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嘉措:安多部落和游牧生活的回憶

【李碩按:這段訪談,主要是根據2014筆者和老阿克初次相識時的聊天記錄的。後來我們又多次相見,包括一起遊歷新疆,所以後來又增補了一些內容。本地比較新的事情,還沒有收入這篇文字中。

從傳統到現代,有人覺得是很漫長的歷程。其實在安多牧區,部落時代並不遙遠,這些老人一輩子的經歷,恰好濃縮了從部落時代到現代社會的上千年歷史變遷。而且,傳統在今天尚未完全淡出,在基層農牧區,現在正是傳統與現代交替之際。

還有個現象,就是現在學界、政界、商界,年富力強正有作為的這一代人,多數是城市環境里出生、長大的,和傳統農牧區沒有什麼聯繫,也不太了解基層社會和民眾的生活、心態。這對農牧區的各種事業發展很不利。

要根本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改進學校的培養方式、人才選拔和鍛煉方式,但涉及面太廣,不大可能做起來。現在西方也存在這種社會撕裂現象,常春藤精英們和普通民眾兩層皮,所以川普選出來,精英們都驚了,他們腦子裡根本就沒有過那個草根世界。

我做這些口述史整理,不是為獵奇,也不僅是記錄傳統和變遷,更是試圖用一個較為便捷的形式,給城市精英們「補補課」,讓他們多了解一下中國廣闊的基層社會,普通民眾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這個基礎上,才能更好規劃未來。】

我叫XX嘉措,1947年生,老家在甘南州牧區的某村。我老家那邊全是草原,山勢平緩,以前有大片的灌木林子,野獸非常多,馬鹿,狍鹿,黃羊……那時候人少,野物多。

我家這牧區,離農區其實不遠,往下走一兩天就是山谷農區了。我們以前屬於薩木查部落,最早生活在農區,都是農民,分成三個措瓦(部落分支):王倉、寧巴(陽山)、示巴(陰山)。

古代的時候,管著安多牧區的是(和碩特)蒙古王、(青海)河南蒙旗。大概二百多年前吧,蒙古大王從拉薩請了一個高僧過來,給他建個寺院。周圍的部落都要幫忙,我們部落就選了60大家子,每家分出一半的人口,到寺院附近的牧區當牧民,供養這個寺院。你看的書里是80大家子?也對,本來想選80家,但有些人家窮,沒能力,最後定了60家。

這麼一來,我們部落就變成六個措瓦了:農業的三個,牧業的三個,名字都一樣,像我家,就屬於牧業的王倉措瓦。我們部落有世襲的頭人(郭哇),解放前那個頭人叫阿才,他在農區和牧區都有個家,各有一個老婆。下面各措瓦的小頭人,都是大頭人任命的,不一定世襲。有時一個小頭人同時管著牧業、農業兩個王倉措瓦,因為這兩個措瓦本來是一個嘛,後來聯繫一直很多。

我們這部落別看農、牧都有,其實地方也不太大,今天就三個鄉鎮解放前大概就幾千人吧?當年的部落裡面,這算中上等規模,若爾蓋那邊都是小部落,比我們還小。

【按:根據當地地方志,到1950年代後期有人口普查,這個部落有六千多人。】

當初我們部落在農區,地勢低一些,養的都是黃牛。當初搬到牧區的時候,也把黃牛趕上來了。我們牧區這裡海拔大約3600米。在我小的時候,記得部落里還是黃牛多,氂牛少。到現在就是氂牛多了。我也搞不清這幾十年為什麼有這變化,難道是氣候變了?

我們部落供奉這個寺院,但部落裡面的事,有我們自己的頭人管,部落裡面開會解決,寺院一般不能管。

【李碩按:同部落一位當過幹部的老人,也講過本部落和寺院的關係,叫「政教分離」的「供施關係」,雙方平等。其他有些寺院體系,比如拉卜楞寺,部落完全依附於寺院,由寺院派遣的僧人管理部落,有任期;或者部落雖有自己的頭人,但由寺院任命、一切聽命於寺院。但還有很多薩木查這樣的牧區部落,和寺院是「政教分離」的平等關係。所以在傳統時期,僅在安多牧區的範圍內,部落和寺院的關係各種各樣,不能一概而論。

另外,有些已經出版的「文史資料」之類書籍,記載薩木查部落歷史,多認為它(尤其是它的牧區三措瓦)聽命和依附於寺院。這應該是從寺院方面採訪來的信息,其實和部落方面的立場很不一樣。傳統時代,藏地寺院壟斷了文化和發言權,而且習慣性誇大自己對部落、社會的控制力,現在研究者應當注意這種傾向。】

