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射鵰》（二）——黃老邪的孤獨

我之前寫過黃藥師，可怎麼都不滿意。雖然明白武俠小說即使出自之如金庸這樣的大家手筆，也有其自己的局限性，不可用看嚴肅文學的角度去要求他。有時候人物性格構建的邏輯性必須讓位於情節的獵奇性。但好在文學作品可以讓你從文本里自由地搭建邏輯，只要說服得了自己，就算成功。

所以隨著自己的年歲的增長，你會認識更多的人，見到更多的事，他們能幫你消融你曾經不理解的東西。畢竟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就好像善惡之間原本不是那麼分明，還有一個「邪」字。

黃藥師在五絕之中的的戲份應該僅次於洪七公和歐陽鋒。洪七公和歐陽鋒二人善惡分明，我們知道，一部文學作品，要單純的突出一個人「善」或者「惡」容易，但要寫出新意，寫得讓人印象深刻是不容易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洪歐二人的形象是非常成功。可偏偏「善惡」之間還有一個「邪」字，何謂「邪」？比起「惡」，「邪」有自己明確的價值觀和行事原則，這是惡人理解不了的不為世俗所累的風骨；比起「善」，「邪」之行事又往往決絕狠辣，漠視他人，毀人三觀。邪道中人，壞人居多，好人也有，但大多數時候我們會有另外的詞語形容帶「邪」氣的好人，比如卓爾不群，離經叛道等等。但至少不都是小人。小人是稱不上一個「邪」字的，小人是沒有骨氣的。

我也沒打算昧著良心說黃藥師是個大好人，但他的邪氣我總覺得我們理解的有些偏差，至少比起一些「邪」的代表性人物，如東方不敗和韋一笑來說，黃藥師的形象給人的感覺說是如沐春風也不過分。

「 但見他形相清癯，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這哪裡是江湖中人，分明是個讀書人，而且這樣的外貌描寫，字裡行間都刻著魏晉風骨四個字。事實上黃藥師除了不嗑五石散之外，放在南北朝，其才華風度，包括脾氣也絕對不讓嵇阮。所以眾多版本的《射鵰》，黃藥師的人物形象都在突出一個邪字，而我覺得這實在有違金庸本意。金庸在黃藥師出場時特意給他加了一張十分瘮人的人皮面具，從情節上來說當然是為了瞞過黃蓉和陸乘風；但也在人物塑造上加重一份「邪」氣。並且在開始描寫他救梅超風的身法時，也故意把他的輕功寫得十分鬼魅，不沾人氣。直到那張人皮面具一揭下來，無論是江南七怪還是讀者才會感嘆這樣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下的人竟是「 湛然若神」。所以眾多版本《射鵰》里，個人而言最喜歡03般的形象。分明一個文士。

說黃藥師是魏晉風骨，到不單指形象。其實黃藥師和其他四絕最大的區別在於他終其一生不得圓滿。一燈是佛家，一心修佛，《射鵰》後期連華山論劍都懶得參加了，看在瑛姑和裘千仞的「面子」上亮了個相，算是結束了一段因果報應，也給《神鵰》里的情節埋了伏筆。最後明明一個方外之人，還硬被黃蓉們拉著參加襄陽保衛戰。洪七公，逍遙了一輩子，吃貨什麼的最容易滿足了。歐陽鋒，前半輩子忙忙碌碌的追求天下第一，壞事做盡；後半輩子金庸給他人物是追尋「我是誰」這樣沒有答案的哲學問題也算是罪有應得了。最後兩人相擁而亡，也算修成正果了。王重陽，前期為國為民，連送上門來的老婆都不要；後期修道，順便拿了個天下第一，教出了一群沒事就喜歡路過牛家村的徒弟，飛升之前還修理了歐陽鋒，給了武林二十年太平。也算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了。

