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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代孕,改變了我的人生

有些沒有現實感,心裡像一腳懸空,踏不到地上。但是手中嬰兒接觸到掌心,軟軟的、熱乎乎的,有點濕,似乎回到女兒出生的時候,但這小傢伙又確實是個帶把兒的。

我站在產房外,身邊站著妻子,她將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一同打量著這個寶寶。她的臉色也有些說不上來的意思,我除了把手放到她腰上攬住她,竟說不出話。

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孩子來歷不尋常。

起因過錯在我。在妻子最需要我時,我沒有履行好一個丈夫的義務。

那是妻子30周歲的時候,我們的女兒出生。

距妻子預產期還有兩個月時,股市動蕩,跌停數次,我只能飛往公司總部所在地杭州參與董事會議,那一段時間一件事接著一件,每天接打許多電話。不知是到杭州後的第幾日黃昏,接到的其中一通電話是家庭醫生關於妻子早產的消息,等我匆忙趕回北京跑到病房,看到昏睡中面色蒼白的有些泛青的妻子。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妻子。母女平安。女兒在育兒箱中沉睡,皺皺小小,丑親丑親。

當晚我已回到杭州,再回到妻子身邊是兩日後。看到靠坐在床上的妻子睜著眼睛看著我,握住她冰涼的手,這才覺得這幾日的累一下爆發出來。自己向來是很有能力的男人,可是也許,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不夠用的時候。

「女兒沒有不好,可是女兒就是不行。」家裡的長輩反覆地提,希望我們能再要一個,一個帶把兒的,一個不會讓家業落到外姓手裡的繼承人。

有些厭惡,我也是「繼承人」,繼承家業是服從家裡,與妻子也是家裡介紹相識,第一個孩子到來的這麼晚,難道沒有忙於「繼承家業」的原因在裡面嗎?沒有不滿,只是心裡總有個結。可是大概從還是毛頭小子時就受這樣的家教,心底也覺得還是必須有一個男孩。

得知妻子因早產後造成子宮基底層受損並宮腔粘連,很難通過自身再次懷孕,是女兒出生那晚後的3個月。家裡指定醫院的醫生對我和妻子說還是有希望的,一直鼓勵我們要積極治療。妻子也順從著吃了許多葯,不見起色就又換了療法。

試過中醫西醫多方調理。都說調養要慢慢來,到了第四年的秋天,妻子還是順從家裡,由著長輩們折騰,我卻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是葯三分毒,吃了那麼多葯,換了那麼多醫生從頭摸索,又是一通吃藥,妻子已經34歲了,希望一天比一天小,去還在跟著我為不知還剩多少的受孕希望而受苦。可是妻子的月信仍是每月如約而來,四年中無一次例外。

停止這無意義的折騰吧,我攔住了又一次去往醫院的妻子。

從妻子順從家裡吃著葯,到我拒絕再帶著妻子去嘗試新的方子,家中長輩從沒有使我們清閑過,無數的醫生與藥物的名字,被在耳邊嘮叨了一遍又一遍。

妻子本來就是一個挺敏感的女人,她也痛苦,我也不好受,我們又彼此懂得,說不好這讓我們更痛苦還是更好受些。

過了三個座談會似的新年、一個已經上升成批鬥會的新年,第五個年頭臨近盛夏,朋友介紹了一個諮詢部門設在北京的代孕機構,與妻子商量,決定去看看。

此前也不是沒聽說過代孕機構,一些明星鬧得沸沸揚揚的,有有心人在扒真相,有無心人在瞧熱鬧,小機構怕涉及到法律糾紛甚至人命官司,大機構也同樣可能攤上麻煩。而且妻子也很厭惡代孕的那些女人,她不能理解什麼樣的人能接受在肚子里懷陌生人的孩子,在懷胎十月後還能狠心舍下。

