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病人
昨晚看了《一念無明》,有些百感交集。胡亂寫些東西,想到哪講到哪,待改動。
1986年,爾冬陞拍了他的處女作——《癲佬正傳》。這部由岑建勛監製,周潤發、梁朝偉、秦沛、馮淬帆、葉德嫻等人主演的電影,講述了一群香港精神病人的故事。
現在看來這部電影群星薈萃,但在當時卻是不折不扣的小製作。周潤發還要再過半年才能憑藉《英雄本色》躋身一線,更不要提梁朝偉。他們當時都是非常紅的電視演員,但在電影圈還沒有完全闖出名堂。由於要賣當時的監製大佬岑建勛的面子,同時也是給初當導演的爾冬陞捧場,周潤發、梁朝偉等人拿的都是五萬塊的片酬。當時一線明星的片酬在50萬港幣左右,四年前超級巨星許冠傑在接拍《最佳拍檔》時片酬是200萬,80年代初的一個天文數字。
爾冬陞在他的處女作中就表現出了一個知識精英對於當時香港社會情緒的敏感把握。他從馮淬帆飾演的社工入手,帶觀眾進入了一個與「盡皆癲狂、盡皆過火」不同的香港世界,這個世界的主角是一群被社會排斥的精神病人。人們忙著工作、賺錢、防小人,沒人關心這群精神病人受到的冷落與壓迫,也從不在意他們的內心訴求。
1986年的香港,大人物們在兩年前決定了它的命運,社會精英們忙著辦理移民或布局接班,小人物們在歷史洪流中被裹挾著向前。雖然馬匹照跑、樓花照炒,但是這個社會暗流涌動,幾年後香港黑社會橫行,青年們被樓市和社會壓迫得無處發聲,這批小人物的下一代長成了「古惑仔」,刀光劍影的街頭是他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未必是靈驗的,更準確的是歷史往往被重演。
《癲佬正傳》誕生三十年後,由趙崇基監製,80後新晉導演黃進同樣以小製作拍了一部講述瘋子的香港電影——《一念無明》。
1988年的黃進,同他的前輩爾冬陞一樣,敏銳地感知到了社會的某種情緒,並將之在電影中反映了出來。這部電影看似是在說關心和理解特殊人群,然而從它的人物設置和繁多的空鏡頭中,卻折射出更深刻的市民心理。
金燕玲飾演的母親,就像沉痾難治的香港,而曾志偉飾演的父親,則像是香港回歸後重拾責任的大陸,一直缺席的弟弟,象徵的是在回歸前就已移民海外的精英階層,而身患躁鬱症的的主角余文樂,則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廣大底層市民,或者說,是擔負起社會責任的一代香港青年。
這代青年,不同於三十年前被擠壓在社會邊緣的小市民,也不同於二十年前還能享受一點社會紅利卻無所事事的古惑仔。他們炒不起樓花,也賭不起馬,他們被社會競爭壓得踹不過氣,剛剛學會投機一不小心就賠得傾家蕩產。三十年前的香港很大,是大圈仔夢想中的現代都市,三十年後的香港很小,被指責彈丸之地自不量力。報紙和電視上每天在講著運動和政治,卻沒人關心真正的香港市民如何在蝸居中輾轉反側,如何在苦海中嗆浪沉淪。
其實,他只是需要一點...空間。
空間,空間,空你老母,呢度(這裡)就系冇空間。
《一念無明》中的鄰居們如是說。
這不是香港電影第一次吐槽「空間」,同樣是去年上映的香港電影《毒誡》,也在電影中把香港形容成一個無法逃脫的牢籠。在前年上映的電影《老笠》中,電影還將這種沉悶的社會格局指向階級固化——由馮淬帆飾演的老笠這樣說:
三十年前最紅的是誰?劉華!現在最紅的是誰?還是劉華!
這個社會不再屬於年青人了嗎?
