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你真的有精神病嗎？

圖片來自《你好，瘋子》劇照

（一）

外婆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是我媽，二女兒是小姨。小姨學習很好，三年級時英語單詞大賽得了第一名，作文常常被班主任當做範文。初中三年，成績更是名列前茅。中考發揮正常，順理成章考進本市最好的高中。本來前途一片光明，誰知命運偏偏與她，與我們家，開了一個玩笑。

在小姨高三的時候，班主任突然要外公外婆到學校一趟，鄭重其事地和他們說：「這孩子好像不正常，上課總是自己偷著樂，看同學的眼神也閃爍游移。有時候發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外婆是當地有名的消化科醫生，當時是科室主任，沒到五十歲便評上教授，常常忙於論文與工作。而外公又是測繪院院長，更是應酬多而回家少。兩人都正值春風得意，誰都沒有想到極為優秀的小姨會出現什麼「精神問題」。

第二天一早，小姨照例五點鐘出門背書。外婆留了心跟在後面，尾隨小姨到了學校天台，看到小姨把書包放到一旁，隨後開始跑圈，一直到上課鈴響。

然後我家就開始求醫問診，醫生診斷是「精神分裂症」，病因到現在也沒有找到。用我媽的話說就是：「好好一個人，好像一夜間就成了精神病。」後來外婆猜測，或許是小姨出生時，產鉗損傷了她的頭部，又或許是當時學習壓力太大。

在確診為精神病後，小姨的「病症」竟也初見端倪。先是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然後開始宣稱自己要考「南方重點大學」。而到了高考那天，她把准考證藏在鞋裡，拒絕出門參加考試。醫生說這種病情沒有什麼辦法醫治，只能依靠吃藥控制極端情緒。外公外婆剛開始心急如焚，久而久之也就坦然接受了。由於兩人家境殷實，就認準了一輩子照顧小姨。不用她自立謀生，一切順其心意，小姨也開始了富足的「啃老」生活。

而我認為，小姨後來的「不正常」，很大程度上源於此。

（二）

小姨與小姨夫，或者說前小姨夫，是在小姨高三的時候認識的。小姨夫當時大二，在我們市裡上大學。家裡經濟條件很差，所以來給小姨當家教。在相處中，兩人互生情愫。外婆把小姨夫找來，拿著小姨的病歷告訴他自己女兒有精神病，你們不能在一起。

「阿姨，我不怕，我就是喜歡他。」小姨夫回答得很大聲。

外公外婆拗又不過小姨，所以就默認了兩個人交往的事實。小姨夫很瘦，有些營養不良，外婆常常把他叫到家裡吃飯。看他衣服很少，又給他買了很多衣服。小姨夫對外婆、外公也很有禮貌，學習又用功。外婆當時想，就順其自然吧。但天常常不遂人願。

小姨懷孕了。

外公生氣得要死。在那個年代，外公一直自詡書香門第，家風清嚴，沒想到女兒竟然未婚先孕！小姨夫的父母都勸兒子把孩子打掉，但小姨夫堅決不同意。外婆問小姨夫；「孩子生下來怎麼辦？」

「我和她結婚。」小姨夫依舊回答得很大聲。

孩子生下來後，一家三口並沒有搬出去住，仍在外婆家生活。那時小姨與正常人幾乎無異，但仍然拒絕出門工作，小姨夫去了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工資也不多，所有開銷還是由外公外婆承擔。

變故開始於婚後六年。小表弟有次問外婆「爸爸為什麼總讓阿姨點菜但不讓我點。」媽媽去「捉姦」。小姨夫很平靜：「我想離婚。」

家裡不同意，小姨夫找來了律師，專門研究了小姨的情況，又複印了她曾患精神病的病歷，一紙訴狀告到法庭。

法院通知書下來時，小姨躲在屋裡，拒不接受這是小姨夫的離婚申請。外公外婆用盡各種辦法，小姨也不出門。最後二老強迫她寫了一份同意他人代表意願行事的文件，由外婆代表小姨簽字離婚。

離婚後，小姨夫把表弟帶到了成都。外公外婆哭了好一段時間，因為這六年都是二老在照顧外孫。開始時，外公還能給外孫打個電話，一個月後，電話變成了空號，所有聯繫方式都被切斷。

