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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吊憂傷

讀過魯迅的人肯定知道他寫的一篇《女吊》,講的是浙東紹興社戲裡面的鬼。

「女吊」也許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話,只好說是「女性的弔死鬼」。

但是這個「女吊」的「女」在魯迅筆下難免有「重複累贅」的嫌疑,就魯迅說,投繯上吊的大多是女性,從而《爾雅》上來看一種蜘蛛叫蜆,解釋起來就是縊女。自然這「吊」已然成了女性專屬,這時候難免有好事的「女性主義者」會站出來說,為什麼要將「吊」套在女性頭上呢,這簡直是對女性赤裸裸的歧視,那麼中國曆來還有「女牆」,宋人「言其卑小,比之城若女子之於丈夫」,所以「敢請「前進」的文學家和「戰鬥」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罷」,雖然女孩兒許多長得比男孩兒高大,但是女牆只不是一個稱呼,展現的不過是前輩人的歷史風貌。

人大多有嫉妒心,看著歐洲女性主義風起雲湧,立馬覺得自己落後於人了,所以連說話也要講究「男女」平等了,誰叫中國是文化大國,所以就連老百姓下起文字獄來都毫不含糊。可是反過來說,誰也沒見羅曼語系裡名詞的陰陽性改了多少,西方女孩嫁了人,照樣把姓改成丈夫的,看樣子不知道是不是算是比中國的落後不少。

當然這裡絕不是有反對女性主義或者嘲弄女性主義者的意思,反過來說,恰好是人人都應該支持女性主義,但是只是撐面旗子招搖撞騙,或者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是要不得的。因為女性主義的本質還是反物化的意思。

什麼是物化,簡單來說就是把一個人當一個物件。如果看過《女吊》的朋友肯定知道女吊生前是因為父母凍餓而死無錢埋葬,所以才被逼賣入勾欄。所以一個「賣」字,便已然說明人成了牲口被賣來賣去,當然現在連動物都在反對自己的物化了,畢竟它們也是生命,當然這得另說了。只不過從前的人喜歡物物交換,所以物化得多,現在有了貨幣,大家直接標上加碼,那就商品化了。

所以林員外總是想著用幾頭小牛換老楊家的女兒,西門慶要勾搭潘金蓮,總得禮物送得到位。

而茨威格在《斷頭皇后》裡面也說:「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由此,漂亮臉蛋在不少人眼裡成了老天爺賞的金飯碗,而韓國整形技術則給漂亮臉蛋一一標明了價格。

於是許多老天爺賞飯吃的網紅們很有商業頭腦,連忙給自己標上加碼,而許多沒有被賞飯吃的則需要花點錢,繼而好讓自己價格標得高些。

「女吊」其實算是可憐了,畢竟那個時代不是商品經濟盛行的時代,賣不出固定價格,父母早亡要趕緊出錢埋葬,只能賣身葬父,由此成了買方市場,正巧被善於謀利的老鴇看到,於是可能幾串銅錢就撿了個搖錢樹。

要是楊玉環就不同了,「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正所謂「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物化社會中,人能到了楊玉環這個級別的,應該是接近頂級了,當然像武則天這樣的,真可謂是人中龍鳳。

所以雖然女性主義叫女性主義,但說實話,物化的社會裡任何性別都難以倖免,人妖還能被買來養著呢。男人可以說在古代被物化的更加嚴重,因為男丁是勞動力呀,資本主義發展到了一定階段直接就開始攤手想老百姓要東西,一個是勞動力,一個就是士兵,早期當然都是男性,當然有女性自告奮勇當然是最好的。這種「權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寶,於是乎一戰時期一些列強政府們都要整個花名冊,一戶抽一丁,畢竟為國家效力,開搶殖民地。

其實兵丁也是能有個市場價,《紅色警戒3》裡面美國大兵的價格似乎是200元,所以商品社會下,僱傭軍的出現恐怕也就是這個道理。那麼這些沒有孩子的「社會異類」就很慘了,不會造人的人等於是不會下蛋的雞,要麼就是被逼婚,要麼就是被打上「酷兒」的標籤,所以這個時候政府肯定是需要拍一些廣告,鼓勵男女青年趕緊回到家裡,給父母生孩子,這就跟抓回母雞關在籠子里生蛋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仔細一想為什麼有人要不斷宣揚「空巢」老人這個概念么,真的是為了維繫親情么?還是為了將失去生育能力的老人虛弱化,由此以道德壓力迫使青年人回巢造人。在一個大環境下,逆行者只會被交給道德法庭,大概只能被指著脊梁骨罵,所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孩子恐怕不是給父母生的,而是給社會生的,無才無德的人最重要的是提供勞動力。

