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古文淺析--回應和知友杜若的討論
感謝知友@杜若的討論和問題,讓我發現自己的想法里還有很多未經確證的部分。
首先是,詞素分析的方法對於理解中文有無意義?具體到「洪荒」一詞,要理解它的含義,需要去分別看「洪」和「荒」的含義嗎?
這裡涉及這樣的問題:「洪荒」作為整體詞語的含義和「洪」和「荒」兩個單字的含義之間是否存在關聯?如果存在關聯,是什麼樣的關聯?這種關聯是否顯著到根據「洪」和「荒」分別的意思去理解「洪荒」的意思的程度?同時還要考慮:「洪」和「荒」兩個字的組合形式是否也會影響「洪荒」一詞的含義?(因為只有兩個字,根據漢字的組詞的一字排列的特徵,其實也就只有「洪荒」和「荒洪」兩種紙面組合形式,但紙面組合形式不同於畫面組合形式——如果從畫面的角度,我們可以對「洪」和「荒」構成的畫面形成無限中視角和印象嗎?)。
相信有人會和我一樣,基於中文的象形基本屬性認同以上所問關聯的存在性(但是對於關聯的具體表現形式,人們估計是有不同的理解)。只有以上一般疑問句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詞素分析的方法應用於對「洪荒」的理解也才有了堅實的合理性。
其次是,假定詞素分析的方法對於理解「洪荒」一詞的含義是有效的,那它具體該如何應用?不知道對於這個問題有沒有比較成熟的研究。我的想法是,需要採用社會歷史的方法,或者說是文化性的方法。具體來說,需要去考察(1)「洪荒」一詞成詞當時以及之前人們對「洪」和「荒」的理解,以及「洪荒」成詞當時人們對這個詞的意義預期(主要是當時要用這個詞表達什麼);(2)「洪荒」成詞之後人們對「洪」和「荒」的理解,以及人們「洪荒」成詞當時人們對這個詞的意義預期(包括聯想、引申、闡釋和概念建構)。
(1) 先來看「洪荒」一詞成詞當時以及之前人們對「洪」和「荒」的理解,以及「洪荒」成詞當時人們對這個詞的意義預期。
現在我能查到的「洪荒」一詞在古籍中首次出現是在這裡:
嵇康(224年—263年,一作223—262年)《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洪荒之世,大朴未虧。
在此之前,「洪」和「荒」兩字均已獨立使用,並具有了詞典解釋。《說文解字》(公元100年~公元121年)對「洪」和「荒」的解釋是這樣的:
洪:洚水也。從水共聲。戶工切。
荒:蕪也。從艹聲。一曰艹淹地也。呼光切。
而根據《康熙字典》,在嵇康之前,「洪」和「荒」的使用情況是這樣的:
洪:《說文》洚水也。《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又大也。《書·大誥》洪惟我幼沖人。
也就是說,在嵇康之前「洪」字已經開始出現「大」這個引申義了(暫不考慮《書·大誥》是否是後人托古著作的可能)。
荒:《說文》蕪也。一曰草掩地也。《周語》田疇荒蕪。《韓詩外傳》四谷不升謂之荒。《爾雅·釋天》果不熟為荒。
又廢也。《書·蔡仲之命》無荒棄朕命。《傳》無廢棄我命。又大也。《詩·周頌》天作高山,大王荒之。《書·益稷》惟荒度土功。《傳》大治度水土之功。又《書·禹貢》五百里荒服。《爾雅·釋地》觚竹、北戸、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
又掩也。《詩·周南》南有樛木,葛藟荒之。又空也。《吳語》荒成不盟。又蒙也。《禮·喪大記注》在旁曰帷,在上曰荒。又《集韻》同慌。《楚辭·哀郢》荒忽其焉極。
也就說,在嵇康之前,「荒」字的意義其實已經比較分化:有用其本義「草淹地」的,也有用作「大」和「空」的例子。
綜合起來,如果不考慮具體語境,在嵇康那時候,「洪荒」二字可以表達的意思也可以很分化:可以是描述洪水+荒草的景象,也可以是說荒草的景象十分廣遠,還可以僅僅只是一種抽象的屬性「廣大」「廣空」或者是一個動作「大面積地覆蓋」(值得注意的是,不少知友提到的「混沌」的意思並沒有包括在內,從嵇康之後的詩文中看,一些作者其實是把「混沌」和「洪荒」分開說的,似乎在他們心目中這兩個是不同的概念)。
可是嵇康自己用洪荒時會也是想表達這麼多種意思嗎?可以合理推測,作為當時文士,嵇康對「洪」和「荒」的這些已有的義項也是有所感知的(哪怕不是確切知道)。所以他在使用「洪荒」一詞時至少是需要考慮「洪」和「荒」的意思能否表達他的心中所想的。所以,他用「洪荒」到底是要表達什麼呢?
