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趙瑾昀老師《讀子喬〈「懟」的歷史〉詮論》

答趙瑾昀老師《讀子喬〈「懟」的歷史〉詮論》

子喬

@趙瑾昀老師能夠關注拙文並抽出時間專門寫文章回復,在下深表感謝!大作拜讀,受益匪淺。現依大作的部分劃分,答覆如下:

一、關於「懟」與「敦」、「憝」、「?」的關係

拙文有這麼一句:「(懟)本義為怨恨,與『duǐ(攻擊)』相關,但畢竟有一些距離。字書說『懟』通『憝』是指怨恨義,未見『懟』通『敦』和『憝』用作攻擊義的實例。」

儘管如此,我仍然認為「懟」可以表示dui3的理由是:首先,「懟」目前的實際應用和得到的認可,比「?」廣泛得多,一望而知是dui3,不會誤讀。其次,「懟」與「?」不是全無聯繫:讀音接近,只是聲調之別;意義在理論上存在轉移引申的可能(怨恨轉為攻擊,當然無實證)。因此,用這個字也不算太離譜,況且已經得到廣泛應用,不如就認了吧。但我同時也說「?」在理論上確實優於「懟」,可以用於正規、嚴肅的出版物。

拙文標題「懟的歷史」可能會引起誤解,其實我的意思是「dui3的歷史」,是說這個口語動詞的歷史,當然也可以寫成「?的歷史」,但是「?」沒有幾個人認識,會讓大多數人不知所云。拙文的定位是科普文章,文字音韻訓詁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小眾,很枯燥乏味,所以我文中凡古文字材料,只要有可能,都用現在的通行字和更容易理解的通用字表示,連括弧都不用。如「??孳」直接寫作「服子」,「宕伐」直接寫作「盪伐」等,就是希望減少障礙,拉近距離,能讓更多的人讀下去。由此引起大家的誤解,深表歉意。

至於趙老師提到的:「頗疑《說文》訓「怨也」的「憝」與《逸周書》中表攻伐的「憝」是一組來源不同的同形字」,固然可備一說,但目前看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康誥》「罔弗憝(譈)」,「憝(譈)」訓怨、訓誅皆可通,特別是《孟子》及其趙注均訓為誅,所以顧頡剛、劉起釪才不得不彌合二說,譯為「恨之欲其死」,其與《世俘》「憝國」之「憝」為一字的可能性更大。怨恨與攻伐(誅殺)是可通的。

二、關於「憝」、「懟」的讀音

將「杜罪切」對應於今音dui3,將中古上聲簡單對應於今音第3聲,是我的錯漏。

每個人治古文字的路徑和切入點不同,我是先秦史->西周史->西周金文->古文字的過程,所以在音韻學和戰國文字、簡帛文字方面很薄弱,多謝趙老師指教。

但是,不管怎麼說,「敦」、「憝」、「?」中古音非常接近,到現在也只是聲調之別。如果說它們是同一個詞的變調,應該是有可能的吧?口語里變調很常見,比如北京話的很多聲調就跟普通話不同,如「這個那個的」,北京話有時讀為「這哥那哥的」,「不靈了(不管用了,失靈了)」讀為「不ling1了」等等。

關漢卿《哭存孝》「口未落便拳敦」,「敦」所代表的動詞,顯然就是今天的dui3,但用「敦」表示,退一步說,就算是借音字,也表明兩者同音或音極近、可通,不過我覺得這不是臨時找的借音字那麼簡單,不是偶然的。

三、關於「字源」這一項的評價標準

我的本意,只是這個字的「實體(或字形)」出現的時間早晚,也即《古文字詁林》、《古文字類編》或李學勤《字源》這類書中的字形圖表的意義:

「{亯羊}」最早(商代甲金文),「{亯羊攴}(敦)」次之(戰國金文),「憝」和「懟」再次(說文小篆),「?」最晚(宋代集韻楷書)。

因為音義在其它項目里已經考慮了,所以這裡就不結合音義了(拙文已將「懟」字的古義評級為「較差」)。「憝」見於《世俘》,《世俘》肯定早於《說文》,但那不是「實體(或字形)」,所以不取《世俘》用例而取《說文》小篆。

不過我確實有錯漏和不嚴謹之處,比如不熟悉簡帛,未考慮「?」的同形字的情況(如趙老師所說),以及說「敦」始見於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其實那是「{亯羊}」,「敦({亯羊攴})」戰國才出現。

四、關於「?」與「{亯羊}」和「敦」的關係

趙老師認為:「中古「?」字就是一個單純的形聲字,未必與先秦表{攻擊}義的『??』族詞根有關係。」

其實這個問題才是拙文的第一重點,「懟」字尚在其次。所以儘管趙老師這一部分的篇幅不長,可我還是想多用一些篇幅說一下。

{亯羊}字見於文獻的意思主要有:1、攻伐(胡鍾);2、讀為「燉(燉)」(信南山);3、器具名(齊侯敦);4、讀為「淳」(淳于公戈);5、孰(熟)也(說文)……等(其餘略)。

從字形看,「燉(燉)」或「孰(熟)」可能是或更接近於其本義:「燉」羊使「熟」以亯之,或由「以羊亯之」引申出「燉」和「熟」。攻伐義可能是借音,後加「攴」增強表意,孳乳為「{亯羊攴}(敦)」,其「享」旁({亯羊})兼表音義。又由攻擊義引申出怨恨義,再加「心」增強表意,孳乳為「憝」,其「敦」旁和部件「享」({亯羊})也是兼表音義。

