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圈の八卦變相圖

文/盧冶

此八卦非彼八卦，如果你奔著吃瓜和圍觀文豪八卦——那你可來對了。

論日本文豪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鏈，直接上圖：

乍看之下，這幅圖根本就是——由迷弟迷妹和不同派系所組成的動物世界嘛！一張圖一部八卦史。在文學的歷史聯繫當中，本來就有很多八卦成分。

不止同性戀者有雷達，文學家和他們的文學流派、文學獎項，也是嗅著同類或異類、喜愛或厭憎的味道找上彼此的。而本來就喜歡摳弄細節、講求人物關係設定、整體屬性十分「中二」的的日本文學界，更是從不缺少對八卦的探討。

誰繼承了誰的衣缽，誰砸了誰的飯碗，誰看上了誰的老婆，這些齷齪不雅的人間煙火，在作家的作品和人生中，卻能轉化成絲絲入港的醍醐味，這就是文學家的「本事」。

所謂八卦，有錯、綜、復、雜四大變卦位。

錯卦

首先是「錯卦」：立場相同，目標一致，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最符合這一卦位的，就是圖中的一對「好基友」：芥川龍之介與菊池寬了。

這兩位都具有「先驅者」的敏銳，在閉關鎖國二百年的日本擺出「全盤西化」的pose，搖身變為「現代國家」的時代，他倆不僅並肩開疆拓土，為此後「現代日本文學」的發展種樹鋪路，還能「萬物安然夏，梧心獨感秋」，在作品裡埋盡自由絢爛的「大正民主」背面軍國主義的杯具陰影，乃至於對未來世界革命的滾滾巨流的思慮。

從（八卦）圖中以大包大攬的姿態幫助川端康成的事業和婚戀等行動就可看出，菊池在日本文學界的能量和角色，很像胡適先生在中國文壇：各種活動的潤滑劑、組織者和靈魂人物，比起文章家來說，大概更具有大佬的風範，日本文學的N多獎項，都是菊池牽頭設立的。

而如果說《源氏物語》讓你感受到古典日本文學有多麼華美，那麼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以及出於種種原因未能登上地圖的泉鏡花先生），就是讓你驚嘆現代日本文學會有多精緻的存在。身為老前輩的芥川，據說是一個典型的「宅男書齋作家」，儘管從本圖上看，他也有足夠複雜的圈子和足夠豐富的遠行經歷，其本人卻敏感多病，內向耽思。

——由此我們已經稍微能感到，「角度的不同」了。同樣面對激變的時代，菊池發展出一套「惡者更惡」的強悍人格系統，其實卻有大悲憫的精神在，他信奉：在我與世界的鬥爭中，站在世界這一邊。

而芥川則從古人的世界裡尋求精神聯結：他的短篇小說，幾乎有一半以上都屬於「故事新編」。他說，我打開《今昔物語》，王朝時代的氣息撲面而來。

正因此，芥川比菊池更敏感於日本人所謂的「氣氛」，他屈從於時代和他人的壓力，甚至於編寫文學全集在稿酬上出現了波折，還想自掏腰包以平息文友們的誤會。常聽說這樣的人慧極必傷，難以久長，所以芥川的自殺結局並不令人意外。

有趣的是，纖細憂鬱的芥川與勇敢無懼的菊池，還恰恰是其各自所代表的文學獎的風格（如圖所示，芥川獎正是菊池為紀念友人張羅成立的！）據說芥川獎的精緻思辨，菊池寬獎的質樸豪放，「人設」極為鮮明。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日本民族性里的「中二」色彩，怪不得當代流行的「人設」文化的發源地在日本——回想一下，魯迅文學獎和茅盾文學獎有沒有這麼強烈的「人設感」？沒有吧？

正由於人設性思維，被製作成動畫人物、乃至於出現在遊戲周邊里，決不會讓日本文學家產生困擾。所以，該圖中的不少人物，均可以參考近年的動畫新番——《文豪野犬》。

綜卦、復卦和雜卦

再來看「綜卦」。

綜，就是緣份的相對相生。日本文學史上，有許多著名的師生關係，如夏目漱石之於芥川，川端康成之於三島由紀夫，都曾有伯樂授受之恩。然而師徒關係也是世上最微妙的關係之一，特別是徒弟青出於藍之後。師傅得了諾獎，你讓徒弟心裡怎麼想？

