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李叔同出家之因緣

1918年(民國七年),三十九歲的藝術教師李叔同在杭州出家當了和尚。這本來是個人行為,但經過報紙傳播,很快成為轟動全國的公眾事件。在李叔同的老家天津,報童手中的《大公報》被搶購一空,老鄉們競相傳閱,議論紛紛:「桐達李家的三公子為嘛就出家了呢,到底有嘛想不開的?」

一代才子放棄世俗生活,突然遁入空門,在當時和現在都使人深感惋惜和不解。世人在津津樂道的同時,也對他的出家做出各種版本的猜測和分析,但終未揭開這位藝術大師出家的謎團。關於李叔同的出家之因,概括來說是因為: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對紅塵瑣事的不屑,對病痛的心力憔悴,對佛文化的心靈嚮往,最終讓他拋棄常人的生活軌跡,追求更高級的人生境界和靈魂生活。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似乎都能講通。但是我們都知道,解讀像李叔同這樣人生經歷曲折複雜的歷史人物,單點解讀顯然是片面的,無法全面分析出他真正的出家之因。

這個曾經眷戀紅塵,熱愛生活的人,為什麼會決絕地拋妻棄子去行菩提之道?這個享受過榮華富貴的世家子弟,為什麼能輕鬆地捨棄名利,絕塵而去,給後世留下一個神秘的背影?這個放蕩不羈的貴公子,出家後竟然選擇佛教中最難修行的律宗,過午不食、嚴守戒律、直到生命結束那一刻,還在感恩佛祖度化之恩。如果不是真正參透人生,大徹大悟,是絕對做不到的。

李叔同為什麼要出家?或者說他出家的動機是什麼?現在,讓我們滿懷虔誠之心,走進這位藝術大師和高僧大德的過往時光,共同探究他出家的因緣。

幼種菩提:他從小就看透了無常,相信宇宙存在的意義。他不怕神秘未知的挑戰,反而被它所深深吸引,深深感動。

少年時李叔同寫下「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的詩句。詩的大意是:人生短暫,就像已近西山的落日,很快就要落山;富貴不會長久,如同草葉上的霜露,太陽一出即會消失。

從字面看,其間彌散著看透人生無常、富貴如煙雲的意味。在少年李叔同眼中,青春一錢不值,除了縱情酒色之外,就是綿綿無盡的空虛。他沒有從錦衣玉食的富庶生活中獲得到快樂,更沒有從家庭生活中得到內心渴求的愛。一切像西山落日,草葉上的霜露,都是轉瞬即逝的過眼煙雲。

那時的李叔同,就意識到人要順應自然規律,順應人與自然的緣分。每個人從生到死都是在變化當中完成的,金錢、青春、愛情、生命,包括宇宙,一切萬物都不是永恆的。物質生活給人帶來的只是肉身的滿足,精神生活才是激活靈魂的法器。雖然家境殷實,但李叔同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對名利也沒有太大的慾望,只是跟隨天津名士常雲庄、趙元禮、唐靜岩專註地學習詩詞、書法、篆刻等技藝,這些藝術正是他想要的精神生活。他的朋友圈也基本設定在藝術範疇,與商界、政屆的人往來甚少。

練習書法時,李叔同臨摹過《心經》。《心經》全名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般若」是智慧,「波羅蜜多」是到彼岸。《心經》全文260個字,是佛經中字數最少的一部經典著作,因其字數最少、含義最深、傳奇最多、影響最大,它和《金剛經》一樣,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影響極大。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是這部經的核心。李叔同臨摹《心經》時,不可能不熟悉《心經》那260個字。加之此前所積累的國學功底,對裡面的文字理解也相對深刻。這是李叔同接近佛教的一個因緣,他出家後也曾講過這部佛經。

李叔同父親李世珍樂善好施,中年後信奉佛教,研習《金剛經》、《楞嚴經》、《地藏本願經》等佛教經典,定期放生舍粥,吃齋念佛,家中的主要成員也應當是茹素的。五歲時,李叔同的父親去世。臨終之時,有僧人助念往生,父親在《金剛經》輕緩的吟誦聲中安詳而逝。發喪期間,李叔同目睹了僧人們敲擊法器,念佛誦經的全過程,那種莊嚴有序的誦經聲,深深感動著他。