解放前,這牧區都是大大小小的部落,互相關係也不太好,經常打,為草山啊、偷牛盜馬啊,部落互相打仗,那時牧民家裡一般都有槍,老式的火藥槍,先進的外國步槍,都有。那時覺得,你要能從別的部落偷搶到牛馬,是英雄。你說的美國傳教士那本書,他是民國時候住在我們這裡的,打仗的事他寫了很多,當年就是那個樣子,美國人都見到了。

以前草場是部落公有的,牛羊牲畜是各家私有的,有本事的人,可以養很多牲畜,很富。窮人養的少。自己養不來的,就給富人家當幫工。

那時候也沒什麼定居的村子,在草場上搬來搬去,游牧。家家都有牛羊,氂牛毛編的帳篷。過冬的地方是固定的,冬牧場有點小房子,用樹枝子編的牆,糊上牛糞擋風。這種小房子是臨時的,年年從新修。

部落裡面特別富的人家,有大點的房子:木頭做的柱子、梁,牆是土的。冬天住完,往春夏牧場搬家,他們就把木頭梁、柱子都拆下來,或者找個地方埋起來,或者用牛馱走。因為怕家裡沒人的時候,有人來偷木頭、燒木頭。

這裡各游牧部落,過冬的方法不太一樣。像離我們十幾公里的「布」地方,他們是把草皮一塊塊挖起來,磚塊一樣,砌成土牆,頂上蓋牛毛帳篷。也是臨時性的,每年都修建一次。也有的就住牛毛帳篷,不修房子。

以前的游牧生活,吃的、用的東西主要是自己生產的,外面買的很少,那時交通也不方便,做買賣也不容易。吃的酥油、曲拉(奶渣)、牛羊肉都是自家產的,糌粑(青稞炒麵)是外面買來的。有馱牛商隊過來,主要是回民,從下面的夏河、臨夏那邊來,帶糧食、青稞過來賣,他們一直去青海那邊,馱青鹽回來賣。以前吃糧食少,就是吃肉,吃奶。也吃不飽,我小時候,村裡多數人都是吃不飽的。

我家屬於牧業王倉措瓦,措瓦下面還有若干個小村子,我們那個村子叫加倉。游牧的村子跟農區不一樣,帳篷搬來搬去的。「加倉」村名的來歷,「加」是茶葉,「倉」是鹽,據說是松潘縣那邊的賣大茶(塊茶)的商隊過來,路上會在我們村子落腳,我們款待他們吃住,他們給一點大茶當報酬,繼續往青海那邊去;在青海賣了茶,買了青海湖的鹽回來,還在我們村落腳,又給點鹽當報酬。這茶和鹽合起來就是「加倉」。這是有點早的事情了。到我小時候,松潘商隊落腳的地方改在了離我們不遠的貢巴村,他們村也屬於牧業王倉措瓦。

穿的都是羊皮袍子。家裡人把羊皮揉熟了,用羊毛搓的線縫成衣服穿。宰下晾乾的羊皮是硬的,要用青稞面拌上羊腦漿子,抹在羊皮上用手不停的揉,才能把皮子揉軟。

一件羊皮藏袍,要用八張羊皮,個子大的,用九張。夏天穿薄點的羊皮袍,冬天穿厚皮子的,還有羊皮褲,不然腿冷啊。那時牧區沒有布料的衣服,就是光著身子穿羊皮袍子。鞋子,自己做牛皮靴;羊皮靴軟一點,給老人穿。

再後來,解放後,有供銷社了,能買到布的衣服。我記得最早有「秋衣」的時候,老年人不敢穿:他一輩子沒往頭上套過東西,眼睛看不見,很害怕。

氂牛的粗毛,用來搓繩、織黑帳篷布。我們都是春天拔牛肚子上的長毛,都拔出血來了。你說剪毛?應該也可以,以前好像不怎麼剪,就是直接拔。每家每年都要織一長條牛毛布,接到帳篷靠外的這一頭;靠里的那一頭是出煙口子,一直被煙熏著,所以裡面那條每年都換下來。帳篷布每年都是這麼循環著來的。

氂牛的細絨毛,到春天自己脫落,還有羊毛,可以制手工毛氈,當睡覺的墊子。羊毛還可以搓線,自家做成厚的布,主要做裝東西的小口袋,像裝曲拉、糌粑啊。【這種羊毛布,有點像現在的粗毛線衣,但更結實。】拉薩那邊會用羊毛制布料(氆氌),穿著舒服,我們這邊人不會。