芥川與漱石這一對師徒，不但牽緣深，而且輻射甚廣，連魯迅和胡適兩先生也牽連進來——這又是綜卦之變：「復卦」和「雜卦」了。

徒弟芥川對魯迅很感興趣，但更值得說的，是師匠漱石與魯迅的緣分。雖然芥川和菊池都可稱祖師級人物，但漱石才是日本現代文學真正的「發源地」。他是一個「放風箏的人」，當代日本文學的多種題材和文體，都能在他手裡找到線頭。

作為傳說中的日本人戀愛表白語「月亮真美啊」的始作俑者，漱石也是日本作家中最難定位「人設」的人物之一，有人說他龜毛，有人說他傲嬌，他的自述則顯得很是寡情冷靜，但有的小說又埋著火山般的激情。

《道草》和《雜憶錄》可以看出他偉大的深邃，成名作《我是貓》則一早顯出極具漫畫感的一面。我覺得他身上住著芥川、谷崎、三島等各種人格。

至於日本人怎麼想？只想說一句：除了研究者的各種「漱石論」，還有人拍過讓漱石本人穿越到一個當代家庭主婦身體里的日劇（《吾輩是主婦》）。

嗯……..反正漱石之於日本，即魯迅之於中國。

從古至今，中日文學關係都是一衣帶水，平安時代的日本文人和上流貴族必讀白樂天（白居易）詩集，而現代日本的中國學研究者則必讀魯迅。

據說當年樹人先生棄醫從文之後，乃是與弟弟作人一起安頓在漱石舊居（漱石不接受漲房租，已經搬走了），渡過了青年時代最美好的和諧期，在這裡，哥哥找到了偶像和人生方向，弟弟找到了愛情（未來妻子羽太信子）和人生方向，而這兩個人又都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小說、散文、希臘和日本文學研究乃至學科的建立提供了方向。

魯迅受漱石影響尤其深。

漱石曾寫出暗黑童話一般的散文札記《夢十夜》，講述了十個充滿腦洞的夢境，為百年後的日本留下了十道謎題（2006年，還真誕生了十位電影導演各拍了一個夢的影壇佳話），而魯迅的《野草》則在《夢十夜》的影響下，充滿了華美的夢幻和寓言。

說漱石這套房是風水寶地也不為過：它不僅孕育了日本的文學，也牽連了中國的文學，師生緣，婚姻緣，兄弟緣，乃至於喵汪緣（自愛貓的漱石起，日本作家就明顯地分成了貓派和犬派）。由此可見，漱石故居是好地方，非常值得發愁文科成績的學生和有志於創作的青年們前往祭拜。

至此，我們把幾個主要的「變卦」擼過一遍了。所謂萬變不離其宗，剩下的幾位，大家就可以自行判斷了。

比如說這一位：日本文壇當中，若論積極主動製造八卦者，恐怕沒人比得上谷崎潤一郎。

他的晚年力作《細雪》，寫四姐妹+兩個姐夫的家庭瑣事，寫起來居然有《紅樓夢》的感覺。不過儘管表面上是家長里短和脈脈溫情，恐怕骨子裡的惡魔主義和情色滿滿的YY，才是谷崎的本色。

他像芥川一樣，善於尋覓歷史夾縫中那深不可測的一面，不過比起芥川喜好傳奇物語，谷崎則是位更愛扒「史實」之皮的人，他的講述非常精緻高雅，不露聲色，卻包裹著濃濃的ｃｕｌｔ氣息，絕無一點芥川的溫柔悲憫。

此外，他還喜歡不遺餘力地在作品中描述自己的性癖。著名的與友人佐藤春夫「換妻」事件，至今仍是研究者跨越不過的「文藝心理學」案例。

據說要想了解日本文學和電影史上的耽美和情色脈絡，谷崎小說是必讀物，不過要拿日式小清新來治癒，就請千萬不要碰谷崎的作品，哪怕電影《細雪》被市川昆拍得浪漫溫情，哪怕《春琴抄》是由金童玉女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也不能輕易觀看，一不小心被谷崎老頭邪意濃濃的靈體附身可沒人負責。

