我看:「我穿的是去年的短褲,去年還沒這麼緊,今年才變這麼緊的。」

我對他能進行這麼長的對話,覺得很意外。我還以為在我問第一個問題時,他就會像平常那樣「嘖」一聲,就走開了。

「你怎麼都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沒有『嘖』一聲,就不耐煩的走開呢?」

他聽完,「嘖」了一聲,走開了。

基本就是這樣有些瑣碎的小故事,甚至說不上是故事,但是在故事裡總能發現這些「男孩」身上的不同,他們敏感而纖細,用不同的外表默默對抗著這個世界。

蔡康永還給這些男孩的故事編上號。

「將那些男孩一一編號,只是方便我記得並書寫他們,其實沒有任何意義。」蔡康永這麼說。

這些男孩子在蔡康永的記憶里隱姓埋名,通過他的故事默默呈現。

而在這些男孩子的故事裡,第98號男孩的故事有點奇特。

對於這個男孩蔡康永是這麼說的: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

聽起來口音很香港,語氣呢,有一點揶揄捉弄的味道。

對方報上了名字,我有一點意外

那個名字是香港的大明星。」

98號男孩的名字叫月光男孩。

或許,用另一個大家更熟悉的名字——張國榮。

-貳-

蔡康永只採訪過一次張國榮,那是張國榮去台灣做一期節目,蔡康永負責接待。

在《月光男孩》這個故事裡,蔡康永筆下的張國榮有些孩子氣:

我決定帶他去公園見識一下。我帶他進了公園,找了個樹影中的座位,陰影很重,不逼近二十公分內,別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

他很樂,兩手揣在口袋裡,不停「嘻嘻」笑著,觀察此起彼落、你進我退的小儀式。接近半夜十二點時,公園廣播響起冷酷的女聲,叫大家出去,說公園要關門了。

他聽得更樂了,一直誇這個錄音的女生「夠無情」。

我帶他出了公園,在路口埋伏好,讓他見識十二點整公園鎖門前,有多少人會從公園湧出來。當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兩兩如河水四三分岔、漫入土中時,他又一直稱讚:「嘩,好多人。」

看了兩個鐘頭,他說可以了,於是我要陪他回飯店,他說飯店房間沒有好音樂,他不要回飯店。於是改成我帶他回我家。進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語:「月亮呢?剛才在公園裡的月亮呢?」

而這也是蔡康永唯一一次和張國榮見面。

無獨有偶,2017年,奧斯卡最佳電影的名字也是這個——《月光男孩》。

電影《月光男孩》的英文名字叫:Moonlight(月光)

講述的是黑人男孩喀戎從孩童時期到青年時期,逐步在成長的過程當中發現自己的性取向,並接受這一切的故事。

而電影卻沒有刻意表達這些,本該敏感的黑人身份和同性戀身份都在電影里被模糊化,而把重點放在一個男孩歷經成長的情緒表達,含蓄又細膩,在看電影的時候非但不會因為這些標籤對於男孩產生偏見,反而覺得,這樣的男孩和常人無異,普通又美好。

蔡康永的《月光男孩》出現的時間早於電影《月光男孩》,而片名的譯者雖然無從查起,但也不難肯定,在翻譯這部片名的時候,也可能是參照了蔡康永的「月光男孩」。

無論是喀戎亦或者是張國榮,這兩者身上都有互通的地方:

同為同性戀者,同樣身份敏感、同樣逐步成長並鼓起勇氣接受自我。

同樣,溫柔細膩又敏感。

-叄-

在蔡康永的《月光男孩》里還有這麼一段話:

我放了音樂,倒了酒,然後叫他(張國榮)躺在靠窗檯的沙發上,透過窗子向上看,就可以看見高掛的月亮了。他躺上沙發後,分我一個墊子,要我也躺在沙發旁的窗台上,這樣他就可以看著我,跟我聊天,又同時可以看見我背後的月亮。

我只好順從的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一個一個移開,乖乖躺上窗檯。窗檯其實有點窄,我躺好以後,望著他,跟他說這樣有點危險。我如果往後翻,可能會翻出窗戶,掉到樓下去,死掉。

「我一定會抓住你,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他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他又補了一句:「我發誓。」

那晚,我當然沒有摔到樓下去。

林夕在《新聞女郎》里寫過:

「懷念巨星隕落但願未提到,彷彿你也想哭訴」。在爾後的《林夕字傳》中,林夕寫了這麼一句點評:2003年,對每個香港人都難忘。

是的,2003年4月1日,這位發誓不會讓蔡康永掉下去的男孩,卻在這天,在香港文華酒店的24層健身房,縱身一躍,跳下樓頂。

在他手書的遺書中,這麼寫道:

多謝唐唐

多謝家人

多謝肥姐

我一生無做壞事 為何會這樣???