由此下蛋是母雞的特有技能,但是要造雞就需要公雞了。而且要是嫁雞隨雞的話,那麼公雞除了能殺來吃,能打鳴,自然還有招來母雞生小雞的意思。由此在這樣的社會下,人們會覺得養公雞好,可以說簡直是極好的買賣,生兒子當然好,既能當勞力,還能娶媳婦,生產勞動力。一下子雞生蛋蛋生雞,子子孫孫無窮無盡。

由此可以說處在這個社會裡的人們其實早就註定了「女吊」的這種命運。只不過人家覺得女子哭哭啼啼起來,演的「女吊」更凄慘一些,於是便喜歡悲嘆「女吊」。

當然這瀰漫在整個社會的「女吊」憂傷其實古已有之,連萬世師表孔子都迫不及待地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要是換到今天恐怕不比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里特殊工作者們內斂多少。

反過來現當代最典型的還是蘇童的《妻妾成群》,很多人以為這是在批判什麼封建歷史的,殊不知蘇童是在寫他拿著稿件投各個出版社的凄苦,上門推銷自己的才華,所以認識到文人本質的人基本上會贊同文人屬於下九流的,因為古時候基本上是和皇帝身邊的歌姬沒差別,所以只聽說過學而優則仕,沒聽說過學而優者文的人。沒當官的人難免凄凄慘慘戚戚,除非招攬眾多粉絲髮展粉絲經濟。

梅珊作為一個戲子,最佳的命運就是嫁作商人婦,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其實道出的是真實的世相,陳佐千是梅珊的歸途,只不過這個商人扮相不怎麼好,人又老,又色,要是換到現代的年輕CEO克里斯丁·格雷,那估計就成了一件美事。

故事裡女主角是頌蓮,本身是個靠父親的女大學生,但是沒想到父親生意失敗在池子里割腕自盡了,當然繼母雖然是繼母,但是沒有賣頌蓮的意思,只是讓頌蓮自己選:

「繼母攤牌,讓她在做工和嫁人兩條路上選擇時,她淡然地回答說,當然嫁人。繼母又問,你想嫁個一般人家還是有錢人家?頌蓮說,當然有錢人家,這還用問?」繼母說,那不一樣,去有錢人家是做小。頌蓮說,什麼叫做小?繼母考慮了一下,說,就是做妾,名份是委屈了點。頌蓮冷笑了一聲,名份是什麼?名份是我這樣人考慮的嗎?反正我交給你賣了,你要是顧及父親的情義,就把我賣個好主吧。」

那麼我們把這段換一下:

你是想去打工,還是想搞創作,

當然是搞創作。

你是想當個文案編輯,還是一個作家

當然是一個作家。你是經紀人,就看你把我的文章賣個什麼價錢了。

所以我們又回到一句話上,為什麼二十多歲的無業青年總是幻想著當作家,這跟當網紅簡直就是一碼事,「五十天寫作訓練營」、「網紅速成增粉技巧」,這是一個連男女朋友都能被標上價碼的時代,關鍵這一切竟然還都是群眾的自主選擇,真是「煌煌天道,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吳曉波在《自由與理想》里引用過羅斯福的一句話:「作為知識分子,你必須有一份不以此為生的職業。」因為賣文為生的人本質上跟某些擁有特殊工作的群體沒什麼兩樣。

菲茨傑拉德對此很想得開,所以經常把自己的短篇小說刪減調整一下高價賣給雜誌,跟海明威一起看玩笑說自己又在【whoring】(賣)了。因為人家雖然有「文學理想」,但是歸根結蒂還是為了好好活好這輩子。不像是海明威,硬漢的偶像包袱太沉重,結果自己活得很辛苦,最後寫本《流動的盛宴》把周圍一群人都吐槽一遍,還吩咐編輯死後才能出版。