問題是黃藥師怎麼辦？這個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的人，偏偏下半生無處安放。本來他是一個很幸福的人，過著最逍遙的日子，有著最愛的妻子，還有一群拿他當神一樣的徒弟在孝順他。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去給周伯通下套。把自己妻子套進去不說，又惹得自己徒弟死走逃亡傷。一個智商絕頂之人下半輩子的樂趣就是整天和周伯通這樣一個孩童般的人打打鬧鬧。最後也許覺得活著實在太孤獨了，想弄明白的已經弄明白了，沒弄明白的這輩子都明白不了，準備成全自己去陪妻子（殉情）的計劃，都被周伯通給搗亂了。真是讓人苦笑不得。一直到《神鵰》，金庸都一再提及黃藥師的孤獨。

所以這才是黃藥師最有魏晉風骨的地方 。他的人生充滿了幻滅感。這種情緒無法給別人說的，只能自己消化。就好像我所能理解的魏晉那群人，為什麼如此離經叛道行為怪誕？整個東漢從外戚到宦官一直在擾亂朝局，讀書人說不上什麼話，還常常被欺負。於是看著天下大亂，民生疲敝，「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從何進到董卓，只能任他們擺布。然後來了個還像個文化分子的曹操，卻是他們最看不上的「贅閹遺丑」，那要我們這群知識分子有何用呢？三觀和理想被揉得粉碎。曹丕迎合了士人，確立了「九品中正制度」。士人才算慢慢恢復元氣。但經歷了第一個長期的大一統王朝破滅，常年戰亂的傷痕，總有一小批人充滿了自己以前對人生，對自我認識的幻滅感，那種「士不可以不弘毅」的使命感轟然倒塌，於是吃藥，酗酒，打鐵。而這一小批人恰恰可能是最有才華、最具影響力的士人，可以帶動風潮。於是才有了阮籍，嵇康，才有了魏晉那獨特的審美和行為藝術。

扯遠了，說回黃藥師。作為一個天才，黃藥師在書中處處體現出來強烈的自尊感或者說好勝心，比如揚言要自己寫《九陰真經》上部，又比如看見洪七公和歐陽鋒在桃花島的試招之後對於「王重陽已死，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幻想破滅，甚至體現在要和程瑤迦父親比算術上。這些都還不是最關鍵的。金庸在新修版加上了黃藥師對梅超風暗生情愫的情節，用時下一句流行的話來說「還有這種操作？」我以為絕妙。黃藥師是一個處處對自己有要求的人，但他是「邪」道，所以他可以「厚顏無恥」地在騙了周伯通的《九陰真經》之後給他振振有詞的解釋，強行關了周伯通十五年，但又一絲不苟的履行他倆之間的賭約。這一切都有他自己的三觀和原則，但我猜他發現在對梅超風有情愫之後，多半是痛苦的。倒不是害怕什麼禮法，只是覺得對不起妻子吧。也可以稱之為一個「深情之人的自覺」。原來我黃藥師也和世間凡夫俗子一般見異思遷？尤其是妻子為他而亡，心裡這種內疚感更是加重。這種矛盾更是會讓他痛苦。而之前所說，這種痛苦是沒辦法給其他人說得的，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荀彧沒辦法跟曹操談他「復興漢室」的理想。

也正是因為這份感情，黃藥師在得知郭靖殺了陳玄風之後只是想摔他一跤出氣，而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更是連他已經化解了仇怨的老對頭江南七怪都要遷怒。我以前一直覺得是敗筆，這樣寫黃藥師顯得他太低級了，新修版加了他和梅超風的情愫之後才覺得解釋得通。沒動點真感情，誰信呢？

「大海之上，煙波渺渺，桃花島上，岸邊吹著碧海潮生曲的黃藥師，山洞內打著空明拳的周伯通也，兩個都應該是寂寞的人吧。」這是以前不知在哪看到的書評，周伯通是否寂寞不知道，黃老邪，應該是真的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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