小姨夫和小表弟離開後，小姨開始對所有人宣稱小姨夫和表弟去了美國。並禁止一切外人進入家裡，包括我爸媽和我，也包括外婆、外公的朋友同事。我小時候親眼見證小姨喊叫著要趕出所有的人。她沒有工作，沒有社交，整天除了吃飯就是看電視。從這時開始，小姨真正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套中人」生活。而「套中人」的真正含義，我也是在四年前，小姨搬到我家之後，我才真正理解。

（三）

小表弟走後四年，外公患了癌症。外婆拿出所有家底到處求醫問葯，終究沒有擋住死神的步伐。病魔不僅奪取了外公的生命，同時也捲走了家裡大部分財產。外公去世後，外婆不得不提前退休，在家照看小姨。除了日常開支與每月給小姨1200元作為零花錢外，還需要買葯治療心梗、冠心病、高血壓等慢性疾病。而外婆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

四年前，外婆突發心梗，小姨不知所措。多虧鄰居幫忙，把外婆送進了醫院。小姨終於鬆口，答應和外婆一起搬進我家。外婆把房子賣掉，一半的錢留給了小姨。

小姨剛搬來的時候，我非常不適應。因為小姨有諸多禁忌，比如，禁止家裡人談論一切與飲食無關的事，像工作、學習、新聞政治、娛樂八卦等等。

打電話時不許讓她聽見聲音。有一次媽媽給同事打電話忘了關門，小姨氣得高聲叫罵，差點爆發衝突。至於客人到訪則更加不允許。自從小姨住進來後，爸媽便開始閉門謝客。家裡常常噤若寒蟬，毫無生氣。

媽媽忍受不住，與小姨爆發了激烈的衝突。外婆把她拽回屋裡說：「如果你容不下她，那我就只能搬出去了。」

我媽泄了氣，向小姨道歉。

小姨自從搬家起，便開始宣稱自己是好萊塢第一巨星。小姨夫是美國首富，表弟在哈佛上學。每人必須承認此事實，一旦有所反駁，則高聲叫罵，外婆也不得安生，故而所有人都默認了這個事實。小姨由於長年吃藥，並且食量驚人，變得很胖。她常說一旦瘦了就可以去美國過首富夫人的生活。並開始制定減肥計劃。但卻又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放開肚皮吃飯，所以減肥行動每每失敗。

去美國的「計劃」自然也就推遲了。

（四）

小姨每天的生活幾乎是單調的重複，像鐘錶一樣有規律。每早八點，外婆會準時把早餐送到小姨的床頭，小姨會閉著眼睛吃完，算完成了一個艱巨的任務。小姨早上沒有胃口，但又極重視身體健康，聽說不吃早餐會對胃和膽囊造成影響，所以早餐數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

10點半小姨起床，在沒畫好妝之前，大家被要求不許看她的臉。小姨的妝仍然保持上世紀的風格。當她走在街上，一般會吸引大多數人的眼光。頭髮用摩絲盤上髮髻，眼睛塗成黑黑的熊貓眼，面部用廉價的粉底塗得雪白。全家人都曾試圖勸說小姨改變化妝風格，沒說兩句就被會小姨的經典語錄打斷：「別再說了啊，我不願意聽」。

這是小姨發火的前奏。當聽到這句話時，最明智的選擇就是馬上閉嘴。後來，我製作了一個網頁，講摩絲致癌的危害，不經意地拿給小姨看，小姨終於同意去理髮店做頭髮，停止使用噴了二十幾年的摩絲。摩絲對小姨的發質損傷得極為嚴重，理髮師不得不讓小姨修養一年再說。當小姨終於燙髮成功，摸著頭髮喜笑顏開：「真是舒服啊。」摩絲之事便再也不提了。

事後，外婆激動地對我說：「你是首功啊。」並讓我再想辦法使小姨停止畫誇張的熊貓妝。我又欲故技重施，誰知小姨有了經驗，拒絕再看任何網頁，並再次甩出那句經典的話「別再說了啊，我不願意聽」，我立刻乖乖閉嘴了。