也許是我們都有點麻木了,逆來順受了?或者我們本來就很順從家裡吧。

那天挺熱的,我們和諮詢機構的經理約在一個茶室,我們到時對方已經先到了。

坐下來,侍者端上來三個粗陶杯,裡面是綠茶。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對方,一個齊耳短髮的女孩子,30上下的樣子,西裝小褂,左耳帶一枚銀鑽耳釘,氣質尚且乾淨。

交流了我們的情況,她開始同我們講代孕的基礎知識。

我很意外。一來代孕不是像我們想像的,一個缺錢花的少女接受精子後獨自面容頹廢地等待生產、一臉麻木的拿錢走人,雖然我對此保持懷疑。二來,她很平靜也很坦率,不僅講了代孕能為我們帶來的解決問題的好處,也講到了受精卵著床可能面臨的低成功率,代孕媽媽生產時可能發生的早產等狀況。

此前我猜到正規的代孕機構除了必要的生理檢查評估,應該也會涉及法律上的手續,她關於孩子根據代孕媽媽在美國的戶籍狀況向所在州提交對應法律文件的解釋印證了我的想法,但我沒想到對代孕媽媽的心理諮詢、評估乃至輔導也是主要事項之一。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一筆開支,我們卻因此對這個機構多少生出了些信賴。

她講了很多,最後語氣鄭重地勸告我們要慎重選擇是否代孕,因為這裡牽涉的不僅是金錢問題,有些問題是金錢無法解決的。商場見過很多人,我覺得自己當時對視的是一雙真誠的眼睛。她送走了我們,同時詢問是否需要主要事項的印刷文件,得到肯定答覆後,我們帶走了一個沉甸甸的檔案袋。

當晚,我和妻子幾乎一晚上沒睡,前半夜我們一起反反覆復看每一頁文件,輪流上網或者打電話查詢其真實性和細節,後半夜我們沉默著坐了很久。妻子不是個聒噪的女人,但她那晚上尤其安靜。

她同我說,就這麼決定吧。我說好。我們一起躺下,又過了很久,我睡著了。

如果那個經理有一點鼓吹推銷的意思,可能結果都不一樣。再次撥通了她的電話,確定了預約美國代孕,如此一來,孩子出生後可以有確認無疑、法律認可的美國戶籍。

接下來我們按照機構的要求在北京指定的醫院做了夫妻雙方的身體檢查,並將檢查報告發送給了那個經理,然後就是預約和美國醫生的視頻通話。約在了北京時間晚上的11點半,和我們通話的醫生,也就是我們的主治醫生,是加州大學的教授,一個看上去很和藹的白人醫生。他詢問了我們的具體情況,從妻子的身體狀況、過往病史到對代孕的認識情況和我們可以接受的時間安排,在掛斷電話之前告訴我們要保持樂觀的心情,不要因為以往的經歷而失去希望,他會幫助我們。

三天之後我們收到了醫生髮來的行程安排,包括我們在國內需要服用的藥物、如何服用,以及去美國的具體時間。接下來的時間,我和妻子按時服藥,等待著去往美國。

這期間,我們收到了代孕媽媽的材料。他們中大部分都有子女,丈夫有穩定正常的工作。妻子初步選了三個人。我們對比很久,決定選擇一位有紋身的加州黑髮女性,她有一個親生女兒和一個養女。選擇她或多或少是因為她的黑髮吧。並且我們決定到美國之後見一見她。

到達美國之後,代孕機構的人把我們接到了預定好的酒店休息。第二天翻譯陪同我們去見我們的主治醫生,醫生為我們制定了接下來的取精取卵方案,並告訴我們要保持好的心情,醫生和藹的態度讓也讓我們的心情放鬆了不少。此後幾天一直是翻譯每天陪同我們去醫院。並為我們安排好了約見代孕媽媽的時間。

我們和代孕媽媽的見面是在一個幽靜的咖啡館,我們到了之後,一小會兒,那個黑髮女性坐到了我們對面,對方看我們的眼神溫和,帶著有些有溫度的熱烈的情緒,妻子和她談的比較多,主要是關於有沒有疾病,是否抽煙喝酒之類的事,後來妻子認定她作為我們孩子的「生母」。

