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女娃:從出生起,我的故鄉就已經消失了
昨天,『貞觀』刊發了一篇關中遊子的回鄉見聞,看完之後,我感到了一陣怪異,因為我的故鄉並沒有向我展示出這樣的溫情。
我出生在陝北的一個村子裡,戶籍也在陝北,按照現在的追憶潮流,我可以把這個村子稱為我的故鄉。然而,有意思的是,我發現那麼多傳統詩詞里只有「遊子」,沒有「游女」。
這大概是因為在我國的傳統中,女性其實是沒有故鄉的。
原生家庭是女性短暫寄居的地方,所以結婚叫「出嫁」,結婚後回自己家叫「歸」。更不用說,女性被要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在大一點的家族裡,小姐們在沒出嫁之前都得在綉樓里呆著,沒事都不能下樓。
即使在農村,她們也只能呆在小小的村子裡,等待「出嫁」。於是這就形成了我們在古詩詞中常常見到的兩種場景:遊子在外思鄉,女子在家思念遠方的丈夫。
▲圖片來自網路
現在,因為風氣的改變,女性的天地寬起來了,也能受教育和出去工作了。儘管如此,我發現,回家過年時,和家長回鄉,去的只是父親的「鄉」,母親的故鄉並不很歡迎她回去。
如果她在大年三十回去,那麼她就是罪人,她只能在初三那天回去待一天,因為那天才是女兒上門的時間。
母親過年時不能回自己家鄉,平時也不能隨便回去,因為出嫁的女人在娘家呆久了會有閑話,她的弟弟也會不開心。在她的家鄉里,她的父母的任何事都需要弟弟出面,尤其在喪禮上。
村裡的喪禮是需要人去請的,這個人不能是隨便哪個人,只能是男人,不論他多大,即使是個只能被抱在懷裡的嬰兒,但性別必須是男。只有這個男人才能去邀請鄉黨親戚出席葬禮,所以我在父系家鄉這邊,總能聽到他們在酒醉之餘恐嚇沒生齣兒子的小媳婦:「再不生兒子,你們老磕(陝北方言,lao ke,指去世)了連個人都請不來。」
▲圖片來自網路
我不喜歡回去,因為一旦回去,我就不得不感受到「自己的缺憾」,小時候那些被嫌棄的記憶至今我都記得很清楚。
我出生的村子隸屬於一個不知名的鄉,這個鄉有一處歷史遺迹:闖王李自成的出生地。
在這個村子,只靠種地的話,一年收入也就2000塊到5000塊之間。糧食不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豆子才是,比如綠豆紅豆紅小豆。只是市場規律對他們來說,太難把握了,再加上收購價也降的厲害,所以他們只好在各種農業補貼上下功夫,但更多的往同村裡勢力弱的人家下手——沒兒子的家庭就是勢力弱的。
因為國家補貼畢竟太少,從收益和付出上來算,占別人便宜既有實際利益拿還能讓自己壞一把,怎麼著也是一種最優選擇。
於是,偷偷在人家地里埋個死人啊,未經許可把排水管出口放在人家大門口啊,直接強行去種人家的地啊,更不用提冒領別人家的補貼,這些事都很常見。
一個村都是同宗親戚,就這都會給人家挖坑,動不動就以「你家沒兒子,財產不能落在外人手裡」為由,要求「要麼去抱養一個,要麼在家族裡過繼一個」,才能分家,才能分補貼,才能參與集體分配。
很多人感慨,網路的普及、高牆的數理,讓農村人的感情淡漠了,這可能是因為那些相互串門的人編排的不是他們吧。作為一名處於適婚年齡的女性,這種關心中帶著羞辱的感覺,我是再也不想體會了。
除此之外,還讓我感到難受的是我曾經參加過的一次婚禮和一次喪事。
在婚禮上,因為我的性別,我不能靠近新房,不能先見到新娘,也不能跟著迎親隊伍去接新娘——迎親隊伍的驢背上一定得坐一個小男孩。這一切都是為了確保新娘頭胎得子。
▲圖片來自網路
在那場婚禮上,所有離過婚的、死了丈夫的女人都不能到場。
對了,來參加婚禮隨份子的人都只能歸為新郎家的朋友,哪怕不是男方親戚、只是女方的朋友也得這麼來。
那場喪事是我爺爺的葬禮,因為我的女性身份,我不能跪在地上像孝孫一樣對每個來人都磕頭——當然,我本人也不願意。不過,願不願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下葬時,生理期的女人不能去,因為認為她不幹凈。
最有意思的是,在這場葬禮上,有人熱心為我家規劃未來,順便替我家分配了一下遺產,沒有我的份兒是意料之中。我這個女兒,從來沒有被家鄉當作其中一員,等待我的永遠是首先被排除出去的假設。
這就是很多村裡「本村女人外嫁,土地被收回」的村規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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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只說明了一個問題:所有的故鄉都不是女人的故鄉,哪個女人想以遊子的身份去尋找故鄉,她一定會很失望。
我至今對此不能釋懷。
我的天津小夥伴聽說了我家鄉紅白事的講究後,表示很驚訝,她是頭一次知道還有這種荒唐的講究,很懷疑事情的真偽。如果這不是我的親身經歷,我也不會相信。
我在西安上學的時候,就與家鄉那些陳腐的規定做了一個割裂,有了棉條連游泳都沒事,怎麼就不能上墳了?
我可以確定,全國的農村都是這樣,不只是我的故鄉,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儘管男女平等的基本國策已經提出這麼多年了,但是各個村規民約里並沒有真正落實。村裡的傳統仍然保持著禮教的痕迹。
聽說現在又開始提倡建立鄉賢,我認為,這完全是另一種倒退。年輕人是沒有資格成為鄉賢的,到頭來還是那些大家族的輩份高的男性成為新時代的鄉賢。
那些有出息的人士,考慮到他們的事業,他們可能沒有那麼多時間去參與村裡的事。
也就是說,真正的鄉賢還是和古代的沒什麼區別。對於農村女性來說,這是又一次被父系血緣大家族排斥。
那些一看農村凋敝就開始抒發自己愁緒的人,沒幾個真正考慮原因,淡淡的鄉愁掩蓋了農村過去那「一丟丟」的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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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人思考,也想不到點子上,總把原因歸結到城市化上,把鍋甩在女人身上,說她們都不願留在村裡,村裡男人找不到老婆,所以農村就凋零了。
這實在是可笑,農村女性為什麼不願意留下來?因為村子裡沒有她的位置,她連故鄉都沒有,她為什麼要留下來?
不注重女性的尊嚴和地位,農村永遠不會活起來。或許這樣的農村會產出更多的思鄉之作,但它一定會成為陳跡。
女人也會思鄉,然而故鄉思念的人里並沒有女人,即使回去她也只是個客。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思的呢?
作者:何息
陝北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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