小姨化完妝後。第一句話絕對是：「今天中午吃啥啊。」一個字都不會有變化。我媽白班的時候，午飯由外婆負責，我媽夜班的時候，由我媽負責。小姨很愛吃，常把雞鴨魚肉四個字掛在嘴邊。曾有此感慨：「人生在世，什麼最重要？吃喝玩樂，吃排在第一位。」

若有雞湯、牛骨湯、排骨等濃香肉菜，小姨在開飯前就會興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叫到：「筷子呢？怎麼不把筷子拿來！」很難想像小姨會對「吃」有如此的熱情，如果吃的是餃子或包子，她則會提前打好招呼：「剩下那四個是我的啊，明天早上給我當早餐吃。」並會在說完這句話後再次重複道：「我的、我的。」

吃完飯就開始了電視劇時間，小姨對出軌、強姦等戲碼極其熱愛，看到精彩處，會把情節向外婆和我進行繪聲繪色地描述。小姨對出軌情節的喜愛也許源自自己的創傷經歷，因為小姨也極其痛恨恩愛的夫妻，包括我爸媽在內。每當我爸出門上班，小姨會長舒一口氣，高聲說：「他終於走了。」並且反覆向外婆與我確認，我爸媽貌合神離，我爸肯定出軌了，我媽只是為了利用他所以沒有離婚。

我和我姥只能點頭稱是。

在回答這種問題上，連我媽也能不例外。因為當初小姨同意我姥搬家前，就必須我媽承認和我爸只是搭夥過日子，其實早就離婚了。如果不這樣說，小姨就堅決不同意住進我家，而我姥放心不下小姨，也無法獨自搬進來，故而媽媽只有妥協。

小姨的這種苛刻態度不僅適用於家人，也適用於外人。樓下有一家超市是夫妻經營，兩人很恩愛。小姨一見之下怒火中燒，當面並沒有發作。出門後詛咒老闆「死了才好」，並反覆的說：「我再也不去了。」因為此事，一下午都氣鼓鼓的。後來由我出面，盛讚小姨是好萊塢巨星，怎麼能和小商販一般見識，小姨才喜笑顏開，大家都鬆了口氣。一次打車出行，司機師傅說：「要順道接一下我媳婦。」小姨聽罷後堅決要求下車。對我說：「看他那樣兒吧，還接破媳婦呢。」

小姨自視很高，看不得別人擁有她所沒有的。時而會指著道路上行駛的轎車說：「這都是糞車。」我家的車一直對小姨說是借的，小姨還是很不高興，不允許車進入小區，也從來不坐。有一次我陪小姨外出購物，小姨把手搭在一輛黑色奧迪的後視鏡上。我擔心車主看見，讓小姨把手移到我肩上，小姨很警覺，問我「是不是怕車把我的手弄髒？」我急忙點頭稱是，小姨的表情才舒展開。

小姨很討厭年輕的女生，常常對我說她們長得丑，並問我的意見。我當然隨聲附和。但小姨又自稱22歲，這豈不是自相抵牾了？我對小姨言聽計從，從不違逆。但小姨仍然出於慣性對我有所忌憚。不止一次問外婆：「其實博士讀完也找不到工作是不是？」外婆答曰：「是，現在工作不好找。」小姨又問：「百分之多少找不到。」外婆只好回答：「百分之百。」

小姨很喜歡挎著我的胳膊逛街，說跟我很像情侶。再三提醒不讓我找女朋友。其實我早就有了女友，全家一直瞞著小姨，提到我的女友時則用G來代替。

爸媽不忍拂逆外婆的心意，故而都對小姨言聽計從。雖然如履薄冰，但總算有驚無險。殊不知，一次更大的風暴正在來臨。

小表弟要回家了！

表弟上大學以後，與我在網上取得了聯繫，說想回家看看。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我媽給他買了下周一的機票。外婆和媽媽衝到小姨面前，興高采烈地告訴小姨她兒子要回來了的喜訊。小姨先是錯愕，繼而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兒子在美國呢。怎麼可能來破濟南市。」我家是濟南人，小姨一直把濟南稱作「破濟南」。凡是在電視出現的濟南歌手、演員她都非常討厭。她常常說中國如何如何落後，美國如何如何發達，我曾解釋說中國現在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小姨不信，堅稱這是不可能的假消息。

