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春節

04-04

今年春節不讓放炮了。

以前，我對春節印象最深的就是放炮，因為我怕炮

我奶奶也怕，每到春節就特別難捱。她生前最喜歡串門了，好熱鬧，閑不住。可一到春節就悶在家裡，怕走在路上，有小孩突然扔過來一個小鞭炮，啪！嚇摔倒怎麼辦。

可我奶奶的小兒子，也就是我的四叔，狂熱於放炮。二踢腳、閃光雷、禮花彈，什麼勁大來什麼，那些年置辦的年貨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鞭炮。一到過年，院子里就成了戰場，天天硝煙不斷。他把二踢腳捏在手裡放，那炮的第一響是衝起，一聲巨響，炮就從手指間竄上去，然後在空中轟然爆炸。他還訓練自己的女兒們放炮，讓她們站在院子當中，雙腳併攏，腳尖處夾著閃光雷，然後點燃，火光拖著旋尾兒從鼻尖處掠過，在空中啪地炸開。

我奶奶和他小兒子在一個院子里住著。每當要放炮的時候，就讓人通知她，奶奶就捂好耳朵，躲到床角。每一聲炮響，奶奶就嚇得哎呀呀一聲。可是也從來沒有試圖制止過她小兒子的樂趣。

我第一次放炮，大概是幼兒園吧。周圍的小夥伴們都揣著滿兜子"小鋼炮"滿街扔著嚇人了，我還是不敢碰一下。我哥心想，這不行啊。於是找了一個騎摩托的頭盔，讓我戴上，我戴上就像一個大頭兒子似的，然後給我一炷香，讓我去院子里把一個花炮給點燃。既嚇唬又鼓勵，我一步一蹭，終於點燃了引線。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時間已經過去有二十年了，那種恐懼和悶在頭盔里的憋氣還記憶猶新。

可以後，還是怕。每次點炮，都想回屋子先戴頭盔。當然是不被允許的，男孩子，怕放炮，像話么！

後來是怎麼不怕了的呢？

有一年，我家買了好多鞭炮，大的小的。給我有兩捆小鋼炮和二十幾盒摔炮，勒令我在正月里放完。

小鋼炮排列得像蜂窩，三十來個小指粗細的寸許高的炮，排在一起，形成一個圓墩子，用繩子捆起來。摔炮是十來個一小盒，十盒用塑料紙包成一小包，一共兩包。

我家習慣把炮放在暖氣片上焙一焙，防止受潮，出現啞炮。暖氣片是水暖，頂多五六十度，不會引燃。

那天，暖氣片上焙著滿滿一牆炮，然後家裡來客人了，和父母坐在沙發上聊天，我在暖氣前瞎玩，忽然不小心把兩包摔炮都碰倒了，摔在地下。轟一聲，屋子裡好像炸了一顆手榴彈。

所有人都驚呆了。

爆炸過後，滿地都是紙屑，還有摔炮里迸出來的粗砂石子。

我在震驚之餘，心下倒升起了一股不以為然。嗨！二十多盒摔炮同時在腳邊爆炸也不過爾爾嘛。

那天晚上，我爸沒揍我。

後來就膽大了，除了不敢手持二踢腳，其他小炮基本都手持放過。

我從哪一年開始不放炮的？我忘了。但有一點肯定的是，我們家自從來北京住，就沒放過炮。前幾年，北京允許春節期間放炮，後來又只允許春節期間五環外放炮。我們在這座城市裡過年，可是總覺得熱鬧是別人的，這炮，沒必要放。