總之香港不再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地方,也不再是一個歡迎新人的城市。
《一念無明》的最後,父親決定擔起責任,兒子也主動擁抱了父親,彼此完成了救贖。但現實中需要的,是更多的包容和理解,這是新一代香港市民的聲音。
「空間」,是一種符號;「救贖」,是一種主題,他們構成了聲音,需要用心去感受的聲音。
縱覽回歸後的香港電影,從陳果《香港製造》開始的回歸三部曲,到銀河映像固守本土推出的《黑社會》、《PTU》系列,香港電影一直都在表達自己的聲音。
在《PTU》中,電影由林雪丟失自己安身立命的吃飯傢伙「槍」入手,描繪出一幅貌合神離的社會群像。任達華飾演的警官堅決要救同行,不惜違背規則,這體現了香港人自救的決心。在「中國冰室」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主要人物聚到一起,飲冰是生活,談判是抉擇,最後問題在一段宿命般的遭遇中得到了解決。
這是一種樂觀。
如果說《金雞》是香港市民樂觀精神的回歸,是新世紀最具「港味」的電影,那麼《PTU》其實也是一樣。
但他們都是誕生在SARS以後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香港市民重新團結在一起,滿懷希望的面對新生活。香港回歸前後電影中所展現出的病態社會,可能更加貼合這二十多年來的市民心態。
《一念無明》的監製趙崇基,最早就是憑藉導演97年的《三個受傷的警察》獲得金像獎提名。在這部影片中,鄭則仕飾演的警察陷入中年危機,最後要綁架自己的上司來發出自己的聲音。有意思的是,影片把時間點選定在回歸前港英政府的最後一個新年,把矛頭指向了一直壓迫底層和不近人情的社會政府高層。而更早之前的1994年,趙崇基也將視角聚焦在一個買不起樓的香港青年身上,這個青年叫「沙甸魚」。
《沙甸魚殺人事件》,黃子華、廖啟智、溫碧霞等人主演。儘管趙崇基沒有明確地將黃子華設定為精神病人,但他卻有一項特殊的癖好——囤積快要過期的沙甸魚罐頭。這種癖好反映了香港青年對於未來和前途的一種焦慮。「低端人口」沙甸魚,被女友逼婚卻供不起樓,租房居住要被包租婆趕,工作中也處處受氣,最後身陷一樁殺人案,被警方視為變態兇嫌。
說回《一念無明》。憑藉短短一天演出獲得2017年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金燕玲,30年前也是因為在《人民英雄》中短短几分鐘的演出而獲得這個獎項。
1987年的《人民英雄》,是爾冬陞拍的第二部電影,電影的敘事結構改編自西德尼·呂美特的《熱天午後》,立意上是致敬麥當雄的《省港旗兵》,人物刻畫上則是對《英雄本色》的反類型創作。
在《人民英雄》中,剛剛煥發事業第二春的狄龍,由義氣干雲的「豪哥」搖身一變,飾演一位被警方通緝的搶劫殺人犯。電影中的他雖是江洋大盜,但是也有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甚至被一個老太罵得手足無措。為了女友(金燕玲飾),他情願放棄搶劫,但現實並不如他所想。這部電影的拍攝手法還很生澀,但是金燕玲出場的最後十分鐘現在看也是精華,不僅體現了狄龍和金燕玲的演技,也體現了爾冬陞強大的編劇功底。結局在這裡不能劇透。
在《一念無明》的最後,我其實很擔心導演把余文樂指向《人民英雄》那樣的結局,雖然導演並沒有那樣做,但電影中的現實已經將余文樂這個躁鬱症患者逼向一個死局。
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有爸爸在枕頭底下放著一個鎚子防著自己兒子的嗎?
香港回歸20年,香港社會產生了新的一代人。
香港電影沒落23年,但電影中的瘋子走過了三十年。
曾經的香港,是大陸人嚮往的地方;
現在的香港,未必不是大陸的一面鏡子。
本是同根生,不要殺死那個香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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