如果去看嵇康使用「洪荒」一詞的《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原文,大致可以知道,嵇康心中的「洪荒」其實是一個時代的特徵: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而其願得,不逼則其志從。洪荒之世,大朴未虧。君無文於上,民無競於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飢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製為名分,以檢其外;勤學講文,以神其教。
這個時代有什麼特徵呢?用嵇康的話來說就是:「大朴未虧」。後面的具體描寫按我們今天的話來概括則是,自然而然生活、不用道德律法的時代,即基本上對應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的階級社會以前、也就是大禹以及大禹之前的時代。
可是,問題來了:這個時代既然主要特徵是「大朴未虧」,那直接叫「大朴之世」不是也能達意么?用「洪荒」二字又是為何呢?
有人會說:這是為了豐富表達,「洪荒」本身不也有「廣大荒蕪」的意思嗎?那不就也是「大朴」么?可是,這是一篇辯文。如果為了豐富表達而使用實質上意義相同的詞,那會不會陷入一種邏輯迴環呢——「在大朴之世,大朴還沒虧」——這多少有點像是自說自話的贅語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嵇康那裡「洪荒」很可能是區別於「大朴」而提示了這個時代的其他某個特徵的。
這個特徵是什麼呢?這裡至少可以有兩種猜想:也許是提示當時人們宇宙概念的虛無,也有可能是提示當時的自然環境的荒漫。(你無法去猜想嵇康的意思是那時的宇宙很廣大浩渺——因為,從有時空概念到近代,人們認識到宇宙任何時候都是廣大浩渺的啊,很難想像嵇康會提當時的宇宙怎樣怎樣;事實上,「洪荒」在嵇康這裡必然是一個指涉人與自然關係的概念。你也無法就說這個「洪荒」在嵇康眼裡就是「史前」的代名詞,因為,史前的概念在當時應該還是不存在的,我們今天把洪荒和史前聯繫起來主要是和我們今天的史前史研究成果有關)。
那麼對於這兩種猜想,哪一種更為接近嵇康當時的想法呢?這大概只能去問嵇康本人了。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從嵇康當時人們對我們所說的史前史的了解程度做出判斷。嵇康當時人們對史前史了解到什麼程度了呢?當時考古沒有今天這麼發達,人們對上古的認識主要來源於神話和傳說(當然,人們獨立於神話和傳說的研究也肯定不能說沒有,雖然我找不出有的證據)。而當時存在的包含神話和傳說的典籍中比較重要的可能就是《山海經》《史記》以及《莊子》。如果嵇康接讀過這三本著作,直觀上看,嵇康可能既知道史前的洪水泛濫、荒草漫漫的景象,可能也知道,當時文字記載稀少所導致的人類對時空認識的廣度和深度的局限性。
再回到嵇康的原文來看,哪種意思更為契合上下文呢?兩種猜想竟然都可以適用!於是,到此為止,嵇康本人心中的「洪荒」終究還是一個謎案。(如果有知友對當時的史前觀念比較了解,歡迎提供洞見,幫助解決這個謎案。)
(2) 再來看「洪荒」成詞之後人們對「洪」和「荒」的理解,以及人們「洪荒」成詞當時人們對這個詞的意義預期。
經過檢索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國家數字圖書館的電子圖書>二十五史演習系統中檢索,在嵇康之後,「洪荒」二字單獨的和作為詞語的意義發生的變化還是有點複雜的。「洪」的引申義「大」被凸顯出來(具體凸顯比例還得經過預料分析才能知道),「荒」的負面意義也開始出現大量的用例。可能是與此相關,所以,雖然沿用嵇康賦予「洪荒」的正面理解的也有不少用例,但「洪荒」的負面意義也開始出現,例如:
南朝陳 徐陵《冊陳公九錫文》:自古蟲言鳥跡,渾沌洪荒,凡或虔劉,未此殘酷。
唐代 李白《上雲樂》:中國有七聖,半路頹洪荒。
明代 徐渭《英烈傳》:今胡元亂世,宇宙洪荒,四海有蜂囗之憂,八方有蛇蠍之禍。
當然,最為大家熟悉的可能還是「洪荒」與「宇宙」連用的形式。很難想像我們的先人用「洪荒」形容宇宙時其實是在念叨大禹那會兒的大洪水,所以這裡的洪荒多被解讀為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宇宙的廣大、空曠甚至野性;二是上古文明的荒蕪狀態,最為典型的是下面這句:
唐代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四十七?職官考一:蓋太古洪荒,步占之法未立,天道幽遠,非有神聖之德者不足以知之。
總的來說,在我可以搜集到的古文裡面,洪荒都是作為一種和文明或宇宙相關的描述,甚至慢慢地也出現了以洪荒代指史前文明或宇宙的用法,如下面兩個例子:
宋代 周紫芝:緬懷洪荒初,藴蓄含萬象。
宋代 周密:洪荒本無界,所恨見者小。
但是,宋代以後,則可以查到從地理歷史學角度描述「洪荒」的觀點了,最典型的是下面兩個例子:
宋代 《朱子語類》:五峰所謂「一氣大息,震蕩無垠,海宇變動,山勃川湮,人物消盡,舊跡大滅,是謂洪荒之世」。
《山海經校注》:【清代】吳任臣云:「何喬遠閩書曰:『按謂之海中者,今閩中地有穿井闢地,多得螺蚌殼、敗槎,知洪荒之世,其山盡在海中,後人乃先後填築之也。』」
所以,總的來看,「洪」和「荒」的引申義和他們本來的「洪流」和「荒野」的意思在「洪荒」作為整體詞語中還是都繼續存在的。但是,有趣的是,「洪荒」整體的「廣大」和「頹壞」的意思其實是佔了主流的,「洪流」和「荒野」的意思反而是後來才見諸經典作品,這大概和古人的文化觀察重心的轉變有關。
綜合以上兩個時段的分析,大概可以有這樣的結論,洪荒在古人那裡主要是用來描述廣大宇宙、蒙昧文明以及慘淡民生的,併兼而有一丟丟「洪流」+「荒野」的歷史地理學上的意味。
那麼問題又來了,「洪荒之力」里的洪荒要怎麼理解呢?如果要從古人的用法里去找根據,那可能只有三個選擇了:「宇宙之力」「原始之力」和「洪流+荒野之力」。
這三個選擇其實是知友們理解分歧的最主要表現。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分歧呢?原因也許有很多,但我想,至少是有以下兩個原因:一是「洪荒」一詞本身的多義性;二是「之」字所能承載的修飾關係的多樣性。鑒於這兩「多」的客觀存在,「洪荒之力」的理解和翻譯的多元性也就不可避免了。
以上大致算是詞素分析在理解「洪荒」一詞意義的具體應用了。其中真正用詞素來分析的比例其實很少,但是思路其實還是圍繞著詞素與詞語意義的關聯來的。感興趣的童鞋請自行進行更為嚴密的詞素分析嘍。
在以上兩個關於詞素分析的問題之外,還想說一下知友杜若提到的另一個讓我覺得自己欠考慮的話題:經典用語的翻譯是考慮原作的意味還是考慮說者的意味。
杜若提到的引文的問題我之前確實沒有想到,所以才說了「不甚贊成為了翻譯說話人自己都不甚了了的詞而去翻查語料甚至古籍的做法」。
對於經典的引文,我覺得確實應該尊重原文的經典性,盡量按原典的意味翻譯。但是我也覺得,這種做法可能主要適用於學術場合或者假定的學術場合(比如說話人其實是為了表明自己引經據典的能力時),在其他場合可能就會有點水土不服。
比如,在外事場合,講話人引用某個古籍中的經典名句,ta可能也有表明自己引經據典能力的傾向,但是主要的目的還是要為外事交流服務,表達一定的外事理念或態度。這個時候如果十分強調「引用」就會造成一定的溝通困難;而如果是先在尊重原典的基礎上翻譯出經典的原指意味,然後加上說話現場的意指,那就有可能造成交流效率的下降——再加上講話人斷章取義的可能性也存在,尊重原典與服務於政治有時候還可能會產生衝突甚至對立。
現在的問題的關鍵是,對於傅姑娘的「洪荒之力」是否需要考慮它的引用性。經知友杜若的提醒,我覺得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還是應當考慮的,要不然,傅姑娘說的這個話與我們的共鳴感就沒有了文化基礎。但是,由於這個詞的出處的影響力其實比這個詞在傅姑娘這裡的影響力要小得多,所以,在翻譯時賦予原典的權重其實應該是要小於為傅姑娘當時所處語境所賦予的權重的。
總結起來,經過重新思考,我現在對引用性文本或話語的翻譯導向原則是:學術意味的表達以尊重原典為先,其他意味的表達以尊重表達當時的意圖為先,同時考慮原典和當時語境之間的影響力強弱對比。(感覺這樣做似乎有點牆頭草啊,不過我似乎想不到更為合理的原則了,歡迎知友們指正。)
確實是,上知乎,發現更大的世界。感謝知友們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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