每年換牧場,要搬好幾次家,游牧的範圍有幾十公里遠吧。搬家都靠牛馱著。搬家太麻煩了,所有的家當、盆盆罐罐,都綁到牛背上去。要翻山,牛也不聽話,經常就驚了,亂跑,把馱的東西扔的到處都是。經常這麼一路走、一路摔。牧民生活肯定辛苦嘛。可以騎馬,氂牛也可以騎,要專門訓練一下,飼養的方法也有講究。

那時女人最辛苦,每天兩次擠奶,把奶搗成酥油,撿牛糞,搓牛毛、羊毛線,織布,背水,做飯照顧家,都是女人在忙……男人放牛放羊,拿槍打仗,以前男人也會幹裁縫活,給家裡人做羊皮袍子。

以前從農區零星有人上來,有的到寺院當和尚,有的給牧民幫工,掙口飯吃,有的就招女婿了。牧區沒人去農區謀生。這麼算下來,應該是農區人生孩子多,他們又養不起,就往牧區擴散。牧區人生孩子少。我們早就有這說法:農區有養娃娃的福氣,牧區有養牛羊的福氣。

我們這裡以前就是自給自足的,跟外界打交道很少,有些特別富的人家,冬天會趕著馱牛去洮州(臨潭縣)漢地,用毛皮換糧食、工具、槍彈回來。那時出門經過別的部落地界,都很緊張,怕被人搶,都要帶槍。你知道鐵布那邊的山裡,他們村子經常搶過路做生意的牧民,他們住在山谷裡面,我們就悄悄的爬到山脊背上,從最上面走,他們在下面不容易看到。

以前牧民打獵不多,那個美國人打獵多,和他老婆,也是洋人,扛槍騎著馬到處跑。也有人好奇,找點新鮮的。我們草原上有個大湖,冬天有天鵝在裡面。村裡有個人想抓天鵝,他晚上藏在湖邊草裡面,等早上水面凍了,天鵝的腳掌子凍在冰上了,不容易飛起來,他拿著棍子跑過去,一下打死了一隻天鵝,提回家裡,剝皮燉了一鍋吃,那個天鵝皮毛,他就裹在腰裡,褲衩一樣,說「熱(暖和)滴很!」

我們緊挨著青海的牧區,那邊民國是馬步芳管的,馬步芳厲害!打青海那些游牧藏民。我小時候,經常過來要飯的果洛人,窮的不行,有的彈著弦子琴要飯,實在沒的吃,他們就抓草原上的塔拉(旱獺)吃。我們藏族一般不吃塔拉。那時我覺得他們都是窮人,後來有人說,他們本來富的很!果洛的草場好,牛羊多的很,但馬步芳把他們都打慘了,跑出來要飯了,有的就在我們這裡安家了。青海那邊不願跑的藏民,有些就入了回教了,說的還是藏話,不入教不行啊,人家軍隊厲害呢。

我們這寺院里原來有兩個紅軍。那是紅軍長征,到迭部縣臘子口那裡打了一仗。當地一個老太太,看見了兩個掉隊的紅軍傷兵,她就把這兩人藏在了草垛里,後來在自家木頭地板下面刨了個洞,把一個人藏在裡面,另一個人藏在她親戚家,這麼藏了兩年。後來我們這裡寺院招僧人,老太太就悄悄把倆人送來了,我們寺院的溫布(大管家)也挺好,把這兩個人收了,他們就當了喇嘛了。

【藏區類似收留掉隊紅軍的事情不少,但也不是都這麼溫情,戰爭畢竟血腥。比如若爾蓋縣某鄉,紅軍一個醫院的沒跟上部隊,三百多名傷病員都被當地武裝砍死了。我到過這個鄉。】

到我是尕(小)娃的時候,1949年吧,馬步芳讓解放軍打跑了。那時有個「馬良土匪」,就是馬步芳的手下,帶著一些兵,到我們這裡藏著,還跟解放軍打了兩三年。馬良給我們部落要東西,一家讓交兩個牛,說趕到寺院那邊去!有人就趕著兩個犏子牛過去了,結果馬良不見了,說是讓解放軍打敗了。那時我們還沒見到解放軍呢,牛就又趕回家了。

