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該不該簡化?

周老很歡迎年輕人去聊天,我也樂得經常去討教。因此自那以後,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去拜望周老,聽他談天說地。周老也時常把他新寫的,或者他看到認為不錯的文章複印下來,讓人郵寄給我。

  在與周老的聊天中,又涉及到了周老與季老的另一個學術分歧:對簡化字的態度。

  2009年,有政協委員在政協會議上提出「建議中小學增加繁體字課程」的提案。病榻上的季羨林先生就此發表看法:「漢字簡化及拼音化是歧途,祖先用了幾千年都沒感到不方便,為何到我們手裡就拋棄了?追求效率不是簡化字的理由。」他還說:「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延續至今,漢字起了巨大的作用。讀古文必須讀繁體字,中國文化的信息都在那裡面。」

  我曾經當過中學語文教師,又多年從事圖書編輯工作。在工作中對於漢字繁簡問題,我也產生過一些困惑。於是再去拜望周老時,便就此問題向他請教。

  周老是漢語拼音方案的主要發明者之一,也參與了一些簡化漢字的工作。他說,作為漢字的一種輔助手段,拼音方案已顯示出了巨大的實用性,尤其是在信息時代幫助中國走向現代化,對此質疑的人不多。簡化字問題,他從幾個方面論述了其必要性:

  一是向人民大眾普及文化的需要。周老說,1955年10月,中央舉行全國文字改革會議,他被邀參會。當時中央說要建設一個新中國,可人民80%是文盲,現代化怎麼搞?所以把希望寄托在文字改革上面。那時,部隊里有一個叫做祁建華的教員,創造了一種速成識字法。給新兵掃盲,今天認5個字,明天認10個字,後天認20個字,三個月下來就可以看《人民日報》了。但他的方法在工人農民當中推廣都失敗了。原因很簡單,新兵年輕,可以將整個精力都放在識字上面,工人、農民有工作、有家庭,這個方法行不通。

  周老認為,該不該簡化,要問全國的小學教師。小學教師普遍認為,簡化漢字的好處是:好教、好學、好認、好寫,閱讀清晰。他說,漢字簡化有利有弊,而利多於弊。繁體字筆畫繁複、難寫難認,簡化後,有利於在人民大眾中普及文化,也縮短了小學生識字的時間。

  二是,從整個文字的趨勢來看,所有文字都是刪繁就簡。

  周老說,世界文字,包括漢字和外國文字,都有「刪繁就簡」的自然演變。古代兩河流域的「丁頭字」(楔形字)和古代埃及的「聖書字」,都有明顯的簡化。從歷史上、理論上來看,文字都是越來越趨於簡化的。

  他說,漢字簡化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項目,開始於清末。此前,其實一直都在不自覺中「簡繁並用」。書本印的是楷體(繁體),寫信用的是行書(簡體)。

  1956年公布的「漢字簡化方案」,是清末以來長期簡化運動的一次總結。這個方案採取「約定俗成」原則,肯定原有的簡化習慣,加以整理,盡量不造新的簡化字。

  他說,大部分簡化字自古就有。中國的甲骨文中,就有許多簡化字,比如「車」字。他描述當初選擇簡化字是很謹慎的,比如「後」字,一個是皇后的「後」,一個是後來的「後」。為什麼選這個「後」呢?「許多人批評我們選得不對,其實古書的《大學》一開頭就用了五個簡化的『後』字:『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種例子還有不少。

第三,漢字簡化並不影響文化傳承。

  周老說,在三千三百年間,漢字「體式」不斷變化,每次變化都包含明顯的簡化。你看:從甲骨文到金文到大篆到小篆到隸書到楷書到行書。對甲骨文來說,篆書是簡化;對篆書來說隸書是簡化。篆書變為隸書稱為「隸變」,「隸變」是劇烈的簡化。《論語》原來用魯國「古文」書寫,到西漢已經無人認識,於是改用當時的通用體式書寫,稱為「今文」。歷代都用當代通用體式改寫古書,否則無人能讀,如何繼承?規範漢字是今天漢字的法定通用體式。用規範字,包括其中三分之一的簡化字,是順理成章的文化繼承。

  談到讀古書,他說,圖書館裡依舊有簡化以前的繁體字古書,任何人都可以去閱讀。小學生沒有閱讀繁體字的需要,中學生自學繁體字並不困難,因為7000個通用漢字中只有少數是簡體字,大部分規範漢字不分繁簡。許多簡化字是類推出來的。比如,認識了一個簡化的「魚」字(四點改一橫),就能認識一連串「魚旁」的類推簡化字。

  因而周老認為,簡化字和繁體字是結合起來繼承古書的,簡化字沒有妨礙繼承,而是幫助了繼承。

第四,簡化漢字不可能走回頭路。

  當我提到季老和一些人的主張,問他恢復繁體字有無可能?周老說,恢復不了的。這個問題最好還是去問小學教師,由教育部做一個廣泛的調查,聽聽小學教師的意見。小學教師肯定大多數都贊成簡化字。要廣大群眾來學,一個字兩個寫法是推廣不了的,必須要統一標準。

  他說,從1956年到今天,半個世紀,簡化字在大陸已經普遍推行於教科書、報紙、雜誌、一般出版物,制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一團亂麻的漢字,有了全國一致的規範化,這是漢字歷史的重大發展。

  他說,這裡有個「書同文」的問題。大陸一直在進行漢字的「規範化」工作,提高了「漢字學」和「漢字應用」的水平。大陸人口13億,用簡化漢字已經用了半個多世紀。要讓超過港台和海外華人十多倍的大陸人去遷就港台和海外,回到從前不講規範化的時代,是明顯難以做到的。書同文,是同於多數人,還是同於少數人;同於規範化,還是同於不規範化,這要在「漢字學」的深入研究中理智地培養共識。

  周老甚至認為,漢字簡化得還不夠,但是目前要先穩定下來。有一次他問聯合國語言學會的工作人員,聯合國六種工作語言,哪一種用得多?對方說這個統計結果是不保密的,但是不便宣傳。實際上聯合國的原始文件里80%用英文,15%用法文,4%用西班牙文,剩下的1%裡面有俄文、阿拉伯文、中文。1%都不到,怎麼跟英文競爭呢?他認為漢字要進一步簡化,才能更好地被世界接受,在國際上真正發揮作用。他預期21世紀後期可能還要對漢字進行一次簡化。

  周老和季老,都是學貫中西、令人景仰的大家,都懷一顆為國為民之心,個人私交也很不錯。但他們有著頗為不同的文化觀和語言文字觀。這是因為他們看問題的立意和出發點不盡相同。季老更多地是站在中國本位,從中國、東方傳統的立場看問題的;而周老更多地強調:「要站在世界看中國,而不是站在中國看世界」,立意於古老的中國如何追趕世界現代化的步伐。他們的思考都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都是有價值的探索;他們各自都會有自己的擁躉,都會對中國的思想、文化產生很大影響。從我個人來說,我更服膺周老的道理,當然,這並不影響我繼續尊重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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