【子喬按:從現有文獻看是如此,但理論上不排除是相反的,也即{亯羊}字先借為怨恨義,再引申出攻擊義,理論上有可能,但卜辭中無實例,姑妄言之。】

{亯羊}字用作他義,久借不還,後來其本義(或更接近本義之義)「煮熟」,則由「燉(燉)」字表示。

「燉」是純形聲字,但「燉」則不能這麼認為,其部件「享」({亯羊})攜帶了本義的信息,「燉」從「敦」,含有「{亯羊}」絕不是偶然的。

「亯」字分化演變出「亨」和「享」,「亨」和「享」古書往往用作「烹」義,「孰"是會意字,甲骨文從"亯」,說文小篆繁化從「{亯羊}」,又加「火(灬)」孳乳為「熟」。這些均與以熟食「亯」(獻祭)有關。

【子喬按:亯與{亯羊}的隸變結果都是「享」,所以古書中用作「烹」義的「享」字,有一些很可能是從{亯羊}而來,讀為「燉(燉)」(楊樹達、馬敘倫說);但有一些不排除是從「亯」而來,讀為「烹」。兩者均由以熟食獻祭而來。】

「烹」和「熟」也都不是純形聲字,而都是本字「亨」、「孰」加形旁「火(灬)」的孳乳字,本字的部分兼表音義。

這樣梳理下來,說「?」的「享」旁({亯羊})也是兼表音義的,應該比較靠譜。

?者,排也。排者,擠也,推也,壓也,除也,意義與訓為「伐也、迫也」的「{亯羊}(隸變為享,孳乳為{亯羊攴}即敦)」是非常接近的。

所以我還是認為,訓為「排」的「?」,和「敦」一樣,是「{亯羊}(享)」的孳乳字,只不過一個加「攴」,一個加「扌」,或者說「?」是「敦」的攻擊義在後世不再常用之後,用以代替它的一個後起字。

當然,創造「?」的人,對「{亯羊}(享)」的意義和用法未必完全清楚,但是他為何不選擇別的聲符,而選擇「享」呢?最大的可能就是從「敦」而來,他要造一個代替「敦」之攻擊義的字,所以將「敦」的不易被時人理解的形符「攴(攵)」,換成了便於時人理解的形符「扌」,而不是隨手抓了一個聲符「享」那麼簡單。

「敦」在元曲里尚有用作攻擊義者,則創造「?」的時代(下限為北宋《集韻》成書之時,上限不好確定),肯定也有此義,只是不常用或一般人不知道而已。造字者或許是知道的,但是他認為需要改進。

也即,「?」和「{亯羊}(享)」在客觀上、文字學上,是有內在聯繫的,主要根據就是後者是前者的構成部件,而且兩者的意義非常接近,甚至可以說相同。

以上證明了「?」和「{亯羊}」的聯繫,而「?」和近現代的dui3的聯繫,可以通過《集韻》建立起來(但缺乏在著作中的實際用例,不包括只存在於工具書中的例子,那只是臨時把?字安到dui3上而已)。於是,「?」就成了商周的{亯羊}字和近現代的dui3之間的一個「支點」。

還是請特別注意關漢卿《哭存孝》「口未落便拳敦」,這是元代的文字材料,這個「敦」字所代表的那個動詞,顯然就是近現代的「dui3」,而用「敦」字表示,是偶然的嗎?能輕易說只是通假字嗎?恐怕不能。如果漢語、漢字的發展沒有明顯斷層的話,「敦」字到元代,先秦古義猶存,一點都不奇怪。這也證明了「?」和「敦」的聯繫。

另《莊子·說劍》「今日試使士敦劍」,《淮南子·兵略訓》「敦六博」(六博是一種遊戲,博是博箸)。前者「敦」訓為比、斗,後者「敦」訓為投,而訓為比、斗亦通,這是戰國到漢代的文字材料,也均與商周「敦」的攻伐義相通。同一個字,意義又相通,肯定是有聯繫的。

以上三篇文獻里「敦」的用法和意義,是商周的{亯羊}字和近現代的dui3之間的另三個「支點」,算上《集韻》里的「?」一共是四個:戰國(或秦漢)->西漢->北宋->元代(《說劍》篇的成書年代沒研究過,暫時算戰國吧,其實晚一些反而對我有利)。

我是這麼看的,還有沒有其它的「支點」,可以繼續找。

當然,《集韻》成書到現在也有近1000年了,也就是「?」出現了至少1000年。除了《集韻》和後來的工具書里的注音和解釋,以及僅僅據此就將其與方言dui3聯繫起來的舉例,目前我們仍未找到在這1000年里,「?」字在某部著作特別是文學作品中的應用實例。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可以說《集韻》的「?」就是今天的dui3,那麼我們似乎也有理由相信,元曲里的「(拳)敦」就是先秦文獻里的「敦」,同時也是今天的dui3。兩者除了聲調不同之外,在意義和用例上都勝過以「?」為「dui3。

今天的dui3,核心意義是擊打、施壓(各種具體形式),與先秦至元代的「敦」完全相同。而「?」的意思是「排」,如果這裡面的細微差別可以忽略,那麼「?」和「敦」之間的細微差別也可以忽略。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聲調的差別是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礙?我音韻學是弱項,還請各位專家權衡評估。如果也可以忽略,則以「?」為「敦」之攻擊義項的後起字,今天的dui3其源頭是甲骨文的「{亯羊}」,應是可信的。

再次感謝趙瑾昀老師的關注和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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