我和妻子完成了取精取卵,隨後就回了國。

此後都是通過代孕機構得知進展情況:

代孕媽媽做完了心理評估,我們應要求與她的心理醫生深談了一次,對方再次提到了代孕整個過程、包括嬰兒出生後,可能涉及的倫理、心理問題,確認了我們全部知悉相關情況,意志明確,做好了準備或者說,覺悟。

再次聯繫我們的,是美國加州生殖醫療法律專業方向的律師,聽聲音是一個半老的男人,他將代表我們起草代理妊娠的法律合同,代孕媽媽那邊另一位律師會確認這份合同,此後信託基金設立完畢。

代孕機構告訴我,我的精子與妻子的卵子共培育了8個囊胚,其中6個 女孩,2個男孩,其中一個男孩囊胚級別為4AAA,是最高級別囊胚,我和妻子很高興,這意味著我們想要兒子的夢想已經完成了一大步。

再一次接到通知就是代孕媽媽準備接受胚胎移植的通知,我與妻子再次一夜無眠,凌晨兩點,我看看錶,美國那邊昨日下午兩點,移植手術開始。

天已經大亮,得到手術成功的通知,我們鬆了口氣,相擁入睡。

此後我就像對長輩有了交代,操的心越來越少。公司事情一忙,竟有些忘了代孕這回事。直到有一天,妻子給我看,我們孩子的CT圖像。

我一直不知道,自代孕媽媽成功懷上了我們的孩子之後,妻子始終與她有郵件往來。妻子說,開始她只是有些不放心,想看一下對方生活規律怎麼樣,有沒有好好護著肚子里的孩子,後來聊著聊著,竟然聊出了女人間的感情、媽媽們的友情。

從妻子處得知,對方是個敢想敢做的女性,年輕時過得也很荒唐,那是大家族出身的妻子絕對不敢想像的:和小子們一起騎著摩托在街上狂飆,文一整條胳膊的身,放火燒了一個廢舊車庫。妻子和我自幼都是……書生氣較重,從來沒幹過什麼出格的事。後來有一段時間,對方陷入了麻煩,「在人生最灰暗的時候,孩子的到來拯救了我,我想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一個孩子的出生對於它的家庭的意義」,「我的丈夫是幫助我走出過去的另一個救世主,儘管孩子降生前我一直沒能振作起來,他一直不離不棄」,「我的丈夫也參與了我的那段灰暗時光,他理解我,而且覺得我很勇敢,因為生孩子是要冒生命危險的」,「我的新紋身是一隻鳳凰,我們的不死鳥,傳說送子的使者是鶴,但我更喜歡浴火重生的鳳凰」……這些話改變了我妻子的態度。

現在她還是有些抗拒與對方太過親昵,但更多是出於對將十月懷胎的孩子從對方身邊奪走的愧疚。妻子曾在一個晚上同我說,還好對方是一個心智頑強的女性,我點了點頭,抱了抱妻子。

後來,是一些黑髮女性肚子越來越顯示出孩子正在長大的照片,和孩子越來越成形,長出尾巴和小腦袋的CT圖像。

最後,接到了孩子即將臨盆的消息,我與妻子再次登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飛機上我想了很多,大男人也有這麼感性的時候。也想到了孩子的未來,與接下來要辦的事宜。回過神來,我已與妻子站在產房門外,代孕機構的負責人已經在等我們了,是個矮個子男人。當我們抱著剛出生的我們的孩子時,矮個子男人默默地走到了走廊上。

我請人代筆記錄下這件事,並確認這段文字真實表達了我的所思所感。

一方面,為了紀念我與妻子,和代孕媽媽的這次不尋常的經歷,我想代表我和妻子,表達對這位代孕媽媽的感激與尊敬。另一方面,我希望更多的人重新認識代孕,慎重地選擇但不要武斷地抗拒。

於北京,2017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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