父親與佛結緣安詳而逝的畫面,像一幕電影,永久定格在李叔同的腦海里,多年之後都難以磨滅。當時李宅附近有一座無量庵,李叔同的侄媳婦信佛,常到庵里念經。李叔同常去聆聽,到家後就能將《大悲咒》、《往生咒》、袁了凡的「功過格」背下來。李宅附近除了無量庵外,還有大悲禪院。這座始建於明末清初,興盛於康熙年間的古寺,因供奉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而得名,又曾因供奉有玄奘法師的師頂骨舍利而聞名海內外。

父親健在時,常延請僧人到家中交流佛法,李叔同靜靜地坐著傾聽,他也曾跟隨父親到大悲禪院聽法師講經,也曾在香煙繚繞中瞪大眼睛仰視佛祖,獲得內心的清涼。

巧合的是,李家先後購置宅子所處的位置,均與寺廟距離不遠,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因緣。更為巧合的是,成年後的李叔同更加與寺廟有緣。李叔同成為弘一大師後,途徑上海重訪當年的城南草堂,沒想到的是,草堂易主,變成僧人講經說法的佛堂。後來李叔同到杭州教書,學校附近也有寺院,他常常到寺院散步,有時也與僧人攀談聊天。這彷彿是前世的因緣,寺院、僧人、佛像、古樹、香火,讓他感到非常親切,這些事物曾陪伴他度過難忘的童年。

家中的奶媽見三少爺有了佛化的萌芽,她認為不好,就教他改念《名賢集》里的格言。《名賢集》里有「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這樣勵志的句子,也有「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高頭白馬萬兩金,不是親來強求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眷如同陌路人」這樣揭示世態炎涼的句子,李叔同更鐘愛後者。

少年李叔同對諸如生死、命運、世相有了自己的理解,他對人情世故保持客觀的審視,有著超越世俗的持重。儘管如此,他畢竟還是凡人,有著凡人的七情六慾,有著凡人的苦惱。這些心靈上的雜事無處排遣,就被他寫進詩詞,歌里和書法。當這些藝術形式無法改變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時,他必然在尋找另外一種解脫的途徑。

就在此時,他遇到了佛教,於是從藝術領域轉向宗教,去追究靈魂的來源和宇宙的根本,這恰恰是為了實現自身的精神超越。出家只是一種形式,但這種形式可以加速他凈化心靈的速度。通過對佛教經典的研讀,解開了他諸多的疑惑,但他還是無法捨棄虛妄的身軀,蛻變一個全新的自我。就在此時,他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幫他敲開佛教之門,點亮智慧之燈。

悟道歸真:周遭友人對他的出家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佛法豐富了他的生命,開拓了他靈魂的疆域。

李叔同出家看似突然,其實早有端倪。斷食體驗後的 1917年至1918年,有幾件事可以證明他已經流露出出家的意願。

第一件事是1917年11月14日聆聽佛法。李叔同去虎跑寺聽法輪禪師說法,回來後寫了書聯。並在題記里寫道:

余於觀音誕後一日,生於章武李善人家,丁巳卅八。是日入大慈山,謁法輪禪師,說法竟夕,頗有所悟。歸來書此,呈奉座右。落款是「嬰居士」。(註:此時李叔同改名為李嬰,寓意象嬰兒般新生。)

第二件事是1918年1月8日透露出家。李叔同在寫給學生劉質平的信中說:鄙人擬於數年之內入山為佛弟子,或在一二年亦未可知……現已陸續結束一切。

第三件事是1918年1月中旬發心出家。李叔同居虎跑寺客房習靜一個月,恰逢馬一浮帶彭遜之到虎跑寺出家。李叔同目睹了彭遜之剃度出家全過程,大為震撼,隨即欲拜弘祥大師為師。弘祥大師認為自己資歷尚淺,就請來師父了悟大師做李叔同的師父。了悟大師為其取法名演因,號弘一。

第四件事是1918年3月15日誦經。恰逢亡母忌日,李叔同到虎跑寺誦了三日《地藏經》,為母親迴向(註:自己所修的功德不願獨享,而將之轉給他人)。之後做了一件海青,每日做兩堂佛課。

第五件事是1918年3月下旬(安排時間)。李叔同在給劉質平的信中寫道:「不佞自知世壽不永(僅有十年左右),又從無始以來,罪孽至深,故不得不趕緊發心修行。自去臘受馬一浮大士之熏陶,漸有所悟。世味日淡,職物多荒。近來請假,逾課時之半,就令勉強再延時日,必外貽曠職之譏(人皆謂余有神經病),內受疚心之苦……不佞即擬宣布辭職,暑假後不再任事矣。所藏音樂書,擬以贈君,望君早返國收領(能在五月內最妙),並可為最後之暢聚。不佞所藏之書物,近日皆分贈各處,五月以前必可清楚。秋初即入山習靜,不再輕易晤人。剃度之期,或在明年。」