國民黨支持馬良,用飛機空投。那時晚上,聽著天上「嗡嗡」的響,飛機就飛過來了,大燈一開,山都照亮了,牛、羊都嚇得亂叫亂跑,我們動都不敢動!馬良土匪他們就在地上點火,飛機發現了,給他們空投降落傘,箱子里裝的銀子、槍、彈、電台。有牧民撿到過這種箱子,不敢私藏,都交給馬良了。

【按:部落其他老人,也講過當年馬良殘部的見聞,說當時空投下來兩個國民黨軍人,「臉白白的,像棉花一樣」。應該是電報員。本地人都曬的黑,所以見到臉白的人很驚奇。馬良部隊里回、漢、藏都有,老人回憶,他們都穿著黑羊羔皮藏袍,騎快馬。】

再後來,解放軍就來了。那時我小,聽人說「解放軍」要來,納悶的很,「解放軍」到底是什麼?一天他們就過來了,我們村裡人站在一個山坡坡上看著,我那時小,一邊吃手指頭一邊看,遠遠的,見排著長長的隊就走過來了。我們那時沒見過排隊走路的人!都背著槍,穿藍布軍裝,打補丁的,那時軍官的衣服都打補丁。

他們來了就修公路,地上簡單平一下,能走車就行。遠遠的,聽見山那面「轟轟」的響,還沒看見汽車。第二天路修好了,一個卡車就開過來,往南邊去了。我們給它叫「汽車氂牛」,能跑、能馱東西的就是氂牛嘛。第二天,又過去了幾輛汽車。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汽車。

馬良土匪消滅以後,解放軍就在寺院旁邊住了一段時間,還修了個玻璃房子,好像是放糧食的倉庫,我們聽說,那房子看得見裡面,人就進不去,就跑到那裡去看熱鬧。那是第一次見到玻璃房。後來解放軍大都撤走了,就留了一點幹部在這邊。

【按:共產黨的「工作組」進入安多牧區,一般是在1952年前後,爭取地方上層,一些部落頭人、活佛封了縣長、副縣長等官職,還組織到內地參觀。這個過程伴隨著零星「剿匪」,在牧區有了少量駐軍營地。但牧區基層生活沒有任何變化,這些也很少進入當地人的民間記憶中。】

解放軍到了以後,在寺院出家的那兩個紅軍就找到部隊了。我記得其中一個人叫李明(音),藏名叫加爾才,他掉隊那年才17歲,家裡窮不識字,老家很多事都不記得了,光記得小時候紅軍在他們那裡招兵,他家裡收了紅軍兩袋麥子,就這麼把他「賣」給紅軍了,記得他們紅軍的團長姓馬。說的是不是實話呢?軍隊有辦法認:當年紅軍右手腕子上有個黑點子,就像紋身刺青一樣;據說當年國民黨兵也有,刺在左胳膊上面。所以一看他們右手腕子,就知道他們是老紅軍了。這兩個紅軍喇嘛就又還俗了,李亮就住在我們村裡,娶了本地老婆,過的藏民日子,他已經去世了,他的孩子們還在我們村裡。

再到58年,我們甘南就叛亂了,跟解放軍打。【按,這段戰爭歷史,筆者準備以後單獨成文,此處先省略。】這年打完,我們這裡就解放了。我們老人說的「解放」,就是1958年,之前的生活沒什麼變化嘛。

開始變化是1958年,解放了,搞合作化,公社。把原來的部落、措瓦都拆散了,成立了牧業生產大隊(後來的行政村),我們加倉大隊裡面,有三個小隊,王倉、寧巴、示巴措瓦的人都有。以前不是一個措瓦、但關係好的人家,可以要求分在一個小隊里。

村子的位置也有變化,都是上級命令。現在我們的加倉村,離解放前的冬營地有七八公里遠,其他村子也差不多。我們生產小隊,那時有十幾戶、六十多口人。現在我們村(村民小組)是二百多人了,多了四倍。

各部落的草場也有調整。以前寺院周圍,都生活著很多要飯的,或者給寺院打點零工,這種窮人村子叫「塔哇」,也有漢人逃荒上來的。老人說,好久以前,有個漢人婦女,帶著幾個娃娃上來,在寺院旁邊落腳,她的後代們就變成藏民了,現在分成了兩支,一支死了搞天葬,一支還是土裡埋。這小村叫「甲爾溝」,就是漢人溝。合作化以後,這些人也搞了生產隊,從周圍部落給他們分了草場、牲畜。我記得開始時他們還很窮,我們牧場搬家,騎著馬騎著牛,他們沒有,都是人背著家當,趕著羊群轉場。現在他們日子好了!因為他們緊挨著寺院嘛,現在旅遊發展起來了,他們開商店、開旅館,比牧民收入高多了。

