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筆記——呂思勉《中國政治史》
關於黃帝和蚩尤的涿鹿之戰,我以前一直疑惑不解,為何兩個黃河下游的部落要跑到張家口的高原上去決一死戰。讀了呂思勉的《中國政治史》才知道此涿鹿乃為彭城(今徐州),仍在黃河下游範圍,這樣才符合邏輯了。因為文明都起源於大河下游,此為世界歷史之規律。後人按圖索驥,把古書之涿鹿當成今之涿鹿縣,謬之千里;而據此推斷黃帝起源於黃土高原,則是顛倒歷史了。實際是大禹治水失敗,華夏民族才從山東向西遷徙的。杜蘭特在《歷史的教訓》第一章即強調地理與歷史的關係,實在是地理孕育和撫養了歷史,因此讀史而不知地理,實如盲人瞎馬也。
關於地理和歷史的關係,還有一則往事可談。我上高中時有個問題百思不解:為何希特勒打遍歐洲唯獨不打瑞士?若說瑞士是中立國,但以希特勒之蠻橫,何所顧忌?問歷史老師,老師答不上來,只敷衍我說此題高考不考。很多年後,我從軍事和地理角度思考此題,才豁然開朗。因瑞士為高山之國,而希特勒的「閃電戰」無非兩招,先是飛機轟炸,繼而坦克佔領,而此兩大利器在山區都不得施展,即便強行攻下瑞士,也是得不償失。歷史老師不懂地理,則是教育專業化之弊了。
關於史前史的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文字記載,只有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也缺乏大量出土文物的印證。但是通過合理的邏輯推測,以人類學的普遍規律為指導,還是能一窺史前的概況的。比如西方史學不承認中國有夏朝,因為缺乏出土文物。然而從出土的商朝青銅器看,其冶金技術之發達,絕不是從之前的石器時代、陶器時代一躍而成的。而商朝的甲骨文已經是很成熟的文字,也絕不是從結繩記事時代一躍而成的。所以商朝之前必有一個時代,是文明萌芽、發展的時代。而世界各大文明都有洪水的傳說,比如諾亞方舟、大禹治水,這也不是什麼巧合,因為世界各大文明都是農業孕育的,恰恰都居住在大河的下游,洪水泛濫是很常見的現象。
關於秦統一中國的原因,呂思勉的《中國政治史》認為一是秦地偏而民風朴。(為何民風朴則能勝?書中未說。張豈之主編的《中國歷史》解釋秦國獲勝的原因之一是秦國統治穩定,少內亂。似是民風朴的結果。)二是秦地廣人稀,招三晉之人任農,而秦人任武。(這點很像古希臘之斯巴達。)三是奉行法家政策,裁抑貴族勢力。(這點說反了,應是秦國貴族勢力弱,所以變法阻力小。張豈之有詳述。)另外張豈之認為秦國地理位置優越,不易受六國攻擊。這點則很像美國了。而《哈佛極簡中國史》認為秦國處邊地,多與游牧民族爭戰而能兵強。但燕國為何不強?所以我不能認同此觀點。
關於秦統一中國的原因,眾說紛紜,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還是秦國民風淳樸,有利於統一思想。反觀六國:韓趙魏本是「三家分晉」,自然不和;楚國是吞併越國,越國是吞併吳國,這是三種文化,也不會和;齊國有臣篡君位的先例;燕國衰於君臣猜忌。歷史上中原王朝屢被游牧民族攻破,也恰在中原內鬥、草原統一之時。國共戰爭,共之能勝,在於延安整風,統一了思想;不似國民黨之派系紛爭。
呂思勉在《中國政治史》中指出,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經過漢化後,往往流於驕奢淫逸,然而不能因此就怪罪漢文化腐朽。中原沃土為他們提供了淫逸的物質條件,而淫逸的意志卻是他們本來自有的。這種見解是撥開了現象的雲霧而見到了歷史的本質。羅馬也是在繼承了希臘的文化後毀滅於驕奢淫逸的,可見中西都是如此。癥結不在文化而在人性。人類奮戰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享受。開國之君的勵精圖治還是為了子孫後代的安逸。所以末代皇帝的荒淫,紈絝子弟的揮霍,其實是他們早已註定了的必然命運。
