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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深淵,一步人間

霧氣瀰漫的紐約街頭

令我有點出乎意料的是,紐約的春天不時有茸毛似的小雨飄散在匆匆行人的西裝上,走到屋檐之下的時候,發現身上已經是毛茸茸的輕覆著一層雨滴,輕輕撫摸一下就完全消失了,似乎完全沒有存在過一樣。紐約的春天也是霧茫茫的,整個曼哈頓籠罩上一層乳白色的薄紗,讓我有一種對這曾經冷峻的鋼鐵水泥森林也變得細膩起來的錯覺。

人在看不到醜陋的真相,或離著百丈遠的時候,總覺得那些真相其實並不存在;以此慰藉自己被生活折磨得不堪的心靈。對呀,其實我們都是一秒一秒地奔向死亡。

周三早上小叔在家庭群里發了一條消息,說是阿婆突然腹疼住院了,醫生檢查是膽囊炎,看著群里發的照片中阿公攙扶著阿婆在醫院裡吊水,兩個人似乎還有說有笑的,兼且當時也在準備期中考,便也就沒當回事,隨手將手機甩在一邊。第二天,小叔又發了一張阿婆在醫院吊水的照片,照片里阿婆神情疲憊而痛苦,眼睛微閉,側卧在病床上。

阿婆今年七十二歲了,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幾年前的一次鄉下醫療事故,使她得了丙肝,原本就深色的臉龐顯得愈髮蠟黃。每每回鄉下探望她的時候,她都會念叨著:「啊,阿婆馬上就要不行啦,我還想在活著的時候看看你的小孩啊。」丙肝是會傳染的,母親總是會提醒我吃飯的時候如果看到阿婆下筷子的菜,就千萬不要去夾;只是在飯桌上,家裡人都會自覺地給阿婆留好她喜歡吃的菜——多半是小半碗甜燜豬肉和一碗蒜蓉炒的通心菜,但她也是夾兩筷子,細細咀嚼便不再下筷。

腦海里縈繞著這些回憶,從不在家庭群里說話的我發了條消息:「阿婆好點了嗎?」,便背上書包,匆匆走向地鐵站;路上看到小叔回了說:「已經好多了。」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只是腦海里總是回蕩著阿婆會離我而去的念頭,久久不能平復。

紐約地鐵

九點,地鐵里上班人潮洶湧。五分鐘里等了兩趟開往曼哈頓的地鐵都沒辦法擠上去,身邊的人群似乎有些焦躁。不一會,隧道里風浪裹挾著垃圾、homeless和污水的臭氣迎面漸強,又一趟新的車開了過來。前面地中海戴著耳機的黝黑印度大叔把挎包挪到身後,不斷地向前推搡;側面打扮精緻臉上質量一半是粉的韓國姐姐拎著裝著咖啡麵包的牛皮紙袋子,一隻腳已經搶佔先機地邁了出去,佔了我前方的半個身位;身後高了我兩個頭的黑人大哥巍然不動,但我們都知道只要他動起來我們都會被擠開。這輛車本身就已經十分擁擠,除了最前面找到車門位置的兩三個幸運兒擠了上去;最前面一排沒有擠上去的人卯足了勁,似乎還想嘗試一下有沒有機會擠上這一輛車。站在車門口的幾個人僵持了不一會,便泄了氣地退了出來,只是後面的人絲毫沒有退讓的打算,生怕再誤了下一輛車。

地鐵的月台高出軌道大約兩米,軌道里常年無人打掃,積蓄著不知從哪個下水道里流出來黑綠黑綠的污水,污水上泛著可樂瓶和塑料袋,水的粘稠這些雜物在列車帶起的風刮來時也不曾抖動。紐約地鐵總會普及一些不慎跌落的案例,死傷眾多,新聞中也時常報道一些推人下鐵軌的變態案例,平日地鐵通勤的人總會站離鐵軌較遠。

車轟隆隆的開走,最前面的人發現他們離著月台邊只有半步的距離;剛才還如鬥牛一般向前奔突的印度大叔撇到了自己腳尖離鐵軌的距離,霎時間意識到自己距離傷亡危險如此之近,慌忙倒退,把後面幾個人都往後推開幾步,站到了半米遠。原來求生本能也就是要看到危險的醜陋,才會顯現的。

海報

等了十幾分鐘終於擠上了一輛車,在對著一張廣告欄位稍顯寬鬆的地方站了下來,百無聊賴的我開始端詳起那張海報。這是一幅宣傳911紀念館的海報,上面主體是一雙黃色的高跟鞋,鞋後跟處有著暗紅色的兩道污物;海報上方寫著幾行字——911紀念館是一個不接受政府捐款的NGO,呼籲大家前去參觀。

911紀念館建在了之前被撞毀的世貿雙子星大樓的地基旁邊,是一座水泥建築;我是在一個萬里無雲的夏天去參觀的,紀念館旁邊的以大樓地基建成了兩個下陷的池塘,這兩個池塘就像在世貿中心一堆的玻璃幕牆建築中活生生挖掉而形成的一個黑窟窿,跟旁邊的光輝燦爛相比格格不入。紀念館展出了許多死難者的遺物和生平資料,大多不太記得了,現在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組視頻。放視頻的電視被一個立柱擋了起來,柱子上釘著一個告示,說明裡面的內容會令人不適;我本身就抱著「鞭笞帝國主義洗腦教育」的心態來,便想著「這帝國主義能有什麼牛鬼蛇神」的獵奇心態,跑了進去。

電視解析度極低,大概是那時候的人用隨身的某些設備拍下來的。畫面上是一個又一個人的人跳樓的內容。這些人身處的樓層比飛機撞擊樓層要高,沒有辦法通過走火通道下樓,但消防車的雲梯又沒有辦法夠到那麼高的地方,因此撞擊後的這十幾分鐘,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個等待死亡的過程。有的人打開玻璃幕牆的窗戶,探出頭來往下看了一下,大概是被這九十多層的高度嚇到了,又迅速縮了回去,但沒過兩三分鐘,便看到一個黑影帶著濃煙向外撲去;有的人大概是被熱浪烘得耐不住,站在玻璃幕牆邊緣半米的距離,看到大樓將傾,只有一個選擇;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女士,站在陽台延伸出來的一小個露台位置,看得出來她十分猶豫要不要往下跳,在露台上來回踱步,不一會,她脫下高跟鞋,把上衣外套脫下疊好,放在旁邊露台處,整理了一番面容,縱身一躍。每一個跳下來的人,都千鈞般地墜到了我的心底,在心中砸出了一個深深地痕迹;是對生活的慾望多麼旺盛,才會在必死的前一刻,梳妝打扮。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那時的我更願意相信他們跳下來之後被救生氣墊接住而撿回一條性命;只是在電視機下一行小字寫著,在911事件當時,跳樓而死的人數是...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我們每天的生活,都在伴著死亡前行,小半步,我們就永遠地跟現世說再見了。很多人,身邊的人,避諱談及死,說到這些總是會說「呸呸呸」,「某某去了」,「某某仙逝」。其實不必如此,面對死亡,知曉死亡,現在面對的東西才更有意義,才會更加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一切,畢竟——

我們都只是在這必然抵達的列車上的,只有知曉失去,才會珍惜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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