生產隊那會兒,能買賣的東西也很少,隊里有分工,放牧的,揉皮子的,縫衣服的,做牛毛帳篷的,也是自給自足。

我們小隊有多少頭牛羊來著?有點想不起來了。搞生產隊就是充公嘛,我們這裡習慣叫「沒收」。把最富的那家全沒收了,家產都擺出來,酥油,糌粑,奶子,一大堆一大堆的。每戶人家的家產也都交公了。就開始吃食堂,主要就是吃富人家那些東西,58年是放開了吃。我從小沒吃飽過,58年時第一次吃到飽飯了。

到1959年入冬,就開始不夠吃了,進了1960年,啥吃的都沒了,那個餓啊,直到61年過完了,才開始好點,也不搞食堂了,每家人自己做飯。

你問為啥沒的吃了?因為牛、羊都上交了!每年都有上交多少頭的任務,必須完成。這些事兒也看隊長,我們那個小隊,有次死了頭牛,隊長就沒給上面彙報,偷偷把肉給分了。我記得一人能分三斤肉,一頭牛也就不到二百斤肉吧,我們小隊那時有六十多人,我是這麼算出來的。這事後來還是讓上邊給知道了,開會鬥爭他,不讓他當小隊長了。但鄉親們都感激他,幹活偷偷照顧他。

有的隊長就壞,偷吃公家的。把公家食堂的吃的偷偷藏到一隻箱子里,我們都知道。【李碩按:這生產隊規模很小,人們也沒定居的大房子,這類事情不容易瞞得住。】

那幾年,我們牧區還是好的,沒餓死人,甘肅的農區就不行了,那個省委書記拚命多交糧食,農民有餓死的。(老人說了幾個地名,大概是他後來雲遊到過的,我沒記住)

(問:有沒有農民逃難來牧區的?)沒有!那時候管得嚴,跑不了的,出門都要小隊開證明,大隊開介紹信,我年輕時候有病,要去縣裡醫院,都要介紹信的。哪裡能想跑就跑?

(問:那時候餓,怎麼不偷吃的?你們趕著牛出去放,偷偷喝點牛奶總可以吧?)

哪裡偷得到!隊長安排人放牛,就是讓人們互相監督,你偷吃,被告狀了,沒好!

【按:藏族老鄉似乎比較老實,容易管。筆者老家的農村,偶爾會有偷生產隊兩根玉米、紅薯的事情。】

饑荒那幾年,有軍隊來草原上打獵,打黃羊吃。我們藏族一般不打獵,信佛,不願殺生嘛。

還安置過河南省的災民。政府把那些人送到草原上,讓他們開荒種地,我們這裡有一些,瑪曲縣那裡更多。我們這裡海拔高,糧食沒法種活。他們餓急了,割我們生產隊的牛吃,不敢殺死,活著割肉,牛身上都割成骨頭架子了,還喘氣呢。上級領導知道了罵,他們就說:我們沒殺牛,就是割塊肉吃!

那兩年里,這些河南人多數都餓死了。記得到78、79年,他們老家有些親戚來,把死人的墳刨開,把骨頭背回家去了。

地勢低一些的牧區,像夏河縣那邊,油菜啦什麼的能種活,所以到那邊的河南人一般就活下來了。

瑪曲那邊很偏僻,以前沒怎麼見過漢人,三年困難時期才見的多了,他們說有三大怕,怕:漢民、回民、河南人。

1962年,食堂解散了,又每家自己做飯,58年交公的東西又拿回來,牛毛帳篷,老人們都認得誰家的,其他小家什就不行了,都沒了,鍋、碗都沒了,吃飯也只能用那個喝水的缸缸子。還分了「自留牛羊」,每家兩三頭牛,幾隻羊,加上生產隊放牧掙工分,分些東西,這樣到1965年,就能基本吃飽了!【按:牧區的自留牛羊,類似農區的自留地。在筆者老家,農民能吃飽要到1975年左右。傳統時代過來的人,對什麼時候能吃飽,記憶是很深刻的。】

58年拆散措瓦、分成大隊小隊的時候,很多人不願意呢,以前不是一個措瓦、村子的,不熟悉,現在整天一起過日子,一起勞動,互相看不慣嘛,受不了。不過,一鬧饑荒就顧不上這些了,人都餓軟了,輕飄飄的,牛羊也軟了,整天想著怎麼能吃飽,沒工夫想別的。後來能吃飽了,也就沒人念叨以前的措瓦了。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這些了。

