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學 | 隱居在貝加爾湖畔的日子

法國探險家西爾萬·泰松曾自許四十歲前在森林深處過一段隱居生活。於是,他在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西伯利亞小木屋裡居住了6個月。最近的村莊在120公里以外,沒有鄰居,偶爾有奇怪的訪客。冬季,氣溫降至零下30攝氏度;夏季,熊在湖岸陡坡出沒。他帶了書籍、雪茄和伏特加,在這片荒原中自創了一種樸素而美好的生活,時間縮減為幾個簡單的行為:面朝湖泊和森林,注視著日子流逝;砍柴,釣魚,做飯;大量閱讀;在山間行走;在窗前喝伏特加。在那裡尋找心靈的自由與寧靜。

自然的寂寞與我的寂寞相遇了,兩種寂寞由此證實了自己的存在

西爾萬·泰松 《在西伯利亞森林中》

2003年我第一次在貝加爾湖邊居住。沿著湖邊漫步,我發現相隔一定的距離就有一座小屋,裡面住著的隱居者過著不可思議的快樂生活。五年後我有機會與一位護林員在一間傳統的俄羅斯小木屋裡住了三天,屋子坐落在貝加爾湖東岸上。晚上我們喝伏特加下棋,白天我幫他收起撒下的漁網。我們很少說話,但兩人都花許多時間來讀書。就在此時我允諾自己,在到四十歲之前要獨自到這樣的小木屋裡住上幾個月。

於是我離開巴黎的家到貝加爾湖西岸的一座小屋裡住了六個月。我住的地方離文明社會很遠——到最近的村莊要步行六天,到最近的鄰居家要走上一天,而且沒有道路可以通往我住的地方。

夕陽下的夥伴

西爾萬·泰松在貝加爾湖的冰洞里洗澡

我想試著過一種簡單生活並且索回自己的時間。我想要去感受生活,去理解對著風景沉思會是怎樣一種感覺,而不是像我在以前的旅行中只是收穫在道路上行走過的公里數。我做過許多次探險旅行——1997年徒步翻越喜馬拉雅山,2003年走過古拉格逃亡者的小道,從西伯利亞的雅庫茨克一直到加爾各答。但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我想要治癒的疾病。

貝加爾湖有395英里長,49英里寬,1642米深(剛好一英里多一點),它已經有2500萬年曆史。我到達湖邊時是在二月份,氣溫降到了零下30攝氏度,湖面上結的冰超過了一米厚。我坐在一輛卡車裡從湖面上開過。

雪松北岬 · 我的小木屋

小木屋生活

我的小屋坐落在雪松林中一片空地上,是一位地質學家在1980年代建造的,這個地方位於貝加爾莉娜自然保護區的北部。小屋主人瓦羅嘉是一位護林員,他和妻子魯德米拉在這裡住了15年,但後來他們想要搬到伊庫茨克去了。在保護區里護林員之間相間的距離大約為19英里。

小屋坐落在山腳下,背後的山高1981米。小屋四周是松柏科的針葉林,在屋裡能觀賞到湖景。白雪已經覆蓋了屋頂,屋樑呈現出薑汁麵包的顏色。屋子裡的面積有9平方米,取暖靠一個噪音很大的鑄鐵爐子,對於這位特別夥伴的鼾聲我覺得還能忍受。小屋有兩扇窗,從其中一扇窗朝東眺望,我可以看見60英里外布里亞特境內的雪峰。冬天森林像是一塊披在大地肩膀上的銀色毛皮。

我帶了很多裝備:斧頭和菜刀、釣魚竿、煤油燈、冰鑽、鋸子、雪地靴、烈酒和伏特加、雪茄、糧食(意麵、大米、辣椒醬、咖啡),還有一個80本書的小小圖書館。

你無法預計到六個月後你會有怎樣的情緒,於是我精心挑選了隨身攜帶的圖書。人們很容易犯這樣的錯誤,即只挑選難度大的書籍。你以為你只需要高端的,哲理性的和理想主義的作品,然後過了十天你就想把這些書扔了去讀一本偵探小說。

森林裡那些熊

我挑選了題材廣泛的有關哲學、詩歌、文學和自然的書籍。米歇爾·德昂的憂鬱,勞倫斯的感性,還有一些哲學家(尼采、叔本華、斯多葛學派),薩德和卡薩諾瓦可以讓我血脈膨脹。還有一些適合林中生活的書:丹尼爾·笛福的神話,格雷·奧爾的激進,阿爾多·李奧帕德的倫理。從某種角度來看,我的全部經歷就是把一家圖書館放進了樹林里。

