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假鞋「鬼市」暗訪記:產業鏈配套存量驚人,鞋業轉型陣痛仍在
1月30日深夜23時整,小雨,路面濕滑。計程車緩慢行駛在擁堵的安福電商城附近十字路口。「東園西路方向,前方700米擁堵」,導航軟體響起了語音提示。
「天天堵,風雨無阻。這些人白天睡覺,一到半夜就都出來拿貨。」當地計程車司機嚼著口香糖介紹。車窗外,汽車鳴笛聲此起彼伏,午夜盛景撲面而來:雜亂行駛的電瓶車和奔跑著的人,車後、手中滿是盒子,小鞋盒套著大鞋盒,大鞋盒套著紙板箱……
這裡是上世紀80年代就有著「中國鞋城」之稱的福建莆田。30多年前,一批世界知名品牌運動鞋陸續落戶這片沿海經濟開放區生產加工;30多年來,隨著生產成本不斷增加以及東南亞低勞動力成本國家的競爭,以代工生產為主業態的莆田製鞋產業屢現疲態,代工廠留下的全套生產線從「地上」搬到「地下」,成為仿冒鞋生產大軍的班底。「阿冒鞋」,這個當地人戲謔之詞由此而來。
去年12月,公安部展開了為期2個月的打擊侵犯知識產權犯罪的「春雷行動」,針對屢打不絕的地域性造假頑疾開展集中整治,緊盯日化用品、婦幼用品、服飾箱包、汽車配件、列印耗材、機電建材等重點領域。在莆田,工商系統僅在去年9月至12月打擊鞋類商標侵權違法行為專項行動中,就立案查處商標侵權違法案件138件。
然而,對於浩大的假鞋市場,這僅是一個開始。
近兩年,除了重拳打假,這座難以斷絕「假貨」之名的城市也在不斷扶持本地鞋企進行自主品牌升級。記者兩赴探訪,親見今日莆田鞋業的暴利與良心共存,改變與固守交織,體會轉型升級之路道阻且長,陣痛難免。
「不夜城」
位於莆田城廂區的安福電商城,每一個尋常午夜,都像是一場傾城而出的狂歡。「鬼市」一詞,悄然而生。
經過這幾年的多次嚴查,園區及周邊電商從業人員超萬人的安福電商城,主街上曾經的假鞋售賣者已幾乎絕跡,現在聚集的是賣自主品牌運動鞋的商家。他們中午陸續開門,屬於「陽光下的生意」。而當夜幕降臨時,主街外的鞋子檔口才陸續開門,和各類執照齊全的主街商家不同,他們經營的大多是國際名牌球鞋的仿冒品。類似身份的商家,還散布在電商城附近的小區民宅、地下倉庫……
1月30日晚,記者以微商看貨的名義在安福電商城附近一家小區走訪了七八家鞋子檔口,店主無不大方承認店內所售鞋子均為仿冒品,並用「1:1真標」等措辭,熱情與記者探討制假工藝。
阿強也是安福仿冒鞋市場夜行軍中的一員,他在安福電商城附近的一棟高層商住兩用樓里的10層租住了大約50多平方米的上下兩層展廳,每日迎來送往各路批發進貨商。他覺得自己習慣了電商城附近夜晚的燈光,「不到天完全亮就睡不著」。
阿強經營的展廳相對隱蔽,門虛掩著,看貨者需要「中介人」的引薦。這些商家僱傭的中介人,按照帶來看貨的客源批次拿取一批幾元錢的提成,與最終成交與否無關。
更多本地人,則駕輕就熟地湧向另一個「入口」。東園西路邊的梅山路上,汩汩進出的人流圍繞著一處老舊地下倉庫。
倉庫盤根錯節,向深處不斷延伸。每一個標有數字的洞口都亮著刺眼的白熾燈,其內部數十平方米則擺設著以代號、型號、品牌為劃分類別的鞋。這些貨品來自鄰近村鎮不同的造鞋廠,但這些造鞋廠的名稱,在鞋盒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深夜,商家取貨之後,很多交易當即通過密集的快遞就地展開——在尚未啟用的安福電商城的新大樓廣場前,聚集了一群小跑而來寄鞋的人。鞋盒在各個攤位前堆疊了1米多高,打包紙箱時發出的撕膠帶聲交錯重疊。不少快遞單上,發貨地址竟寫著偽造的「上海保稅區」。
除了打包,這裡的快遞員還有一個額外工作——用打火機燒掉一些做工相對粗糙的仿冒鞋上的線頭。
還有掛羊頭賣狗肉的:小巷裡一家寫著「脆香雞米飯」大字招牌的門面,是一家通宵達旦的快遞鋪子,屋內沒有任何和餐飲相關的用具。
當晚離開前,記者加了一位展廳老闆的微信,次日下午在微信上以120元的價格和他成交一雙「主打款彪馬女鞋」,並提出讓老闆在發快遞時「異地上線」。老闆一口答應後加收了5元附加費用,並告知:最近管得嚴。
