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大馬士革的情書

出於對城市過往的自我厭惡,大馬士革被詛咒要永遠處於在建之中。處處可見裸露的工地人們繁複建造著樓宇,鋪設著街道,在平整、夯實的地面上加蓋著一個又一個街區。從樓或屋的樣式中可以判斷建築的用途,從大理石的花壇、花卉圖案的外觀裝飾可以區別開不同階級的人。老城區規劃失之條理而混亂,新城區市面上又出現了對理性的報復性追求。這導致了大馬士革漸漸失去了對快樂與傷悲的感動,失衡的城市雖永恆卻又在走向衰亡。

從北京首都機場起飛,在迪拜轉機,約二十幾個小時後,你會到達大馬士革。這是一座繁榮的廢墟,一切具象都置身於變化之中。落地前一秒你看到的是坍塌的石堆,下一秒卻又是人間的華章。我曾懷疑過這跳躍似的變化是否是這座城市固有的景象,而永居大馬士革的姑娘告訴我,這就是大馬士革,這城市將人類的歷史切割成一個個散碎的時間段,上一世的彌撒與下一刻的宣禮沒有絲毫關聯,而所謂的歷史的話語卻從未被忘記。這城市的過去太豐富,其厚重的內涵將未來的天平一端牢牢翹起。

語言已無誠實的力量記述通往這座城市的歷史大門,人們傳說,這光輝之城最早誕生於閃含的圍牆之中,事實究竟如何,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楚了。現如今,整座大馬士革城,除了被高高圍牆包起的市中心城堡外,已經與圍牆沒有太多關係。當然了,也許這一切只是表象,就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在城中隱蔽的角落,城與牆之間,還在繼續履行著它們千萬年前已經簽署的秘密協定。

如果視力足夠好,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你可以看到城市的遠郊,那裡隱藏著古羅馬時期的劇院與廟宇。與市中心的城堡不同,這裡存留的並非帝國昔日的榮耀,而是語言的殘片。布斯拉,這個小鎮每天傍晚過後黑夜以前,古羅馬的伶人紛紛爬上地面。他們夜復一夜,忠誠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把古老的活劇運送到那座龐大的劇院內。

我們早就知道,語言的衍變產生了戲劇,但戲劇卻不等於現實。愛情故事中的一句「我愛你」,可能在延續百十年前的愛情故事,可外鄉人在大馬士革張開口,說出的卻是歷史的一字一句。這座過往經歷讓人沉重的城市裡,時至今日仍在上演的傳奇亦都能在遠古未知的洪荒中找到真實的版本。

我走過大馬士革許多的街道與遺存,看人們在忙碌地工作,有誇張裝飾的大馬車停在公路上。你彷彿聽到說書人開始講述,大馬士革的歷史,很長,從四千多年前的日子算起,今天的大馬士革從一個石頭遍布乾草稀疏的亞洲大荒蠻一隅,變成了倭馬亞王朝繁華富庶商賈雲集、賓客如鴻的謎一樣的城市。直至今日,大馬士革城內仍有蜿蜒的護城河流,這條河如腰帶一般蜿蜒過每座庭院,又次第流過墓園、宮殿、廣場與市集,這城裡的普通人熱愛屬於這座城池的故事,卻又大多沉默,緘聲不語。

茉莉是這座城市一個普通的居民,不知從哪個祖輩起,茉莉的家族世代做著與香料有關的營生。當時的哈里發喜愛香氣,於是茉莉就從這裡出發,西進數千里,住在巴格達的帳篷里和當地人搞香料的生意。茉莉喜歡用香味來換取牧民手中的肉與奶,商賈手中的綾羅綢緞宮廷之中的金銀玉鑽。於是小孩子也會纏上這個奇怪的異鄉客,嚷著要從它身上得到些什麼。他們的母親就摘下花瓣做花糕,或是砍下莖幹完成花冠。茉莉,不知道數千年以後,自己的名字會成為一個城市,阿拉伯帝國的人們用不同的聲音呼喚他。

一朵花的故事,就是歷史的故事。

讓我們沿著這朵花的腳步,從西而來,穿過叢莽,走過高低和眾多翡翠樣的湖泊,從西而來。人們會發現自己的眼界突然開闊起來,而進入這座城市之前,旅人們會先經歷一段平原,二百里的平原,沙礫池閃著金子似的太陽光,這個時候,城裡的工匠已經開始忙著從外省運成批的木材。聽說新王朝的哈里發要在城市中心建一個巨大的花園,這工程雖然大,卻很快就成了型,而我們的大馬士革,就在這些建設中日復一日的膨脹起來。在流淌的時間長河中,大馬士革根深葉茂地生長著,它像一條河流,從時間地圖的左上角到右下角,經過眾多的遷移變化,最終到達我們看到的摸樣。

詩人說,大馬士革有無數個出口,有無數個入口,每個出入口都互相連通。據說大馬士革通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關於這個城市的地圖,從未詳盡,因為這城市並非某一個偉大建築師的傑作,她是大馬士革人世世代代建築的總和。

這是我寫給大馬士革的一封情書,在離開它之前我沒有聽說有朝一日這城池會毀滅,可是我最近分明看到了它的滅頂。那些色彩鮮艷的城市碎片將成為暴力與血腥最鮮美的調味品。

我一點也不慶幸自己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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