如果沒有書我很快就會發瘋,一本書就是一種讓別人和你在一起的方式。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能做到從頭到尾不停頓地看完一本書,有時連續看上八小時。

我把一天時間分成兩部分。上午我做精神層面的事情:閱讀,寫作,抽煙,學寫詩,朝窗外眺望。到了下午我干一些體力活:在冰面上鑽洞,釣魚,穿著雪地靴在我小小的王國周圍奔走,砍柴。

隱居數月後的西爾萬

小木屋中的閱讀時光

由於行動範圍受到了限制,人對於每一種體驗的感受變得更加深刻。荒島餘生者有著絕對的自由,但只是在他那小小的荒島上。在小屋裡生活的人很快會進入一種抑鬱狀態,或者說小屋熱病狀態。因為見不到任何人,你可以躺在床上喝伏特加,但沒有人會來和你說話。所以安排好各種活動打發時間很重要,就像僧侶一樣。或者也可以像魯濱孫所那樣——儘管他遭遇沉船隻剩下孤身一人,每天晚上他還是穿戴整齊用晚餐。這種在只有一人的情況下還是像在城裡生活時一樣把自己穿戴起來就是一種故意的行為。

這種生活的愉悅之處是行為的重複。每一天都是昨天的鏡子,也是明天的草圖。你固然可以在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中找到快樂,也可以因為預先知道會發生什麼而開心。這是一種平靜而節奏緩慢的生活,但你因此而變得很富有。

我精力充沛有活動身體的需要,於是我每天都去徒步和攀爬小屋四周的高山。有時我帶上一頂帳篷走進原野到樹林里去露營。在冰封的湖面上滑冰也是很有趣的事情。我也依靠一些從文明社會帶來的物品來讓自己過得開心,其中包括伏特加和雪茄。我欣賞這樣一種想法——生活在遙遠的曠野里但不缺乏某些奢侈品。這樣你的生活能得到平衡,讓自己在古老和奢華這兩種對比鮮明的體驗之間游移。在零下30攝氏度的氣溫下在雪中徒步和釣魚之後,能抽著哈瓦那雪茄讀中國詩歌,這是一件多麼快意的事情。

泰松把撿到的枯枝打磨成矛尖

雖然我一個人生活,但也並非真正與世隔絕。真正的隱居者年復一年地獨自一人,而對於我來說這只是一件相對的事情。

我有時去訪問居住在附近的人,而我自己也經常有訪客——他們中有些人我認識,有些是正好穿過湖區的陌生人。他們往往只在我這裡待上幾個小時,所以不會太干擾我孤獨的生活。不管怎樣我也不想做得太極端,過上一種太有挑戰性和難度很大的生活。我要的只是一種體驗。

在離我的小屋31英里的地方有一個氣象站,通過管理氣象站的謝爾蓋和娜塔莎夫婦我遇到了兩位西伯利亞漁民薩夏和尤拉。他們是典型的俄羅斯人——身材高大強壯,嗓音響亮喜好喝酒,精力充沛慷慨大方。他們還與荒原保持著血肉聯繫,假如你讓他們住在城市裡他們看上去就像頭大象。

他們過著質樸的生活,這是一種強度很高但意義重要的生活。他們很享受這種生活,雖然他們完全意識到這種生活的好處和弊端。從物質條件上來看生活很困難,在酷寒中生活在森林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你到了50歲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70歲了。但他們肯定不會到城市裡去生活,因為他們知道這樣他們會失去在這裡生活享受到的自由。他們寧願在野外過著開心的生活也不願意到城裡去讓自己慢慢衰老。

米蘭·昆德拉說過,因為在俄國歷史上沒有出現過一位傑出人物,也沒有發生過文藝復興,所以俄國人的思維仍像在中世紀一樣處於一種非理性和不可思議的狀態。我在這些人身上就發現了這種品性,他們不會說一些膚淺的東西,而只說有智慧的事情。他們像我一樣話不是很多,不必設法去維持一場談話是一件好事情。為什麼與他人一起生活不容易?因為你總是要找到一些可以交談的話題。我想起自己在巴黎的日子,我惴惴不安的到處對我並不真正認識的人說著「很好,謝謝你」和「讓我們很快再見面」這一類的話語,他們也好像是驚恐不已地對我說著同樣的話。

人類在自我關註上投入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不可思議。由於他人的存在世界消退了,孤獨能使人重新感受到事物的樂趣。唯一能使人獲得自由的是獨孤,此時你仍遵循著自然的法則,有著自我的約束和戒律。但只要和一個別人在一起,你就將開始受到他人的脅迫和限制並且為此做出妥協。