隨後,這份快遞的運單顯示:「上海虹橋漕寶」快遞員已經收件並開始配送。而與莆田相關的地理信息,在這個運單中被徹底抹去了。
兩天之後的午夜,記者再度來到這個地下倉庫,在另一家品牌的快遞攤前也得到了類似的答覆。一份按要求從上海發出、寄送到北京的快遞,第二天上午,快遞跟蹤信息上赫然顯示「上海市—北京市,運送在途」。
如此盛況,在阿強眼裡,已是「傷了元氣」後的安福電商城。
已走過十多個年頭的安福電商城,先後經歷了個體網店為主的自發發展階段、電商擴大規模後的規範發展階段,現今正處於鼓勵自創品牌、打造自主平台的轉型升級階段。曾經,這裡是鞋業制假者與外部世界的連通地,每一晚,數以萬計的假鞋從這裡流向全國各地的市場以及線上平台。彼時周邊進貨出貨的幾條主路上,不要說是電瓶車了,就算是步行者都很難擠進去。
產業鏈
凌晨2時,阿強拿著小手電筒照著一雙有耐克標誌的球鞋,鞋上泛起一層熒光綠。「這個鞋子是做了防偽的。」他對看貨的老闆們說。
阿強這樣的檔口老闆從幾家工廠拿穩定貨源,電商和零售店再來阿強這裡拿貨,這樣的分工,「安全且經濟」。因為,給一個款式的「阿冒鞋」開板,需要動輒幾十萬元的成本,各家工廠「術業有專攻」的生產協作顯然更省事;更重要的是,這幾年越來越頻繁的整治行動,也讓這條產業鏈的上下游業態發生改變。
為了防止「一鍋端」查處帶來的損失,最初當地家庭作坊一條龍服務的生產鏈被分解,生產技術、生產地點和銷售渠道逐漸被分割成不同的利益環節。「這樣每個人都賺自己那部分,雖然會少一點,但是安全。」阿強說。
在眾多「阿冒鞋」經營者的口中,出現了一個關鍵的地名:新度鎮。造假工廠大多選擇這個距莆田市中心約10公里的鎮,在農村廠房僱傭二三十位工人生產。
這些城鄉結合部的老廠房,是制假產業鏈的心臟。記者提出「想去工廠看貨」的倡議,遭到了阿強的果斷拒絕。他嬉笑著說:「任何一個大單,都不值得冒這種險。」
產業鏈中,至今仍有許多隱秘一角。
在凌晨1時的通宵便利店門前,一塊LED屏上的字幕引人注意:代發團隊(收人)專業代發+10。記者狐疑著舉起手機拍下廣告時,身後傳來了爽朗的笑聲:「這是我打的廣告。」
年輕人自稱叫阿二,是山東人,讀大專做微商時就認準了莆田的假鞋,覺得「躺著都能賺」。畢業後,他索性殺到了這個「一片藍海」的市場。
阿二說自己在這個市場無可替代,因為他賣的是「集成服務」,售賣他所掌握的全套貨源信息,針對人群是外地商家,尤其是微商。只要當場支付中介費600元,他第二天就能帶人去各個檔口現場教學。他還提供代發業務,每件代發快遞收取10元,服務內容包括剪線頭以及提供香港、上海等發貨地址的「異地上線」物流信息。
阿二的手機劃拉著,一幅幅鞋子堆疊如山的照片出現在眼前。他自稱貨源來自真正有規模的本地檔口,在當地相關部門的高壓下,這些貨源都已搬離電商城附近,而記者在周邊所見的地下倉庫其實只是「蝦兵蟹將」。
「工廠—本地檔口—本地代發—消費者」,阿二自認為已經構建起一個全產業鏈王國。就在他娓娓道來「服務業務」的十多分鐘,他未回復的微信詢貨信息飆升到了500多條。
阿二的廣告無處不在。在安福電商城的綜合管理處對面一家白天閉門的捲簾門上,記者看到一塊滾動著「安福老司機常年收學徒」字幕的LED屏,一掃其上二維碼,阿二的笑臉浮現在手機上。不過,身為外地經營者,他也坦言:要融入這個本地人壁壘森嚴的「圈子」,還需要更努力。
「一家人或多或少都會做一點。」阿強說,莆田人全家參與售假制假的,的確不在少數。
在一家門口寫著「庫存鞋批發」的不起眼小店內,一些售價僅三四十元的「耐克」、「阿迪達斯」鞋堆在一起。店主懶洋洋告知前來詢價的人:單雙零售不做,1000雙起批。當問起物流能夠做「異地上線」時,他指了指牆上的二維碼:「這是我妹妹的微信,她負責物流。」
轉型路
並不是所有安福人都願意背負「賣假鞋」的標籤一直走下去。
電商城入口處,有一塊展示了近50個鞋服品牌的「電商品創基地」展板;就在制假倉庫密集的梅山路附近,一個以「共享+創新+轉型」的安福交流群號被貼在顯眼位置。對於曾因售假而飽受詬病的安福電商城來說,這無疑是重來的決心。
