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怪物召喚》：關於心理治療的魔幻故事

Conor OMalley被噩夢驚醒，夢中母親將要掉下懸崖，自己死死的抓住她，但最後母親還是掉了下去。

Conor的母親Lizzy患了癌症，剛結束一個階段的治療，在家中休養。Conor的父親已經離開了他們，在美國組建了新的家庭。虛弱的母親幾乎做不了什麼，他不但要為自己做早餐，還要肩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

在學校，Conor被一群男同學欺負，其中一個帶頭的男孩質問他，為什麼上課總盯著自己看。Conor咬著牙一聲不吭，默默忍受他們的拳頭。

母親找出老舊的放映設備，和Conor一起看了部老電影：「金剛」。看著看著，母親就累的睡著了。回到自己的房間做作業，突然一切開始搖晃起來，Conor和樹怪第一次相遇了。原本他嚇的躲在桌子下面，但是當樹怪問他，為什麼他不跑出去找媽媽，讓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從桌子下跳了出來，沖著樹怪怒吼，說自己並不怕它。樹怪告訴他，自己還會再來，那時候會告訴他三個故事，而Conor也必須告訴自己第四個故事。這第四個故事，是Conor的噩夢，是真相。

Conor的噩夢，就是自己無法抓住母親，最後母親掉下了懸崖的夢。那麼，什麼又是這個夢的真相呢？

外婆來了，她想讓Conor和自己住在一起，Conor不願意，他覺得他能照顧母親和自己。當他們在廚房爭執的時候，母親因為太過虛弱，在客廳暈倒了。也許Conor一直不願意麵對，對於母親的病他總是認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是現實一次次的打擊他，外婆的到來更讓他意識到，也許母親不會好了。所以他雖然是沖著外婆發火，但其實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只是不願意接受那個即將要失去母親的現實。

當天晚上，樹怪又出現了，和他說了第一個故事。故事是關於一位年輕的王子和女巫的，老國王有三個兒子，但是前兩個因為和巨人搏鬥都死了。老國王娶了一位女巫，女巫想要奪走第三位王子的繼承權。王子說，女巫毒死了老國王，並殺了自己心愛的農夫的女兒。國民憤怒了，他們追隨王子趕走了女巫，幫助王子又奪回了王位。

樹怪的出現，彷彿是一個夢，又彷彿是Conor為自己找的一位心理治療師。它第一次出現，在Conor和母親一起看「金剛」之後，Conor發現母親看著電影睡著了，這讓他突然意識到母親的虛弱。於是，晚上樹怪就來了。

第二次，外婆來了，這次不僅僅是Conor的觀察，而是現實告訴他，母親真的不行了。無論是外婆讓他和自己住在一起的邀請，還是母親在客廳暈倒，都讓他無法再迴避這個事實。可是現實那麼痛苦，Conor無法面對，他需要有人來幫助他。

樹怪的第一個故事快要接近尾聲了，結局是它救走了女巫，送她到一個海島上快樂的生活。Conor不明白，為什麼樹怪要幫助一個壞人，女巫殺害了老國王和農夫的女兒、王子的愛人，就應該被燒死。樹怪告訴他，女巫的確在密謀奪取王子的王位繼承權，但並沒有說她就是殺人兇手，這些都是王子說的。老國王本來就年老多病，最後並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自然死亡。農夫的女兒是王子趁她睡著，悄悄下的手，為的是有正義的理由可以揭竿而起，帶領氣憤的人民幫助他奪回王位。

這個世界並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樹怪希望Conor能用整合的角度去看待人和身邊發生的事，這是走向成熟的開始。樹怪的第一步，就是讓Conor漸漸接受，一個人身上也許有壞的部分，也會有好的部分，為後面的治療做準備。Conor若有所思的看著樹怪，接著問他，這和他現在面臨的，想逃離外婆的魔掌，有什麼關係？樹怪告訴他，他需要逃離的，並不是這個。

現階段的Conor還不太能明白樹怪的意圖，因為他還沒有看到自己真正的問題，或者說那個真正會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麻煩。但如果現在樹怪就帶他直面自己的問題，Conor會無法理解，也不願意相信。就和心理治療一樣，治療師總是會慢慢的一步步來，通過分析阻抗和移情，帶著來訪者自己去看到自己的問題根源。