一人賣文,一人賣肉,憑什麼「才」就是「肉」要貴一些呢,似乎寫作者們也應該好好想想了,出賣思想比出賣肉體似乎出賣得更深層次一些,或許是正是因為這樣,才獲得了高價,這符合市場規律。想來梅珊唱《女吊》的時候,也是蘇童賣文的時候,想起來自然是一種悲哀。

記得頌蓮一開始被陳佐千領著去見大太太的時候,大太太還在念經,佛珠突然斷了,一邊撿一邊連說了:「罪過,罪過。」蘇童是江蘇蘇州人,不會不知道「罪過」在本地方言是可憐的意思,其實在江浙很多地區都是,「罪過」只不過是「罪過人像」的簡稱,說起來就是可憐人樣的意思,之前一個在武漢待久了的外國朋友一直和筆者說「造業造業」的,大概也是一個意思,都是可憐的意思。

不知道這算不算過度闡釋,但是大太太看到一個女學生把自己賣了給陳佐千這老頭做小,難免有可憐的意味,只不過之後又要爭鬥,所以雖然物傷其類,但是總歸還是競爭對手,難免是敵對勢力。

因此大勢所趨,自然那個喊「皇帝沒穿衣服」的小孩成了人們的攪屎棍子,在現實社會難免挨打。其實仔細一想,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到底哪個人活得更明白些,大家心裡都應該有數。

女人又何苦為難女人,一天到晚「女表」罵來罵去,這就好比宮裡太監罵太監「死人妖」一樣,既然大家都是出來賣個好價錢的,不就混口飯吃。自然大家都傾向於同情類似賣火柴的小女孩,而不是把自己賣了做妾的女學生頌蓮。

然而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完就結束了,就跟弗洛伊德所人們喜歡做噩夢一樣,做個噩夢就是為了讓自己醒來的時候明白原來自己的那麼幸運,世界還是那麼美好。由此看看賣火柴的小女孩那麼慘,想想自己還是十分幸福,於是合上書本,擁有一天好心情該幹嘛幹嘛。然而頌蓮卻不一樣了,看著頌蓮能想到自己,容易讓人產生反思,特別能戳到自詡高雅的人士內心,因為看了之後,或許我們會發現我們和她沒差多少,我們不再是旁觀者,我們成了戲中人,一下子像是被關在鐵屋子裡等著被火燒死,醒來似乎也推不開鐵門,為什麼一開始要叫醒我們呢。

頌蓮從一個女學生變成有錢人家的小妾,可怕的並不是賣身的悲劇,而是身在宅院之中開始自覺地出賣自己的尊嚴來爭寵,陳佐千貌似油盡燈枯之後就開始給妻妾們提各種要求,當陳佐千第一次把訴求告訴頌蓮的時候,頌蓮頓時就呆住了:

頌蓮這回聽懂了,她無言以對,臉羞得極紅。她翻了個身,看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忽然說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條狗了嗎?陳佐千說,我不強迫你,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頌蓮還是不語,她的身體像貓一樣捲起來,然後陳佐千就聽見了一陣低低的啜位,陳佐千說,不願意就不願意,也用不到哭呀。沒想到頌蓮的啜泣越來越響,她蒙住臉放聲哭起來,陳佐千聽了一會,說,你再哭我走了。頌蓮依然哭泣,

於是陳佐千就走了,走得時候說了一句,「沒見過你這種女人,做了婊子還立什麼貞節牌坊?」所以被陳佐千物化了的頌蓮在男性面前其實是等於就是一個賣了身的物件,本身就沒有人格,何來尊嚴。然而可憐的不是別人不給臉面,而是最終自己不要了臉面。向飛浦少爺求偶失敗的頌蓮最終在生日那天醉酒還發了酒瘋,最終完成了自我悲劇式的改變:

陳佐千攔腰抱住頌蓮,頌蓮卻一下軟癱在他身上,嘴裡說,老爺別走,今天你想幹什麼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幹什麼都依你,只要你別走。陳佐千氣惱得說不出話,毓如聽不下去,衝過來打了頌蓮一記耳光,無恥的東西,老爺你把她寵成什麼樣子了!