呂思勉在《中國政治史》中評價武則天:「她是一種只計維持自己的權勢地位而不顧大局的政治家。」而絲毫沒有提到武則天倚重科舉之士,消滅關隴貴族集團的事實。從此魏晉以來的門閥世族被科舉出身的寒門子弟所取代,實在是中國政治的一大進步。雖然武則天也許是出於私心,但是她確實是能夠看清歷史潮流並且順勢而為的,這一點可堪人傑了。雖然她私生活荒淫無道,政治手腕陰險毒辣,但高層的政治殺戮沒有波及到民間,也算是中國的一大幸事了。
宋朝有兩大改革家,一是范仲淹,一是王安石。范仲淹「慶曆新政」的核心是整頓吏治,限制官員職田,嚴格官員考核,這是觸動了官僚集團的根本利益的,自然是失敗的結局。王安石的變法有兩方面,「理財」與「整軍」。「理財」主要是通過財稅、信貸等政策加強國家對經濟的管控,以消除大商人投機套利的空間;由於商人自古地位低下,所以此政策尚有成效。而「整軍」則主要是裁撤冗軍了,這是打破了很多人的鐵碗飯的,自然效果不佳了。歷來史家評價北宋變法的失敗,多歸因於其指導思想是孟子的「王政」,「王政」只是紙上理論,不合實際。其實變法失敗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觸動了利益集團,而造成黨派相爭,行政混亂。今天的改革要吸取歷史的教訓,要注意「帕累托改進」,思考如何在既得利益者不受損的情況下,使儘可能多的人受益。
王安石一直是充滿歷史爭議的人物,宋史一代宗師鄧廣銘一生四次寫作《王安石》,其中雖有時代思潮的擾動,卻也說明對王安石的歷史評價難有定論。從今天的角度看,王安石的變法只是一個空想。社會改革首先需要社會調查,然後分析調查數據,然後從邏輯上論證政策的可行性,然後在小範圍內進行試驗,試驗成功後才能推向全國。而在北宋時不可能有此科學的流程,更不可能有科學的思想,所以其政策只是拍腦袋決定。而其政策一開始就全國推行,出現問題後不得不全面取消,朝令夕改,使民眾對改革失去了信心,其失敗就不可挽回了。所以說,王安石不是一個改革家,只是一個空想家。
現在網路上有「北上廣深房價永遠漲」的輿論,其論據是參照日本的發展趨勢,人口向東京集中,地方城鎮人口凈流出,呈現東京繁榮、地方凋敝的「馬太效應」。若單從經濟學角度看,這確實在理,但中國不同於日本,在中國凡事還得講政治。比如東北近年經濟下行,人口流出,而中央有「振興東北」的政策以應對。因為東北的戰略地位重要,如果人口空虛,必有外敵入侵。清朝不準漢族人出關,造成東北空虛,俄國趁機入侵,就是慘痛的教訓。「京津冀一體化」也把疏解首都人口作為重要內容。北宋首都汴梁,人口過多,被金兵圍困後,因缺糧而自亂,這也是一慘痛教訓。
清朝的「康乾盛世」,表面上維持著穩定的統治,實際上在民間,「反清復明」的運動一直是暗流涌動。南方有天地會,北方有白蓮教,後來給滿清沉重一擊的則是太平天國。太平天國覆滅後,又有捻黨、回亂。呂思勉在《中國政治史》中指出:「清朝從道光以前,總督用漢人的很少,兵權全在滿族手裡。至太平天國兵起,則當重任的全是漢人。」於是有所謂的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中興名臣。而這時的臣與君已貌合神離,君臣之禮要漸漸讓位於夷夏之別了。所以幾十年後,由於武昌的一次意外爆炸,所引起的一次倉促起義,而能使統治中國兩百餘年的滿清王朝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就絕非偶然事件了。
人類早期社會,人少地多,因而人貴地賤,所以當時的戰爭以擄掠人民為目的,所以形成了奴隸制。而隨著人口的發展,社會變成了人多地少,因而人賤地貴,所以保有奴隸就不如保有土地合算了,於是戰爭的目的變成了爭奪土地。而奴隸解放,變成了交租的農民,絕不是統治者的良心發現,而是經濟利益使然。進入工業社會,由於工業的利潤遠遠高於農業,於是戰爭的目的由資本驅使,變成了對原材料和市場的爭奪。而到了後工業時代即信息時代,信息、數據的珍貴性將越發突出,成為未來統治者爭奪的焦點。