那位換妻事件中的另一主角佐藤春夫？

這麼說吧，他不僅跟中國文學界瓜葛頗深，其人其文，還多少會令你聯想到我們熟悉的郁達夫。

可以說，由他來當「那位太宰治」的老師，是再適合不過的了。強調「那位」，是因為近年來中國文學出版界颳起了一股「太宰熱」，為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發展了大量讀者粉。

太宰氏的文風，世人褒貶不一，但其抑鬱浪漫的性格和數度自殺未遂乃至終遂的人生，則從不乏人感嘆憑弔。伴著凄風苦雨，讀讀太宰的作品，乃是單身狗秋冬兩季的致郁佳品。

有沒有覺得圖上兩人迷之撞衫、撞髮型、還有點撞臉。所以說，太宰還真是芥川名副其實的迷弟啊。

三島由紀夫對太宰的厭惡廣為人知（據說著名宣言包括「太宰那點子事，完全可以靠洗冷水澡和進健身房就解決。能麻煩生活的就不要麻煩文學！」）。實際上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太宰已經聲名在外，三島才初出茅廬，整個過程非常戲劇化，甚至有點總裁文既視感。

至於太宰和三島之間到底有什麼微妙，這要你們自己去發現了。

於是，我們終於說到了這位三島：日本，不，是世界現代文學史上的奇葩一朵。

迄今為止，據說已有兩位以上的外國作家，為了解開三島人生之謎而專門去往日本「追跡」，並都有中譯作品出版，可見其人魅力之大。

他屬於現代世界級作家當中最具有哲學思辨力的那一類，特別是在反思「二戰後人類走向」的問題上。「所謂現代，就是那喀索斯（自戀者）的時代」，真是精準無比啊。

更重要的是，三島是本圖當中，唯一一位既受制於八卦、又意圖衝破八卦的人物。

在日本，沒有哪一個作家不是生活在人情之網中，就連強大的菊池也有諸般無奈，而三島的唯意志論簡直衝破天際。

他彬彬有禮，循規蹈矩，實際上卻任意而行，擅自挪移了很多歐洲文化的規矩到自家COSPLAY。楞是把自己從耽美小說里的「娘受」一樣塑造成肌肉男的三島，所以他怎麼能看得起太宰這位動輒尋死覓活、弱質纖纖的小先生？

啊你說啥？三島也是自殺的？

是的，沒錯，但比起太宰言情小說般的套路性死亡，三島的自決，是多麼精心策劃、多麼有預謀、多麼具有哲學、政治、美學、文學、電影等多重超現實主義色彩的自決啊！！

像他的小說《假面的告白》一樣，一生戴著種種假面的三島，正面好像文學界的馬雲，擁有強大的經營規劃和社交能力，背面或許仍是太宰，一個蒼白敏感的中二少年。中二少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中二少年的腦洞，竟無一不成為事實：

——我要日夜黑白顛倒，也照樣能體魄健壯地活著！

——我要把脆弱的美少年體質改造成希臘的阿波羅！

——要成為日本作家中最擅長出國旅行的一個！

——要寫電影導電影演電影！

——我是同性戀沒錯，但也一定要娶到讓自己和家人滿意的妻子並且繁衍後代！

——我要在40歲以前爬上文學巔峰！

——我要用大乘佛教的輪迴梗寫小說，再用小說顛覆現代歷史！

——最可怕的或許是：我要像我以前寫的小說里那樣，以軍人的標準姿勢發動兵變——不成功——切腹自殺，於是我在45歲時美夢成真。

……

總之只要三島想要的，沒有做不到的。只是他想要的，一般我們都不想要。論人設，他是最勵志的成功人士……的暗黑版。

我曾向某位精通星座學的友人描述過這位大作家，人說：摩羯座的吧！

……還真是。

太宰或許會美化死亡，而三島則完全不會。在年輕時代所寫的小說《憂國》里，三島所描寫的軍人切腹場面，就跟三池崇史的CLUT片一樣，該有的殘酷骯髒與痛楚分毫不少，而他最後的自決，卻又如同「復卦」，跟小說的場景有著近乎恐怖的相似。