以上五件事,均離不開夏丏尊和馬一浮兩位好友的助緣。

夏丏尊是啟發李叔同出家的助緣人。1916年的一天,夏丏尊與李叔同聊天,偶然說起一本雜誌上刊登有關於斷食的介紹,稱斷食可以使人身心更新,產生巨大的精神力量,釋迦牟尼、耶穌、穆罕穆德都曾進行過斷食體驗等等。說著無心,聽者有意,李叔同就記下了這個細節,找來那本雜誌看。第二年春節剛過,李叔同就到虎跑寺進行斷食體驗,前後共二十一天。

斷食體驗需要找一處安靜清幽之所,李叔同與他在「西泠印社」的印友葉為銘商量。葉為銘建議他去虎跑寺,他們共同的朋友丁輔之是虎跑寺的大護法,由丁輔之代為介紹,李叔同這才有機會到虎跑寺進行斷食體驗。

李叔同正式剃度前,夏丏尊曾問他:「你真的想好了?」

李叔同答:「想好了。」

見夏丏尊落淚,李叔同說:「我先在這裡做個居士,修行一年再說。」

夏丏尊見李叔同雖然身著海青,但卻留著頭髮和鬍鬚,和寺廟裡的和尚形成發差,顯得不倫不類。

夏丏尊賭氣說:「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夏丏尊沒有想到,他的這句氣話,反倒堅定了李叔同出家的決心。僅隔一天,李叔同舉行了落髮儀式。

夏丏尊又來看望李叔同,他獃獃地愣在那裡,一個光頭和尚正沖他笑。

夏丏尊問:「叔同,何時受的剃度?」

李叔同答:「我已不叫李叔同了,以後叫我弘一和尚吧。昨天剃度的,恰巧是大勢至菩薩日。」

夏丏尊埋怨:「不是說暫時做居士修行,不剃度的嗎?」

李叔同說:「我是按照你的意思辦的呀,你不是說我不僧不俗的待在這裡,倒不如索性做了和尚。我想想,你說的也對,便照著你的意思做了。從今以後,我就是佛門一沙彌,盡自己所能做些弘法利生的事。我們是多年知交,以後還望得到你的照拂。」

李叔同出家後,對夏丏尊十分感謝,認為正是由於夏丏尊的因緣,使他得以實現了久已神往的夙願。

李叔同曾說:「我的出家,大半由於這位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夏丏尊對此卻頗為不安,內疚了一輩子。

李叔同臨終前曾寫下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送給夏丏尊。他依然在感謝這位生命中重要的助緣人。

馬一浮為李叔同打通研習佛法的通道。李叔同在杭州「浙一師」教書那幾年,深感時代動蕩所帶來的流弊,他從心底厭惡有些教師只教書不育人,只拿薪水卻不從精神上凈化學生的心靈,讓他們識別什麼是真善美。

為了讓學生們開闊視野,李叔同常在課餘時間,帶學生們參加各類文化活動。有一次李叔同帶豐子愷到老朋友馬一浮家做客,倆人切磋國學、哲學、佛學。李叔同與馬一浮年齡相仿,二人在藝術上惺惺相惜,但在佛學研究方面,馬一浮是李叔同的前輩,說老師也不為過。

在馬一浮看來,佛學與儒學是互通的,他常常對人講「儒佛兼攝」:真正的修行人,應該掌握用佛學與儒學互補的方法,因為儒家式的修養與佛教徒的修行最終還是要達到同一個目標,即提高道德修養,過濾心靈的雜質,抵達靈魂的清涼之境。「菩提涅槃是一性,堯舜孔佛是一人」,這一觀念對李叔同理解佛教很有啟發並且贊同。

李叔同是一個從小接受孔孟文化的儒者,也曾擔負著求取功名、榮耀門楣的重任,無奈科考失利,又逢家道中落,諸事艱辛,他的內心出現人生亦幻亦真的鏡像。生活的窘迫和養家的責任,讓這個孤傲清高的知識分子,不得不縱身一躍到泥沙俱下的社會中討生活。無論是在上海《太平洋報》副刊做編輯,還是在杭州「浙一師」當教師,那僅僅是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他要適應職場里的各種規則,要學會圓滑地做人處事,要違心地應酬各種飯局。