母親Lizzy告訴Conor，上次的治療並不理想，所以她可能還需要去進行再一次的治療，希望他能理解，並和外婆住一段日子。當著母親的面，Conor什麼都沒有說，但是他將心中的怒火發泄給了垃圾桶。當我們面對一件應激事件，總是忍不住啟動我們的防禦機制，用各種方式來迴避那個真正讓我們不能面對的情緒。也許我們會否認它，也許我們會和Conor一樣無名火起，沖著垃圾桶砸幾下，企圖讓自己好受一些。

Conor被外婆接回家了，外婆平時還要去醫院照顧母親，所以Conor一個人在這幢房子里東摸摸、西看看。沒想到遠在美國的父親突然回來了，他帶Conor去了遊樂園，並告訴他，將會接他去美國。這讓Conor覺得很高興，但很快失望就來了，父親說他可以和他們一起過完聖誕再回來。原來，父親並沒有打算和他一起生活，深深的失落瀰漫了Conor的雙眼。

晚上樹怪來了，它講了第二個故事。小鎮上有一個藥劑師，他用自己的技能為居民們提供幫助，但同時他也為自己賺到了錢。可是鎮上受到居民愛戴的牧師不認可藥劑師的做法，並讓居民不再向他買葯。牧師認為，懸壺濟世應該以慈悲為懷，而不應該賺錢。可是有一天，牧師最愛的兩個女兒生病了，他去向藥劑師求助，並告訴藥劑師，如果他能救自己的女兒，自己就會讓居民繼續買他的葯，還同意讓他砍了那顆可以做葯的樹。藥劑師拒絕了，當晚牧師的兩個女兒就死了。

樹怪帶著Conor來到牧師的房子前，告訴Conor，今天我們要砸了它。Conor不理解，為什麼要砸的是牧師的房子而不是藥劑師的？樹怪說，牧師已經丟失了自己的信仰。很多人總是希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告訴別人你應該怎麼怎麼做，才是對的。可是當自己面臨同樣的情況，他們卻會立刻走下神壇，去做那個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所以，你相信什麼，並貫徹你所相信的，這是樹怪想要告訴Conor的。需要相信現在所做的治療，並相信它會成功，相信它將是最適合你、並對你有幫助的。

Conor在樹怪的帶領下開始猛砸牧師的房子，但是等他清醒過來，才發現他把外婆的客廳砸了個稀巴爛。外婆推門而入的那一刻，Conor因為內疚而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外婆什麼也沒有說，起身上了樓。

父親知道了他的這個行為，卻沒有責怪他，一起幫助他收拾破碎的客廳，並和他聊起了他的母親。Conor開始漸漸感受到，外婆和父親並不象他認為的那樣排斥他，他們其實從心底里愛著他。也許外婆是個古怪的老太婆，父親有自己的現實問題而沒辦法接他過去一起生活，但他們默默承受了Conor的攻擊和憤怒，一直努力讓他看到，他們在這裡，他們永遠會接納他。

Conor終於願意去醫院看望母親了，這是他之前一直逃避的事兒。因為去醫院意味著他接受了母親並沒有康復的事實，意味著又一次要面對那個虛弱的母親。

在病房裡，母親告訴Conor，自己治療又一次失敗了，但是醫生們會再進行一次新的嘗試。Conor無法和母親對視，他站在窗前，終於問出：「既然新的治療有效，為什麼一開始不嘗試？」Conor知道，根本沒有什麼更有效的治療，母親患的是絕症，而她不過一次次的欺騙自己，為了讓自己好受一些。而他，也一次次裝作相信母親的話，為了讓母親也好受一些。

晚上，樹怪來了，Conor希望樹怪別再說那些無聊的故事了，他想要樹怪幫助他，治療他的母親。樹怪告訴他，也許這不是說第三個故事最好的時機，因為Conor還沒準備好。在心理治療中也是這樣，如果發現來訪者坐到了諮詢室里，卻不願意去談之前一直討論的問題，那就等一等。時機沒到，治療師強行將情況推進，只會讓來訪者想逃走。Conor認為自己召喚樹怪是因為想讓它治好自己的母親，用一個現實面臨的困境來掩蓋自己真正需要幫助的部分，所以樹怪這次走了。