「他不在美國，一直在成都。」我媽說道。

誰知小姨勃然大怒：「我兒子在哈佛上學，怎麼會在成都，你別胡說八道。」

「他的電話、照片我都有，你看不看，我給他打電話，你自己問他。」

「我不看！那不可能！我家阿楊（指小姨夫）是美國首富，小寶貝（指表弟）是哈佛高材生，你就是嫉妒我，撒謊！」

「好，不管你信不信，下周一你兒子回家，你自己看。」

「不行，誰也不許來！」

「房子是我的，我就讓他來。」我媽急了。

「媽，你看她啊！」小姨使出了看家本領，搬出了外婆。每當我媽與小姨正面衝突，小姨只要使出這招，我媽立馬就敗下陣來。

外婆說：「那就算了吧。」

我媽這次沒有聽外婆的，一口氣說出了一大段話：「你天天就知道撒謊。陳楊（我小姨夫的名字）是不是美國首富你不知道？你也買了手機，會上網查，你自己查查美國首富是誰？天天就知道撒謊，兒子也不認，這麼大人了整天往沙發上一坐，什麼活也不幹，就知道指使媽媽姐姐干這干那，我們是奴隸啊！什麼玩意兒！」我媽是真發火了。

小姨也紅了眼，大聲罵著一些難聽的話，連著說：「就是美國首富，就是美國首富，氣死你，氣死你。」

外婆馬上把我媽推到屋裡，讓她別再提表弟的事了。我媽喊道：「媽你怎麼能這麼干呢？孩子好不容易來一趟，連家門都不讓進啊？」

「那怎麼辦，家裡有個精神病，都讓著她吧。二兒（指表弟）來就讓他住賓館吧。」

「什麼精神病，都是你慣的，想怎麼著就這麼著，撒謊都成習慣了，這件事不能由著她。孩子來了媽還能不認啊。」

「啊呀，你可別再說了！她的病就是那樣，我血壓都高了，你們這麼吵我可活不了。」

我媽再次妥協，向小姨道歉，說自己是開玩笑的。小姨問：「那你為什麼撒謊，不承認阿楊是美國首富？」

我媽咬了咬牙，說：「因為我嫉妒，我故意氣你的。」

小姨又罵了一陣，從此禁止我媽在客廳活動，吃完飯刷完碗馬上進屋，一分鐘都不許停留。

表弟來了之後，住在賓館裡。全家人在飯店裡和小弟一起掉眼淚，除了他的媽媽。我們不忍告訴他小姨不認他，只是和他說不敢告訴你媽媽，怕你媽媽知道後非要跟著你走，影響你的學習。表弟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有問。

這時我想起了小姨有一次看完電視劇和我感慨的話：「全心全意為了孩子的父母最傻了。」當時我有一句想說又不敢說的話：「你的媽媽不就是這樣嗎？」

（五）

小姨二十八年以來就像「套中人」一樣，把自己裹進厚厚的殼子里，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看，如此維繫著她的自尊與幻夢。

小姨的確很不正常，但我仍然想問她：「你真的有精神病嗎？」因為我實在分不清她的行為有多少是由於「精神疾病」，有多少是出於「道德素質」。有多少是「先天存在」的，又有多少是「後天養成」的？

我常常想，如果外婆沒有把小姨養在家中，而是強迫她出去自立，那小姨會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如果外婆不是對小姨言聽計從，而是對她設以規矩，那小姨會不會面貌一新呢？

如果全家不是幫她維繫謊言，而是讓她認清現實，那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考慮到小姨花錢大手大腳，外婆打算去世後把攢下的錢都留給小姨，這樣應該夠她安穩地過完小半輩子。我想起了《戰國策》里觸龍對趙太后說的一句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但光有經濟上的長遠打算，小姨真的會幸福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外婆常說自己最疼愛小姨，因為這是有病的孩子。父母都會把更多的愛給予更弱小的一個。但疼愛和溺愛之間總有一個界限，外婆又跨出了多遠呢？

這時，客廳外又傳來小姨響亮的聲音：「媽，幫我把水拿來！」

-END-

作者介紹：

面壁人，不正常人類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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