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爐香,滅得寂然
如果說在近代中國歷史上,有哪一位女作家受到兩岸三地的廣泛喜愛的話,我想,張愛玲應該屬於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位。這位出生於中國舊上海貴族家庭的女性,曾驚艷了一段時光。她的作品,並不曾像現在許多暢銷書作家的作品那樣瘋狂大賣,而是如同一條涓涓流淌的河流,在歲月的長河中,經久不衰。
說起張愛玲的作品,我們大多會想起《傾城之戀》,想起《紅玫瑰與白玫瑰》,想起那些華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然而,在這裡,我們卻更想提及張愛玲早年的一篇小說:《第一爐香》。在這篇作品中,作者以香港為背景,講述了一個普通上海女孩子在香港姑媽家中,被姑媽引誘利用,一步步墜入富貴場中無法自拔,最終淪為一個賺錢工具的悲劇故事,故事的語言充滿了張的獨特風格,那些富貴與華麗,紙醉與金迷有多奪目,女孩最後的結局,就有多寂寥……
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的外面,就是那湛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
張總是很擅長用景物描寫,上面的這兩句話,把香港那種亞熱帶地區特有的灼熱與太陽賦予這裡植物的獨特顏色,都表現了出來。當然,在一部優秀的小說中,景物的描寫從來都不單單是景物本身,它們往往包含著作者的某種暗示,而這樣的暗示,在《第一爐香》中,幾乎被作者運用到了極致。
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茫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遠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魏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這段是女孩薇龍第一次從姑媽的別墅出來時的一段景色描寫,雖然這時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但這裡的幾個意象似乎已經暗示著女主角的命運了:月光也許是龍薇想要完成學業的美好夢想,也許是某種對於未來人生的希冀,然而,當她走到跟前時,卻發現它不見了。還有姑媽家的別墅,那富麗堂皇的房子,在女孩眼中像是皇陵,而後來的故事證實了,這座豪華的別墅,果然是葬送了女孩青春與前程的墳墓。
寶藍瓷盆里一顆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倉綠色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條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帘一動,倪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
這是薇龍第一次在姑媽家時的場景,這裡作者用仙人掌來比喻蛇,這一意象又與姑媽的丫鬟倪兒的形象完全重合。在我們的印象中,蛇也許正是誘惑和罪惡的象徵,就好像伊甸園中誘使亞當和夏娃偷吃下禁果的那條蛇一樣,作者也在這裡隱喻姑媽提供的各種漂亮衣服,化妝品,上流社會的舞會都像蛇一樣誘惑著龍薇一步步踏入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每每閱讀這些景物描寫,我們都不得不為作者精湛的技巧所嘆服。很多人都說,張的小說喜歡炫技,而她的第一部公開發表的小說《第一爐香》更是把這種炫技做到了極致。作品中的幾乎每一句話都可以被摘錄出來做出賞析。而這些意象,每一個都是那麼的新穎和貼切,讓人印象深刻。
後來,隨著故事的發展,薇龍開始迷戀上了這樣的上流生活,也在交際場中認識並愛上了一個花花公子喬琪喬。她明知後者只是在和她玩,甚至是把她當做一個搖錢樹,讓她用自己美貌換來的錢財來供養他,但她依然無法自拔。沒有讀過這部作品的人,也許會在這裡鄙夷薇龍的痴傻,然而,如果他們讀過作者在這一段關於女主心裡的描寫,就會發現這一現象本身的深刻。
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在月亮里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地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纖細的花。她差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她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
作者這一段關於女主心裡的描寫,帶著一種玄學的味道。很難想像,作者在發表這篇小說時尚未步入婚姻,卻對兩性的關係有著如此深刻的理解。毫無疑問,薇龍的這種近似自虐似的情感訴求是她的悲劇根源。在這部作品中,女主從來沒有迷失過,她並不是陷入泥潭而不自知,相反,她始終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放棄了什麼,又陷入了什麼。也正因為如此,她的遭遇才越發得顯得悲劇。她一直在質問自己,也一直在苦苦掙扎,而在那樣一個時代下,她的掙扎沒有帶她脫離苦海,卻如同陷入沼澤一般,越掙扎就沉得越深。
說到這裡,我想起曾經在二戰結束後一段時間,有人把張愛玲罵作是漢奸作家,指責她和漢奸胡蘭成的愛情,也指責她身為一個文化名人,在國破山河碎之際,為什麼不描寫戰爭,不描寫革命,不謳歌抗日,而是寫盡了上海和香港上流社會的鶯歌燕舞,寫盡了男男女女的風月愛情?然而今天,再讀《第一爐香》,再讀張的很多作品,我們發現,她在用一個女性特有的筆觸,用人類社會中最普通,也最美好的感情——愛情來刻畫那樣一個動蕩的歲月。在她的作品裡,的確沒有宏大的戰爭與革命場面,但是,她筆下的每一個人物的命運,從來都跳不出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他們或喜或悲,但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就好像《第一爐香》中薇龍的悲劇,《第二爐香》中羅傑的自殺,即便是不那麼壓抑,而是比較明快的作品《傾城之戀》,裡面關於反浪漫主義,關於人物的身世沉浮,也是很讓人深思和感嘆的。
我以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一部優秀的作品,從來都不在於它描寫的場面多麼宏大,故事多麼光怪陸離,而是在於,在平凡的故事中寫出足以撼動人心的東西。張的作品,很多就是如此。這篇《第一爐香》,便是這樣一個簡單而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其實後來又讀了她的《第二爐香》,描寫的依舊是英國殖民地下的香港,主人公從誤入上層社會的華人女孩轉到了久居香港的英國殖民者,同樣簡單的故事後面,是一個更大的悲劇。這兩部作品合起來看,描寫的是同一歷史背景下發生在兩個不同階級身上的悲劇故事,讀完後心中都略感壓抑,在那樣一個戰爭的動蕩歲月中,不管是底層人,上層華人,還是貌似生活得很好的殖民者,其實都是那樣一個時代的受害者。因為他們的悲劇,是一個時代的悲劇。而時代的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身處那個時代的人無法改變的。因為無法改變,無可躲避,才愈顯得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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