我並不害怕無聊,有比無聊更大的痛苦——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分享那些美麗的時刻。孤獨就是讓別人錯失了和自己一起享受美妙人生的機會。

我離開巴黎前有人告誡我無聊將是我的死敵,我會無聊死的!我禮貌地聽完了他們的勸告,對我說這些話的人認為他們自己是很懂得找樂子的人。「只剩下我一人,讓我來養活自己,真的,用我自己的力量,這不累人。」盧梭在他的《一位孤獨行者的幻想》中寫道。

到了四月份有人給了我兩條狗,艾卡和貝克。狗可以幫助我戰勝孤獨,而且在熊走近時它們會吠叫,到了五月底熊就要結束冬眠出來覓食了。

5月22日湖面解凍了,一切發生得很突然——颳起了一場風暴然後冰塊就破裂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偉大的力量,就像是大自然發動的一場戰爭。在西方我們會說春天開始了,進入春天了。而在西伯利亞沒有進入春天的過渡期,一切都很快速,在10分鐘之內冬天就敗下陣來了。

在那個月份里我坐在桌旁觀看著冰雪消融。水滲透到每個地方,把地面染上了塊塊黑斑。然後來自南方的水鳥飛臨到了開闊地上,它們熱切地開始尋覓配偶並在潔凈的水中嬉鬧玩耍。雄鷹在高翔,鵝們成群結隊地四處遊走,海鷗忙著俯衝潛水。奇怪的是蝴蝶竟然還活著,它們在空中翩翩起舞。

生活在針葉林中讓我心滿意足,因為我感到自己從屬於大自然。這不像你翻過一座高山,到了山邊上你感到自己只是一個陌生人。住在一個地方讓你感到自己是森林的一部分,就像是熊、魚或鳥一樣。

六月份動物需要為繁殖後代補充體力,這時表現出一個生命循環中的問題:蘇醒的五月和豐盛的七月,六月怎樣才能跨過前後兩個月份之間的溝坎?大自然中來了……蒼蠅,到了七月則有了許多臭蟲。

7月28日我告別了貝加爾湖。在我來到這裡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居住在這裡的力量,當我離去時我知道自己將會回來。我經常在炎熱的陽光下躺在吊床上。我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劃著獨木舟,湖水中的倒影如此清晰你難以分辨哪一半是虛哪一半是實。在法國國慶日那一天有兩位朋友從法國來看我,我們在湖邊舉起法國國旗,令人驚奇地喝下了三瓶伏特加。

隱居是一種反叛,在貝加爾湖的前哨地莫斯科當局的控制很弱。城市裡的自由主義者,左翼分子,革命家和上層中產階級公民都需要付錢購買麵包,燃氣和繳納稅款,而隱居者對於國家既不索取也不給予,他消失在樹林中然後在那裡生生不息。他的隱居造成了政府財政收入的損失,而給政府造成損失才是真正革命家們的目標。

我不能永久居住在小屋裡,但我已經幾次回到過針葉林中去,並且知道自己會再次去體驗隱居生活,時間也許會更長一些。幾年前我發現了阿爾及利亞的沙漠,我覺得沙漠是隱居的好地方,是沒有樹木的針葉林。

我仍在漫遊,但我對旅行已經不再那麼痴迷了。我的經歷使我明白,要讓自己不再感到時間飛逝的最好辦法是在某個地方坐下休憩片刻。我發現生活在寂靜中能讓人神清氣爽,靜觀時間的行進比里程的積累要更加豐盛,你的眼睛永遠不會對壯麗的景色感到疲勞。

伴著篝火獨思

在湖邊散步的泰松

我敢肯定今天有許多人想做我做過的事情。我想有越來越多的人有時會感到有需要讓自己逃離現代生活,然後再回來過一種更簡樸的生活。我所做的正是這樣一件事,只是做得比較激進而已,但你也可以在家裡就做到讓自己回到森林。時間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寶貴的財富,我們每個人一天都有24個小時,但我們都在任意揮霍這種財富,尤其是使用了那些電子產品之後。總是能讓別人聯繫上你是自由受損的開始,這是我們對囚犯的要求,電子產品就像是我們的電子標籤。總是有人來侵佔你的時間,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一個行動是扔掉你的手機。試一試在三小時的時間裡不用手機,在這段時間裡寫作,閱讀或做一些事情。

俄羅斯人知道在有不利情況發生時針葉林總在那裡。你知道在世界上,在森林裡有一幢小木屋,在那裡你有可能去做某些事情,你能從中得到來自生命的單純的快樂,這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所以全世界拒絕與政府合作的人,到樹林中去!在那裡有你需要的慰藉在等著你。

貝加爾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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