今年，整個北京都不允許放炮了，我們又一次沒有回鄉過年，又一次過了一個寂靜的春節。

年，要回鄉過啊！每逢佳節，遊子之感、籍貫之思，就無比強烈，甚於往日。

忽然就想起了鬧元宵。

那是一個狂歡節，分為放燈、放火、花車巡遊幾大板塊。全縣各個村子的代表隊全都雲集縣城，白天是鑼鼓隊遊行，這個景象我以前寫過：

天空藍瑩瑩的，樹木稀疏的枝杈被壓向同一個方向，像一捆捆柴草。看樣子，這片黃土大地將要迎接一場大雪，但現在卻吐著一簇簇鮮紅與翠綠的火焰。火焰的根部是飛揚的黃塵，周身是澎湃的鑼鼓。只有牛皮大鼓與熟銅響鑼，才能穿透千米厚的土層喚醒壓抑最深的靈魂。
通紅的，是後生與漢子；翠綠的，是姑娘和婆姨。他們在塵土裡舞蹈，本身就像飛揚的塵土一樣。他們腳踏在他們為之勞動、又終將被埋葬在此、浸透了祖祖輩輩的汗水、曾經綠意茵茵以生長供養他們的五穀、而此刻荒蕪裸露的土壤上，跳躍成一簇一簇火焰。

音樂的陣列里是舞蹈，你也可以稱之為表演。六個黑衣漢子抬起一架類似於敞篷轎子的東西，長長的轎桿隨著漢子們的步伐一顫一顫，轎廂中心豎起一根粗大的鐵杆，鐵杆像樹枝一樣分開枝杈，每個枝頭上綻放著一個可愛的正太或者蘿莉。他們五官精緻，妝容精美，能夠被選來做這種工作是莫大的榮耀。他們穿上華美的戲服，雙腿被緊緊地綁在這簇鐵樹上，毫無墜落之虞。因此，他們就可以放心大膽的隨著敞轎顛簸的節奏而擺動身體，揮舞水袖，柔軟稚嫩的腰肢如楊柳般搖擺。敞轎的節奏是跟著漢子們的腳步，漢子們的腳步是跟跟著那震天的鑼鼓。
這種狂歡的形式，叫鐵棍。
比鐵棍還要難的叫背棍。要選一個精壯的後生，不再用敞轎，而是直接背一個鐵架子，鐵架的上端綁童子。鐵架很長，童子高高在上，在人海間也能一望而見。沒有了轎桿的顫動，節奏就必須由漢子用誇張的步伐來體現。鑼鼓一響，一排排後生們踏起節奏，一步一顛；一排排的童子就像登在天上，水袖一擺，彷彿彩雲生。
背棍的難點是重心過高，很不好掌握平衡。因此標配是一個漢子背一個童子。如果有後生能扛起兩個童子，那就會受到無數的讚歎，能在十里八鄉雲集而來的鬧紅火大狂歡上，吸引最多的目光。

到了晚上就是放燈和放火。放火，就是指放煙花。每個縣都要卯足了勁兒搭建最威風的架子火，提前撒下密密麻麻的安保人員，希望確保本縣群眾全來本縣，吸引鄰縣群眾也來本縣。

每個村子的人在傍晚都在談論，今晚到哪個縣去看放火。天一擦黑，有轎車的就出發了。再往前些年，比如說2000左右，汽車少，每個村子裡都是開著三輪車，或者大卡車，拉著滿滿一車斗鄉親，在刺骨的夜風裡，風馳電掣往縣城趕。

車斗里像貨物一樣被拉著的乘客，彷彿都生死置之度外了，交通安全且不說，在冷風裡來回凍一路，第二天重感冒的不在少數。可就算那樣，年年滿員。

有時候能提前到，有時候就遲到了。站在呼嘯的卡車車斗里，看著不遠處一顆顆禮花升起來，爆炸，然後垂落，消散。

真當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周圍都是鄉親，他們也不懂什麼叫浪漫，啥叫煙花易冷。但也都嘖嘖讚歎，仰著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看著這一年一度免費的盛會。

我真的很理解他們為什麼需要在正月里狂歡。你在城市裡有影院、夜店、party、歡樂谷、馬拉松等等一切精神與物質的泄壓出口。而正月，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上述一切的綜合體。

那才叫一個熱鬧的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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