【按,從部落到政權國家,是個非常大的權力結構變化,也伴隨著生活的變化。歷史上游牧、半游牧族群走向國家,這種變革出現過很多次。比如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為了集權和更有戰鬥力,把拓跋鮮卑人的部落強行拆散了,按軍事化原則重新編組,史書叫「離散部落,分土定居」,但沒有更具體的記載。滿洲崛起之初,努爾哈赤的「八旗」制度,也是類似的原理。嘉措老人講的這些,從生活細節上提供了更多信息。】

建了鄉、公社,鄉政府就是我們寺院旁邊。土公路很快就修起來,有班車了,從最遠的瑪曲縣發車,到我們鄉上是上午九點多,停車吃飯,有個國營的食堂,你有糧票才能買饃饃,沒糧票只能買燴菜,那時的燴菜肉多,六毛錢一份。吃完往甘南州上開,路上整好走一天,天快黑時到州上。車票是六塊錢。州上有班車往蘭州開,車票六塊五,也是走一天。現在從蘭州坐班車到我們這裡,六七個小時吧,現在路好走,車也好。

最早管我們這兒的公社書記是個漢族,姓胡,軍官轉業的,甘肅慶陽人,個子高高的,說話又響又快,喜歡罵人、吵架。據說他以前是國民黨的團長,後來投了解放軍,還是當團長。解放後好像在臨潭縣當過書記,犯過錯誤降級了,到我們公社當書記,他帶著老婆來的,老婆是個裹小腳的漢族女人。

他當兵出身的人,滿身都是槍傷的疤,硬氣的很。有次,縣裡搞什麼運動,要求把出身不好的七個人往縣裡送,勞改。公社書記說,我來搞!——把這幾個人都叫到鄉上,開鬥爭大會,鬥爭完了,回家!

然後書記自己到了縣上,縣裡給他要人,書記說:思想可以改造,人不能放棄,我這裡鬥爭教育過了,不能搞第二遍!縣裡的法院院長跟他吵架,吵不過他,他急了就把手槍拍桌子上。

這書記還喜歡打獵,讓我們老鄉去圍黃羊,趁晚上趕到一起,書記拿著手電筒、手槍進去,梆梆梆都打死了……那時鄉里民兵多,都是本地藏族年輕人,住在鄉裡面,一天晚上,外面有人打冷槍,民兵嚇得從炕上掉下來了。書記罵他們:還沒見到敵人,你們自己倒先嚇慫了!民兵們都怕他,也服他。

這書記不會藏話,有個人給他翻譯。饑荒最厲害的時候,我舅舅餓的不行,偷了隊里一個牛還是羊,殺著吃了。生產隊把他捆起來送到鄉上,書記罵他,我舅舅跟他吵:你們搞生產隊,搞的人都吃不上東西,我不偷吃就餓死了!這是怪我還是怪你們政府?翻譯給書記聽,書記哈哈就笑了,讓人給我舅舅解了綁繩,也沒治他。

這個書記大概當到了1962年,就調回他老家當縣長了,他上面還有書記什麼的上級,他根本不聽話,還有個機槍,不知道從哪個部隊借的,把縣裡跟他不對的書記和幾個官都嚇跑了,他就成那縣裡最大的官了。他離開牧區以後就再沒回來,這些都是聽人傳說的了。

1958年,我們大隊(村)上建了小學,第一個老師是來自舟曲縣的藏族僧人,58年都強制還俗了,分到了我們村當老師,給娃娃們教藏文,我也就上學了,那時十一二歲。

59年,有個蘭州來的漢族老師,教我們拼音、漢文。我那時拼音學的好呢。我藏文漢文都認識點,就是小學教的。這個老師不懂藏話,後來慢慢學了些,娶了個本地老婆。

跟建學校時間差不多,我們鄉上也有了個醫生,以前寺院那裡就有解放軍,他們有軍醫,58年以後,派了一個軍醫來我們鄉上住著。這個軍醫也慢慢學會了藏話,娶了本地老婆,有孩子。後來,他好像參加了迭部縣那邊買木頭的投機倒把,抓起來判刑了,聽說他在監獄裡治好了個大官的病。釋放後他回了我們鄉上,他老婆早跟別人跑了,但孩子還跟著他,他就一直在鄉上行醫治病,最後死在這裡了。