雖然李叔同當時在戲劇、美術、音樂、書法等領域中被稱為藝術大師,世人對他刮目相待。但是面對冷酷的現實,他所做的一切無法得到他人的認同,由此失去了自信,產生了逃避。人心浮躁的年代,再難看到靈魂撞擊的花火,再難聽到心靈交融的聖歌,他只能守著最後一片心靈凈土,尋找清澈的河流和一葉小舟。

在這種情境下,作為一個藝術家,李叔同除了完善藝術還能如何?如果連藝術創作都無法自我救贖,他只能選擇更高級的另外一種「藝術形式」——宗教。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完成身心的凈化和靈魂的蛻變,就像他在斷食試驗後為自己起的名字那樣樣:李嬰——如嬰兒般新生。

恰逢此時,馬一浮的佛學理念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佛法與儒學一樣,不只是學問研究的對象,而是實踐的真理。無論佛學還是儒學,都在於經過自我的深刻剖析後,獲得心境的提升和智慧的增長。

杭州工作六年,李叔同與馬一浮往來頻繁,每次都會請走幾部佛經回去研讀。《普賢行願品》、《楞嚴經》、《大乘起信論》、《圓覺經》等佛經,是李叔同那一時期的精神食糧。後來李叔同公開說,他學佛是受馬一浮先生指示的。

多年后豐子愷在《陋巷》一文中,回憶了那天的情形:「我其實全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是斷片地聽到什麼『楞嚴』、『圓覺』等名詞,又有一個英語『philosophy(哲學)』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

再後來,馬一浮介紹李叔同到杭州虎跑寺習靜,一次正好趕上馬一浮的朋友彭遜之的出家儀式,李叔同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虎跑寺內香霧繚繞,僧人並立,沉鬱的鐘聲飄蕩在寺院上空。主持剃度的了悟大師步入殿內,端坐佛像前的位置。在引請師的引導下,彭遜之入殿,向了悟大師行禮。禮畢,了悟大師為彭遜之施行剃度。在學佛這條道路上,李叔同始終把馬一浮當作精神上的導師,是馬一浮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他人生的航向,這則是無需辯駁的事實。

病痛助推:無論遇到肉體上的病痛,還是精神上的折磨,他對人生的體驗都較常人為切,他對境遇的感悟較常人為深。

幼年的家庭影響,後來的朋友助緣,讓李叔同萌生了出家的念頭,而真正讓他下定決心出家的原因,則是因為他的病。李叔同一生受盡各種疾病的折磨,如果不是對藝術與佛法全情的專註,喚醒他漠視病魔的毅力,他的世壽不可能活到六十四歲。期間的艱辛是常人難以體會的。儘管如此,李叔同畢竟是吃五穀雜糧的人,無論意志如何剛毅,面對難忍的病痛,他還是在字裡行間透漏出一些線索。

李叔同主要患有神經衰弱症、手足麻木症、肺病三種病症。其中神經衰弱症和肺病在他出家之前就已經得到確診,手足麻木症起因於出家後刺血寫經所致。

李叔同出家後,曾給侄兒李聖章寫信說:「神經衰弱症,始自弱冠之歲,比年亦復增劇。俟此次撰述事訖,即一意念佛,不復為勞心之業也。」也就是說,李叔同在十四五歲時,就已患上神經衰弱。

神經衰弱是一個比較寬泛的稱謂,它包括一部分抑鬱、焦慮障礙、緊張性頭痛、失眠、消化不良等。它指由於長期處於緊張和壓力下,出現精神易興奮和腦力易疲乏現象,常伴有情緒煩惱、易激惹、睡眠障礙、肌肉緊張性疼痛等。神經衰弱如果處理不當,可遷延達數年甚至數十年,如果遇到新的精神因素或休息不足,癥狀還可能會重現或加劇。

由於當時的醫學還不發達,亦或是李叔同本人和家人沒有意識到病情的嚴重性,沒有進行及時科學的治療,這才導致中年後的病情加重,他才會如此主動地進行斷食體驗,才會如此渴望到一處清幽之所安度下半生。

1929年李叔同住在承天寺,附近每天傳來練習放槍、體操、唱歌之聲,讓他飽受騷擾之苦。返回溫州時,又與二百兵士同乘一封艙船而歸,途中備受「種種逼迫,種種污穢。」重居慶福寺,在關房「窗前二丈之外」,又有眾兵士每天「放愴喧嘩」。