這個帶著三個問號的問句,即使過了十五年,依然在人們心頭揮散不去。

差不多在2003年,張國榮跳樓去世這件事立刻席捲了香港和內地所有的媒體,用當時香港人的話來說:感覺半邊天都塌了。

但細究起來,香港的媒體難辭其咎。

2000年,張國榮在香港舉行「熱情」演唱會。時隔許多年之後,中央電視台在對這場演唱會進行評價的時候說:

熱情演唱會從表演形態、藝術理念、服裝設計、觀眾反響等層面來說,都代表著中國演唱會的最高水平,至今無人可以超越。

可在熱情演唱會剛剛出演的時候,香港媒體給出的卻是不一樣的聲音:

自從張國榮1997年復出以來,他的演唱會一場比一場更不正常了,從上次的近似女人扮相變成了今年的完全女人扮相,可怕。

1985年開始,張國榮和他的戀人唐鶴德開始戀愛,在戀情尚未公布以前,香港的各路狗仔隊對於張國榮和唐鶴德進行的是全天候跟拍。為了打探唐鶴德的私人信息,狗仔甚至偽裝成銀行客戶,去唐鶴德就職的銀行進行刺探。

除此以外最著名的就是撞車事件了。1995年,《壹周刊》在私人路段用車跟蹤張國榮和唐鶴德的跑車,而張國榮則是直接讓唐鶴德先走,自己用車去撞狗仔的車,並下車對峙。

而1997年,張國榮在演唱會上公開唐鶴德的身份,更是引來了更加激烈的跟拍。《壹周刊》的狗仔甚至進入張國榮的家中,對他的私人生活進行無底線地拍攝,逼得張國榮不得不搬家。

2003年左右,張國榮被確診患有抑鬱症。而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抑鬱症持續惡化,最終釀成悲劇的發生。

而就算是悲劇發生了,香港的媒體依然也不放過張國榮這個「熱點」,依然在報道上寫類似「唐鶴德有第三者,導致張國榮自殺」這樣吸引眼球的文章。

發現風向不對之後,這些媒體又立刻調轉方向,在這一點上《蘋果日報》「精神分裂」最為明顯:

在他生前,《蘋果日報》所有關於他的內容都指向性地表明「張國榮的性取向不正常」來滿足大眾的「獵奇心理」。而在他死後,《蘋果日報》公開讚揚他對自己性取向的坦誠態度,視他為同性戀群體的先鋒人物。此外,《蘋果日報》在張國榮生前對他的裝扮和表演的報道幾乎全部負面,死後卻推崇他為引領時尚的藝術大家。

這一切,都是這個娛樂至死時代的一個註腳,也是大時代共同密謀的一場悲劇。

-肆-

張國榮剛剛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那個時候聽大人們談論張國榮的死因,有些人說,張國榮是因為「搞同性戀」才死的。

那個時候尚不懂事,只覺得這個話不僅刻薄而且惡毒。

時隔十五年之後,人們才逐漸意識到:同性戀是不會死人的,抑鬱症才會。

這個簡單的道理,卻花了將近十五年才算被大眾所接受。

也幸好,這個道理,雖然花了十五年,大眾總算也能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其實不妨改個話:同性戀是不會死人的,無知、偏見和無端滋生的惡意才會讓一個好人死去,才會讓他在遺書中寫上「我一生無做壞事,為何會這樣?」。

可即使被大眾所認知,情形依然不容樂觀。

我手裡有幾組數據,不妨給大家看看:

目前,我國15歲至60歲的同性戀人數約為3000萬,其中男同性戀和雙性戀2000萬,女同性戀為1000萬。

儘管當下在其他很多國家,已經逐步認同同性戀群體,有些國家還成立了法律,承認同性戀合法化,但是在我們國家,同性戀群體的權益依然難以得到保障,蔡康永之前在電視節目上哭著說:

「我們不是怪物」,或許才是當下整個社會亟待去認識的一個道理。

同樣被當成是「怪物」的,還有很多,比如抑鬱症群體。在很多人的眼裡,並沒有把抑鬱症當回事,很多人甚至覺得這只是矯情,或者說是「心情不好」。實質上,抑鬱症是一種病理性疾病,若非通過專業治療很難得以痊癒。

這個數字有多少呢?

根據2017年世界衛生組織的調查,中國大約有3000萬的抑鬱症患者,這僅僅是重度抑鬱患者,而真正在海面下的數字估計有1億。相當於每13個人就有1個人遭受抑鬱症的折磨,而真正在接受治療的人數,僅有4%。

再說一個最近才走進人們視野的特殊人群:「性別認知障礙者」。在小圈子裡,有一個名詞叫「葯娘」。指的是:葯娘是心理性別為女,生理性別為男的人,她們通過激素類藥物改變內分泌,從而讓自己身體逐漸接近女性。她們把服用激素類藥物稱作「吃糖」,吧里討論最多的問題就是關於「吃糖」的問題。

在貼吧的置頂帖里,用紅字標註出來的是:葯娘、性別認同障礙及常見葯的副作用。

可僅有部分葯娘會在後期實施變性手術。這種性別認知障礙起因醫學界尚未確定,但大部分是先天性的,也是不可逆的。

事實上,這類激素類藥物對身體傷害之大已經到了不可能被忽視的程度,可就算如此為什麼依然選擇「吃糖」?

答案只有一個,就是性別認知障礙帶來的痛苦遠大於服用藥物。

關於這一類人群,目前尚未有明確的社會調查表明數據,百度葯娘吧的關注人數大概是7w人,在這7w人背後有多少沉默的大多數?我們不得而知。

然而在這背後,悲劇已經釀成。前幾天,知乎用戶@Ayaka Neko就是一名性別認同障礙者,她的父母認為她有問題,要把她送至網癮戒除學校進行強制戒除。她嘗試了多種求助方式後無果,3月27日選擇用極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因此,我不禁想問,這一部分人群又要花多久才會被社會大部分人認知並接受?

而在這過程中,又有多少人飽受不能被認同,過著僅僅通過私自服用激素類藥物,用傷害自己的行為來獲取性別認同?

又有多少人因此經歷痛苦,這樣的悲劇還要重蹈幾次覆轍?

我不敢去想。

前總理曾經說過一句話:任何小問題乘以13億都是大問題。

小眾人群也是這樣。在中國當下,任何隱晦的不能向人言說的小眾人群,都可能是觸目驚心的大數字,有多少「月光男孩」不敢在太陽光底下抬頭,只敢在月光里尋求安慰?我不得而知。

因此,在張國榮去世十五周年的這個日子裡,在這個社會逐步成熟逐步發展的當下,我大可以憑藉記憶去和大家聊一聊張國榮,也可以去從往期的報道里七拼八湊出一篇內容出來糊弄各位。可是,我依然決定去寫這樣一篇文章,聊一聊張國榮,同時也聊一聊我們應該去做的事情。

有些事情,任何人都不去做的話,那就沒有人去做了。

過去的陰影依然厚重,悲劇依然在不斷上演,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就可以止步不前,而是更應該從過去的陰影里汲取勇氣與希望,用更寬容的態度去面對現實的無知、狹隘和惡意,用更理解的目光去對待弱勢群體,悲劇才不會重演,希望才依舊存在。

或許正向是在蔡康永的《月光男孩》里說的那樣,在以後,我們不妨伸出手告訴他們:即使在面臨萬丈高樓的絕境,我們依然願意伸出手來,和張國榮一樣這樣說:

「我一定會抓住你,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我發誓。」

其實還準備了一個月光男孩的電台,由於知乎沒辦法插入音頻,因此如果想聽一聽蔡康永的「月光男孩」電台的話,可以去不會談的文章里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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