Conor一直有在努力，有在為真正困擾和羈絆自己的那個問題而努力。他能夠下樓和父親擁抱來送別他，已經是他努力後的成果。他悄悄的觀察病重的母親如何和其他人相處，如何勇敢的面對自己骨瘦如柴的身體，而身邊的其他人又是如何幫助母親的。這些以前被他忽視的細節，現在他都開始關注了。

終於到了說第三個故事的時刻，這一次樹怪和Conor徹底的合二為一，和Conor一起沖向那個一直欺負他的同班同學。第三個故事幾乎沒有什麼故事，因為這就是Conor自己的故事，一個透明人想被別人看見的故事。

第三個故事最難懂，基本不明白為什麼樹怪讓他去揍那個同學，但這也是治療的一步，將Conor一直壓抑的攻擊性慢慢激發出來。如果攻擊性永遠都無法朝向一個正確的方向，就會轉而攻擊自己。而Conor將要面臨的那個最艱難的部分還沒有來，如果在此之前無法處理好這個情況，當最艱難的部分來臨時，他可能會傷害他自己。

最艱難的終於來了，Lizzy告訴Conor，最後的嘗試也失敗了。Conor沖向樹怪質問它，答應說治好母親，為什麼沒有做到。這是最精彩的部分，也是Conor最困難的部分，是所有這一切背後的真相。樹怪要治療的根本不是母親，而是Conor。通過之前的三個故事，樹怪已經為Conor建立了足夠的人格強度，足以讓他直面自己的恐懼。

那麼謎底要揭曉了，什麼是Conor最深的恐懼？是即將要離開人世的母親？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在夢中，Conor一直為自己無法抓住母親而內疚，覺得自己應該更努力一些，母親就不會掉下去。可是樹怪讓他再一次看向自己的夢，他驚恐的發現，是自己的放手，母親才掉下去的。

Conor一直都知道，母親是不會痊癒的，這樣的羸弱，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在慢慢變的健康的人該有的。假裝母親正在變好，假裝自己可以承受照顧母親和這個家的重擔，所有一切讓Conor厭倦。他捨不得母親走，但他希望留在他身邊的是曾經那個健康的母親，而不是現在這個病怏怏的樣子。如果無法得到曾經那個健康的母親，他寧願讓現在這個母親趕快離開人世，讓他可以從這一切里解脫。

可是，這是不被允許的，不是不被外界所允許，更重要的是不被他自己的內心所允許。佛洛依德創立的精神分析流派認為，所有的神經症都是源自於衝突。Conor想擁有更好的母親而拋棄虛弱的母親，是一種本我的需求；但同時，超我又告訴他，那個源自本我的需求是可怕而又羞恥的，怎麼可能拋棄自己的母親呢？在這種衝突下，他一直被噩夢糾纏，夢中反覆的救母親，反覆的鬆手，然後驚醒，並將自己鬆手的那一段遺忘在意識中。

但衝突始終存在，並在潛意識中折磨他，讓他覺得自己應該因為想拋棄重病的母親而被懲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在上課的時候盯著那個男同學看，其實是超我對自己應該被懲罰的一種滿足方式。讓男同學揍自己，默默的一聲不吭，內心深處會因為這樣的挨揍而獲得平衡，抵消衝突導致的焦慮感。長此以往，可能會從挑釁別人得到一頓打，而發展為更極端的對自己的傷害行為。特別當母親真的離世後，Conor也許會認為是自己的「放手」害死了母親，一輩子背負著沉重的內疚感而活。這就是樹怪為什麼說，再不說出來，就來不及了。等到母親死了，如此巨大的內疚感和衝突將會比現在更難以治療。

面對自己最隱秘、最羞恥的部分，耗盡了Conor的心力，他躺在樹下睡著了。但這沒關係，因為等他醒來，樹怪知道他將有力量去擁抱臨終的母親，也將有力量去接受未來的生活。這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治療的故事。每一段都不能省，每一步都快不了；不是因為你成為更好的人才能看清自己，而是因為看清了自己才能成為了更好的人。

原本打算把這部電影當做某個魔幻片娛樂一下，但看完我被驚艷了。這完全是一個心理治療的範本，用隱喻的方式呈現了治癒的過程。如果每個人的成長中都有一個樹怪，很多神經症會在其發展階段就消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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