呂思勉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中談到《老子》的「無為」思想,近人把「無為」當做「無所作為」解,其實是錯誤的,應該解為「無化」。「就是主張任人民自化,而不要想去變化他。」因為所謂「黃老之學」,老子的思想其實來源於黃帝時代。而黃帝部落是一個游牧民族。《老子》書中沒有男女字,只有牝牡字,可見其游牧民族的性質。而所謂「無為」也就是後世中行說規勸匈奴「勿變俗、好漢物」的思想。用現代話說就是要規避「文明病」。而老子的思想又尚雌性,這是否是母系社會的遺留?從哲學家的角度看《老子》,往往被字句所障目,而從歷史學家的角度看《老子》,則有峰迴路轉之感。
翦伯贊在《中國史前史上的幾個問題》一文中認為中國母系氏族的酋長,如伏羲、神農、黃帝等都為男子,看似矛盾,實則正常。其引用民俗學的資料,以現存的母系氏族去推論中國古代的母系氏族:「在囂倫族中,氏族評議會由女子組織,她選出的酋長是男子。梭羅門諸島的土人,指導權操在男子手裡,但須經過母系的授權,才可以行使。」因此,「在母系氏族社會中,可能有女酋長,但男酋長的存在也是很自然的。」我們再說《老子》一書,其成書雖在東周,然其思想則是繼承了黃帝的時代,因此後世以「黃老」並稱。而黃帝既為母系氏族的酋長,由此可知《老子》一書中的尚雌性的思想,實為母系社會的遺留了。
呂思勉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中寫到:「商人乘賣主找不到買主時,可以用很廉的價格買進;到買主找不到賣主時,又可以用很貴的價格賣出。一轉手之間,生產者和消費者,都大受其剝削。」這裡用「剝削」一詞,顯然還是中國傳統的「抑商」思想在作祟了。其實以古代交通之不便,商人長途販運財貨,時不時會遭遇強盜或野獸,稍有閃失就會財毀人亡。因此其風險和收益是成正比的。而且當商人的門檻也是很高的,不僅要工於計算,還要體格健碩。因此其收益和個人素質也是成正比的。古代的商人大概都是出於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於是有豐富的地理知識和適應各種環境的體魄;民風彪悍尚武,因此適合長途販運,阿拉伯男人至今還有佩刀習俗,可為例證。在中國,游牧民族自古被中原農耕民族所鄙視,所謂「夷夏有別」,這可能是「抑商」思想的根源吧。
呂思勉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中將先秦諸子的思想按歷史的淵源劃分:「農家代表神農時代的思想。道家代表黃帝時代的思想。墨家代表夏禹時代的思想。儒家代表西周時代的思想。法家代表東周時代的思想。」這樣劃分,諸子思想的脈絡就十分清晰了。神農是原始農業部落,所以農家的思想是君與民同耕,因其自給自足,所以厭棄商業。黃帝是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所以道家的思想尚自然、輕人為。夏禹是農業共產社會,階級對立還未形成,所以墨家的思想是兼愛、非攻。西周是封建貴族社會,封建的核心是宗族世襲,所以儒家的思想注重君臣父子的人倫秩序。而東周是一個巨變的時代,封建貴族沒落,新興地主階級崛起,所以法家要崇尚變法,強調國家的統一的權力了。
呂思勉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中論述西漢前期的政治,「以王霸道雜之,謂以法家督責之術對付官僚階級,以儒家寬仁之政對待人民。質而言之,便是『嚴以察吏,寬以馭民』,這實在是最合理的治法。」秦亡則因為始皇純使用霸道,於是人民反抗;漢衰則因為元帝純使用王道,於是官僚放縱。官與民是兩個對立的階級,如何平衡兩者的利益,是治國的關鍵。如果官僚的利益得不到滿足,則國家不能發展;如果人民的利益被損害太甚,則國家不能穩定。而反過來說,如果官僚太腐敗,國家也不能穩定;如果人民太貧弱,國家也不能發展。以今天的政策比之,「從嚴治黨」就是「嚴以察吏」,杜絕官僚的腐敗;「依法治國」就是「寬以馭民」,保障人民的利益。其根本目的都是使國家繁榮昌盛、長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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