人生充滿了華麗的中二POSE的三島，對於死亡沒有絲毫的輕視和傲慢：他是在充分了解了死亡苦難的前提下，才死的。與這位決絕的青年後輩相比，惡魔色情老頭兒谷崎的cult，只能說是紙上談兵。

真正與三島理念相合的，乃是他曾經讚美的小林正樹偉大的戰後電影《切腹》，要同時感受莊嚴和痛楚和戰後日本文學的重量，就請在這裡找吧。

這樣一個將人生經營得如此精緻、卻好像把每種變卦都牽制其中的三島，他所喜愛的人和憎惡的人以及喜愛他和憎惡他的人，都值得我們品咂一番。

若把他的瘋狂迷妹之一、90年代出名的女歌手椎名林檎的自創歌詞拿出來參究一下，一定能找到幾顆三島美學的沉渣；而或許正是熟知三島的這分性格與太宰的致命差異，他的好友川端康成才會力抵太宰治的「負能量」吧。不過口含煤氣管而死的川端自己，其能量似乎也沒「正」到哪裡去…….

到這裡，日本文學界的八卦，最熱鬧的地方基本上已經扒完。

按照「錯卦」、「綜卦」和「復卦」的套路，曾受芥川好友菊池相幫、又是三島好友的川端，反對太宰得芥川獎，乃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受川端影響很大的渡邊淳一會反對東野圭吾得同為菊池所設的直木獎，也同樣有其充分的公共與私人的理由。

中國的東野熱跟豆瓣不無淵源，這裡不必多說，要說的是：雖然與川端一樣善寫迷情之愛，渡邊卻有著與川端的透明感所不同的粘膩文風，在很多人眼裡，這簡直就是「純文學」的代名詞。據說，渡邊本人堅信，偵探推理小說不管怎麼優秀，也仍然是胸口碎大石的文學雜耍，即使直木獎本來就是大眾文學的直通車。

還記得二十年前，日本文學的中譯還十分的令人捉急，進到書店的日本文學區，除了萬年一定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語》之類，就幾乎只有村上一大排，渡邊一大排和三島一小排而已。

然，十年前，東野的雄起改變了這個局面。

三島的出版地位上升了，村上仍然雄霸半片江山，就只有渡邊，有點呵呵。

在文學的世界裡，未能言說的，永遠比說出來的要多。文學家是用假面來說話的，就如月面反射了陽光。然而無論再如何遮掩，到頭來也全是個人的本相，音韻難藏，譜調難遮，這就是陰陽變易之卦。

最後讓我們總結一下，自帶中二氣質的日本文學八卦圖裡都有啥：

據說漱石故居風水寶地、據說耽美情色必讀谷崎、據說日本文學獎人設分明、據說宅男書齋作家芥川龍之介……這麼多「據說」到底是「據誰說」？都是聽李長聲先生說的。

為我們提供這幅言淺意深之八卦圖的李長聲先生，雖然旅居日本多年，至今也仍然像三島筆下的月亮一樣，戴著假面說話。他的散文兼具中國東北人與日本人的笑點，深藏著谷崎的CULT邪笑，有芥川的書齋氣，漱石的漢詩感，也時見遠藤周作的厚重，總體來說，卻像宮部美幸小姐一樣滑不溜手，令人抓不住「梗」位。

不即亦不離，不常復不斷，不一亦不異，這就是李長聲對待日本文學和文化的態度。本文的狂妄YY與滑稽人設，從長聲老師的嘴裡講出來，會更加莊重，也更加詼諧。

在散文里他寫過，作家往往有自己的歷史「標準像」：高踞酒吧凳子的頽廢太宰治，目光炯炯的芥川龍之介，為明治大帝戴黑紗的漱石，這些肖像，是時代留給我們的面影。

而這些線索中還有很多的空白的地帶和斷點之處，藏著更多奇趣密辛，就坐等期待長聲老師幫我們一一發現，一一解開吧。

12文豪——圍繞日本文學的冒險已上線豆瓣時間

好內容，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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