公社以來,還有一個變化,就是寺廟都給拆了,和尚們回家當牧民。廟都拆光了,至少到1962年都給拆了。【按:安多習慣給僧人叫和尚,「喇嘛」多特指活佛。】

文革前,我在生產隊當牧民,找機會出門玩,公社裡開了介紹信可以出門。我先去了蘭州,又坐火車去西寧。那時候西寧火車站小小滴,城市也小小滴,根本沒有公共汽車,那時是「公共馬車」。

文革的時候,我二十多歲,學會了開汽車、拖拉機,修汽車。那是1971年,縣裡農機局辦的一個培訓班,比如講「內燃機」課,拖拉機、汽車、輪船、飛機的內燃機都講。拖拉機學的是「鐵牛55」大拖拉機。我喜歡這個,考試時不用抄別人,就考了97分。電工知識也學了。有時我給鄉里開卡車,車壞了就自己修,有次在外面,發動機的套(化油器墊子)壞了,我就從皮靴上割了塊皮子,用刀子割了個套的樣子,裝上把車開走了。

那時翻山的路不好走,汽車拉不多。老汽車「嘎斯」,國產汽車,我們都叫「解放」,再晚點有了日本卡車,日野,那車跑的厲害,裝滿滿的也能爬山,到了草原上,地勢平了,開的快快的,人在上面顛的受不了。那個日野車在湖邊的草灘上撒歡,最後給翻在那裡了。

文革那時候開始有電了,在寺院上面的河邊,建了個小小的水電站,周圍兩個鄉的社員都去搞建設,公社組織的。原來公社想讓我去管水電站,後來派了紅軍李亮的小舅子,叫才化。

村裡通了電,拉上了電燈,老人們都驚奇的很,他們從來沒見過嘛,以為是才化有法力了,在遠處用了法力,把燈泡點亮了,他們給燈泡叫「才化」。那時電很不穩定,有時沒水了,電燈慢慢的就黑下來了,老人們就喊:「才化死了!」來電了,電燈慢慢亮起來了,又喊:「才化活了!才化活了!」

文革時候,還有個怪事:有個漢人婦女,到了我們下面農區那裡,不知道幹什麼的。她到了以後,當地就不順利了,出各種背運的事兒,人們覺得她是災星,惹不起,就用個木板子抬著她,偷偷送到我們牧區這裡了。

那時文革正鬧派性,政府也沒人管,她就在草原上一個人轉悠。經常有人說:看見那個漢民女人在吃草呢!

有片水窪,都是死的牛羊,我們不願過去,那女人就在那裡撿死牛羊肉吃,住在個山洞裡面。後來公社裡查了,到山洞找她,裡面有電台,她是國民黨特務,就被政府抓走了……

【按:這段敘述,有點《百年孤獨》的怪誕、洪荒之感,具體是不是特務已經不好查證了,感覺更像個精神病人。】

我年輕時身體不好,腦袋經常疼,鄉里那個軍醫說,是腦子裡有蟲,「腦毛蟲」,活不過35歲,要到蘭州開刀,把腦殼打開。我問:能不能肯定治好?軍醫說不敢保證。那我就不敢去做手術了。

腦袋疼起來人都糊塗了,到處亂走,自己都不清醒。所以人們見了就笑話我:「腦毛蟲來了!」我沒別的辦法,就念經,慢慢的,就感覺腦子不那麼疼了。我開始覺得我該出家,當和尚去。

到1977年,我當了和尚,去了拉卜楞寺,這個寺沒拆,一直有和尚。1978年,又回了老家這邊的寺院。

以前寺院管的不太嚴格,到八幾年就正規了,我就把老婆、孩子都送回他們娘家去了,我就沒家了。

【李碩按,老人老伴的情況,我這裡從略。這位老伴來自另一個部落地區,解放前和薩木查部落關係不太好。解放後,部落的畛域隔閡基本沒有了,表現就是互相通婚很多了。但最近十年來,傳統部落意識藉助一些佛教教派之爭又抬頭了,局部地區比較激烈,常有妻離子散、家庭分崩的。從計劃經濟走出來之後,政權對社會的控制力降低,傳統裡面一些負面的東西又沉渣泛起。在這方面,藏族的新興知識分子階層沒起到什麼正面作用,他們喜歡在網路上表達民族情緒(給漢人看),但對自己家鄉、基層社會的很多負面問題視而不見,甚至隨大流跟著跑。我對此非常失望。】

(問:藏區多是小孩子就出家,從小學佛經。您30歲出家,學習能跟得上嗎?)這不全看年齡,更看腦子、根性!