人最可憐的不是跌入深淵的一剎那,而是永恆地成為深淵的一部分。

所以說到底,「女吊」憂傷可以和「太監」悲情划上等號。如今所謂克制PUA(Pick-Up-Artist)的Ayawawa其實本質上和物化女性的PUA的理念基本上相同,PUA們在教授男人們如何撩妹實現3分男找7分女的目標,而Ayawawa們如何識破PUA反制男性,從而教授女人們如何撩漢實現3分女找7分男的目標。在這樣的語境下,男女被一套演算法給數據化了,由此感情這種東西準確來說是被架空了,隨之而來基本上人也就沒有人性了,可怕的不是內容本質而是冠以「葯」名的毒劑。

當Ayawawa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她與咪蒙的區別:

「稱咪蒙是『母愛演算法』,即『想看什麼她就給你看什麼』,而自己是『父愛演算法』,『只要知道我是對的、你要聽我的就行。』」

想想PUA既然能和誘姦幾乎划上等號,那麼Ayawawa算什麼,我們經常會看到美國美女教師誘姦高中男生被判重罪,但是似乎國內沒看到過關於女性犯下強姦罪的報道,算不算是一個細思極恐的性別歧視?

寫文章也是一樣,所謂的政治正確就好像是天子這一面大旗,不管是誰只要抓住天子,就能夠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果大家還在看新世相的話,會注意到下面他們的宣言是「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起源自新世相主編張偉的宣言:

「我們要釐清人們對文藝的誤解,幫助人們發現文藝的真正的美感。我們希望一個公開承認自身精神追求、推崇文藝且不受指點的時代重新到來。我們不懼怕易變的潮水的沖積,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

眨眼一看,真是美好的情懷,心潮澎湃,宣言簡直說得很是滴水不漏。這裡是什麼意思,是說新世相作為一個集體來「帶領大家」來「釐清人們對文藝的誤解,幫助人們發現文藝的真正的美感」,

那我們說文藝本身是個個體化的東西,是具有個性的,本質上不是規模化生產,要是一個公眾號引導一下,你就能文藝,這和關注了韓寒就感覺自己擁有了反思能力是一樣的道理。自我的東西是內心的精神,所以「新世相」本質上和「創作達人五十天寫作營」是一樣的運營理念,這就是很多作家拒絕開講座的原因。

所以情懷雖然要有,但是也不能弄虛作假,大眾傳媒就好好做大眾傳媒。想想食神裡面是如何介紹自己的「刻骨銘心初戀·金銀情侶套餐」的,不就是一碗街邊的雜碎面再加上一根垃圾桶里撿來的骨頭,竟然售價99.9還大作宣傳,難免會讓人覺得看不下去。

所以說真正的創作者難免會因為出賣自我而陷入「女吊」般的憂傷之中,只有那些打著文藝旗號賺錢的商人們才會大張旗鼓地售賣文藝。

曾經人們興緻勃勃地向「食神」交著智商稅,現在的人們同樣興緻勃勃地向「文藝」交著流量費。

人們在商業互吹說別人文藝的時候,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將文藝包括的所有東西都束之高閣,就好比一塊獎牌一樣,是可以觸摸的東西了,所以到底是誰物化了「文藝」,養活一幫「新世相」們呢,說破大天其實還是和咪蒙的受眾一樣的這群人,只不過有個鄙視鏈是覺著轉「新世相」似乎在朋友圈裡比轉「咪蒙」要「高級」不少。那麼不妨一提,鄙視鏈這個詞本身就是咪蒙發明的:

「看英劇的鄙視看美劇的,看美劇的鄙視看日劇,看日劇的鄙視看韓劇的。」

是不是覺得這句話有點眼熟,再想想這群所謂的新媒體人本身懷著「女吊」憂傷,本質上都是「待賈而沽」的主,只不過有些人比較實在坦誠,而有些人則要遮遮掩掩還要立個牌坊,也就是憑著牌坊的光芒才勝過那些過於實在的對手罷了,這些人恐怕真是讓人同情不起來。

真可以說是身在勾欄之中還要分個高下,不知道是該說其是有「鴻鵠之志」還是「道貌岸然」呢,或者說是「另有所圖」呢?

坦誠地講,原先這個公號也是一路唱高調,後來回頭一想才發現這本來就屬於下九流,所以及時坦陳自己在這裡寫些東西引導不了大眾。所以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就當說說世相,講講故事。博眾人一笑罷了,覺得有趣者點個贊就是了,跟天橋底下說書的人沒有什麼區別的,要是說到了當世這些精緻商人、「文藝」專家的痛處,那還請大人不記小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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