李叔同在給夏丏尊的信中寫道:「此生平所未經歷之逆惱境,導致腦神經重傷。」

神經衰弱讓李叔同飽受煎熬,感受頗深,甚至在僧人為神經衰弱者臨終助念時,都要充分考慮到對方的感受。他在《人生之最後》中說:「以余經驗言之,神經衰弱者,病時甚畏引磬及小木魚聲,因其聲尖銳,刺激神經,反令心神不寧。若依余意,應免除引磬小木魚,僅用音聲助念,最為妥當。或改為大鐘大磬大木魚,其聲宏壯,聞者能起肅敬之念,實勝於引磬小木魚也……」

李叔同的肺病是在《太平洋報》工作期間加重的。1912年夏,由於連日來的加班熬夜,飲食不規律,李叔同積勞成疾,導致咳血。整夜失眠,再加之肺病哮喘,讓他痛苦不堪,心情鬱郁。他用一首《人病》的詩抒發咳血時的感受:「人病墨池干,南風六月寒。肺枯紅葉落,身瘦白衣寬。入世兒儕笑。當門景色闌。昨宵夢王母,猛憶少年歡。」

李叔同說:人生病之後,硯台也幹了,不能寫作,夏季六月吹著南風卻覺得寒冷。心肺枯乾好像秋天飄落的枯葉,身體消瘦衣服也變得寬大。走到外面使同伴看了發笑,站在門前使景色變得難看。昨夜夢中到了天宮,猛然想起少年時的歡樂情景。

李叔同認為,自己離死不遠了,早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肉體得到了解脫。出家後的李叔同肺病頻發直至圓寂。學生勸他就醫,他笑曰:「小病從醫,大病從死。今是大病,從它死好。有求死之心並非壞事,死心塌地念佛,要麼病好,要麼往生。」

疾病的折磨讓李叔同嚮往幽靜生活,寺院無疑是最佳的修養之所。再者,神經衰弱和肺病不是肢體的殘疾,所以他還像健全的人一樣,總有能做的事:讀經、念佛、寫字、散步、打坐、弘法,全身心投入去做事,不想病、不談病。李叔同骨子裡還是一個藝術家,無論遇到肉體上的病痛,還是精神上的折磨,對人生的體驗都較常人為切,對境遇的感悟也較常人為深。寺院的秘境,佛法的微妙可緩解他肉體與精神之疼,開闊了他的思想領域與人生境界。

出家後的二十四年間,李叔同就在這樣自我營造的靜謐之境中安度餘生,他的神經衰弱證和肺病比之前有所好轉,他找到了心靈的棲居之所,內心清靜了,那一念就清靜了,一切就都清靜了。

萬法歸因:一切萬有皆受因緣支配,非人們所得以輕忽。正所謂出之幽谷,遷之喬木,返璞歸真,人格圓滿。君此去,幾時歸還?佛曰:吾無去就來。

《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一切都是幻象,早晚都會消散的,消散之後還會再聚,這就是世間的因緣。

縱觀李叔同的出家,皆由因緣組成。因家庭的影響,幼年便在心中種下菩提種子,讓他對生命的無常有了懵懂的認識,正所謂「人生聚散長如此,相見且歡娛」。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下,這顆善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待他成年之後因種種機緣,得到有緣人的無私助緣,他開始嚮往那種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的自由幻境,這種超越現實的願望,加速了他遁入空門的腳步。要想擺脫塵世的煩惱,求得生命的永恆,唯有走向佛門這一種選擇了。

眾生病苦誰扶持,一心向佛菩薩心。病痛的折磨可以摧毀他的身體,但沒有摧毀他的心智。他真心發願,誠心拜佛,永遠皈依,心無雜念,苦其心志,修其精神,過著苦行僧般的修行生活,從而完成了從藝術家向佛教徒的艱難蛻變。

李叔同如此堅定地出家,實際上早就意識到幻象的存在,隨著年齡的增長,幻象越來越真實,甚至觸手可及。他要打碎這些幻象,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當他站在一片世俗的廢墟之上,在塵土飛揚中仰望天空,終於發現:在一個由物慾組成的文明世界,一個人根本無法完整地獲得自己,因為他始終生活在糾纏的關係中,成為自己對立的陌生人。他在違背自己真實的意願,努力去塑造別人為他設定的形象,遺憾的是,在與現實的抗辯中他鎩羽而歸。人生的荒謬正在於此,人生的歡喜也正在於此。

所以李叔同願意接受佛陀的教誨:當你發現自己被貪慾引誘的時候,一定要自我降服。你要做自己「心」的主人,不要做「心」的奴僕……

推薦閱讀:

長亭外,古道邊,一曲《送別》知情深。
送別,弘一
眼淚也是水

TAG:弘一法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