八十年代,我去過尼泊爾、印度。那時政策放寬了,隨便去。先坐班車到拉薩、日喀則,在樟木口岸出境,那邊也有班車。那時消費都不算高,在那邊也不覺得東西太貴。尼泊爾很多小飯館也是旅店,你在他家吃飯,就可以免費住宿。那邊有些地方山太險,要坐直升飛機。到了印度就特別熱了。我到過達薩,山上小小的一個地方,人也不多。

到1998年,我開始在國內到處雲遊了。全國這些省,我就雲南、新疆還沒去過,本來新疆有個退休幹部,想請我過去來著,跟他打過兩次電話,看他家裡人好像不支持,就沒去成。

【李碩按:後來,2015年夏天,我帶著老人和他的小徒弟在新疆周遊了一個月,南疆維吾爾族、北疆蒙古族地區都遊歷了,了卻了老人的夙願。行程開端的視頻剪輯出來了一些,可以搜索「喇嘛師徒游西域」。】

蒙古的地方我走得多,給人家念經,可以掙點錢。內蒙的草原不如我們藏區,他們那裡太幹了,草長不好。草好點的是東北,跟俄國交界的那邊。但那裡的蒙古人習慣不好,喜歡喝酒,到半夜還又吃又喝的,不過日子。我們藏民不這樣。

我還在北京八大處住了大半年,跟人學經。在北京時,我練了不吃東西,連著四個月,開始很難受,一個月後就好多了,人瘦的不行,別人看著都怕,我自己舒服,每天就吃這麼一點石頭粉(拿八寶粥塑料小勺、一小塊石英石比劃)。我重的時候200斤,斷食的時候稱過一次,108斤。後來我差不多每年都斷食一個月,這兩年老了,人們老勸我,我就改成十來天不吃。

老人在八大處學習斷食時的照片。那時年輕。

我到過廣東。那裡人什麼都吃啊!有吃活的猴腦子的,還有蛇,我見一個賣菜的小女孩,十一二歲吧,殺蛇剖蛇,從水盆子里撈出來,按到木板一個釘子上,一刀就破開肚子,颳了腸肚,嚇人!【按:聽描述,似乎是殺鱔魚】不過,本地人吃本地的東西,還是有道理的,不能責備人家。我在漢地也吃肉,但太怪的東西不敢吃。

我雲遊,主要是住各地的寺里,我們叫掛單,很方便。路上也常在沒人的地方住,隨便什麼破房子、山洞,我就打坐念經,一晚上就過去了。我睡覺很少。

2008年,藏區鬧事,拉薩鬧,甘南、阿壩這邊也鬧,那時我剛從額濟納出來,往酒泉、敦煌走。你問額濟納?就是大戈壁裡面,衛星基地那邊,地名都是1號房、2號房,那裡有個XX寺【名字沒聽清楚】。我過了敦煌,到德令哈,就被警察給查了,以為我是西藏鬧完事跑出來的,扣了我一天。我怎麼證明啊,正好有汽車票,證明我是從敦煌過來的,這就把我給放了。我就去青海湖裡面了。

(問:您到過這麼多地方,最喜歡哪裡?)青海湖裡,那兒有個鳥島,上面有個山洞,我最喜歡。有幾個僧人在那裡修行。吃的,有人供給,冬天,牧民會上來送錢送吃的;夏天,有農民送。冬天湖水結冰了,可以走路,我們就去岸上拉吃的,用冰床子,拖一天才能回島上。也可以租三輪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要花幾百塊錢。

現在住在寺院里,每天念經,日子基本過得去。家裡人經常來看我,帶點吃的。昨天我剛去幾公里外一個村了,有戶人家,想今年日子過得順一點,生意好一點,請了我們四個和尚過去念經,念了一下午,吃了頓飯,每人一百塊錢。【按:這是本地僧人上門念經的普遍行情。我以前陪老人游新疆,在巴音布魯克牧區,有蒙古族老鄉請到家裡念經,也是給一百元。】

現在我高興的是能看電視了,以前寺院紀律嚴,不讓僧人們看電視、用電腦上網,有專門管紀律的「格貴」(鐵棒喇嘛)。政府給我們發過電視機,寺院都藏著不給我們。後來政府說:電視不發是不行滴,要能讓僧人們看新聞啊!這才把電視發給我們了。

(進行這番聊天時,電視里放著動畫片,老人兩個小徒弟正看得入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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