在安福電商城的主街道,那些曾經也在假鞋市場混跡的店主,現在脫口而出的第一句多是:看一下,我們賣的是自主品牌。
然而,其中一些「自主品牌」由於研發創新能力不足,仍踩著過去的影子,與知名品牌運動鞋極易產生視覺混淆,比如「中國NB」、「范思路」、「新百倫丹」、「智慧三葉草」,當地俗稱「擦邊鞋」。
「200雙起批,免加盟費,而且是合法註冊的商標。」一位女老闆熱情告訴記者,她已在浙江、湖南、雲南等地的小城市開了十幾家加盟店。
在安福混跡七八年的阿木至今沒能從自己原來的新百倫「阿冒鞋」里徹底走出。30歲出頭的他和幾個朋友合夥花了幾萬元錢,註冊了一個名為「NEW RAMBUND」的自主品牌,中文名是「新百倫丹」。
他甚至有些忿忿:「其實新百倫鞋能在中國市場推起來,也是我們莆田鞋做高仿的功勞。早些年前,這鞋子名不見經傳,自從莆田人發現這個品牌並且大規模複製後,它的產品配色和風格在全國三四線城市以百元左右的價位推廣起來。」
阿木的品牌沒有設計師,大多數的款式原型還是源於新百倫。但作為「自主品牌」,阿木也盡量尋求突破。「雖然款式相同,我們鞋子的配色和新百倫不一樣,也是一種創新。」他強調。
不少進店進貨的人覺得阿木的自主品牌英文發音過於拗口。阿木都會告訴他們:自己小學畢業,不懂英語發音。
在馬路對面經營一家大門麵店的阿冰對「自主品牌」的理解似乎更勝一籌——他放棄了「新百倫」這個莆田自主品牌市場變種最多的「母體」,因為同質化競爭嚴重。他的目光投向了這幾年在一二線城市賣得不錯的斯凱奇鞋,考慮到斯凱奇許多鞋上都有字母「S」作為品牌標識,他決定註冊一個類S的商標。這個類「S」在符號的中部,有一處細小的間斷,由兩筆寫成。
他甚至編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魔幻現實主義品牌故事:1972年學生戴文斯設計了第一個S標誌……
「這個品牌,我是要好好做的。2018年是斯凱奇年。」阿冰稱他對自己的自主品牌很慎重,堅決抵制未來的代理商摻雜其他品牌的鞋子一起賣。廠里原先大批量生產「new bairin」鞋的生產線,今年將會全面改為生產斯凱奇鞋。
為了證明實力,阿冰熱情邀請記者一行「有加盟意向」的人去新度鎮上自己的正規工廠看看。在這個工人出入自由的工廠里,生產負責人告訴記者:鞋子的產量是每天幾千雙。他手裡拿著幾雙用來做色卡的正品斯凱奇運動鞋,請來者比貨。
「可以說成本比原版還要高,用的是比他們還要好的材料。」這個「自主品牌」的生產負責人打著包票。
城之困
「讓中國人都穿得起『世界名牌鞋』!」這一句莆田人幾乎人所周知的調侃,彷彿也揭示了莆田這座城市的轉型困局。
在安福電商城附近的便利店,記者拿起一瓶水看生產日期,老闆開起玩笑:「放心吧,這裡的東西都是真的!」
「在莆田,你如果買了一雙正品鞋,有人真的當正品看嗎?真的也變假的了。」從河南來務工的計程車司機小劉猛踩剎車,用目光示意了他腳上托朋友從安福電商城附近買來的百元耐克「阿冒鞋」。
「真」,正在遭遇「假」的重創。
「貨真價實」這個詞在此地成了悖論:一面是完整的制假鏈條,一面卻又是在這一嚴密鏈條中尋找良心與道德的說辭,「假鞋比真鞋質量還要好」。
在阿強樓下已經入行10多年的小吳說,他最大的愛好是收藏各種名牌鞋的限量正版鞋,像是集郵一樣,平時只看不穿。小吳說,他也是有底線的,「如果誰從我這裡拿貨後按照正價賣,我就會拒絕給這個人供貨。」
阿強對於莆田鞋的鞋底,終究還是心裡沒底:莆田鞋外面的做工即使做得再好,像鞋底這種不容易被注意的地方,還是會潦草處之。
據阿強所知,監管嚴格後,他身邊做仿冒鞋的批發檔口和工廠被抓的至少20多家。
但是,這種隱憂很快又淹沒在了他對「我們莆田人」的自嘲之中:如果產量大,一罰就是幾百萬元,交了錢判個緩期就出來了,然後還是接著做,好湊錢交罰款。
如此「死循環」的困局,一個行業乃至一座城市究竟何以破?
莆田的省內「鄰居」泉州,正從名牌運動鞋代加工基地轉型為「中國製造」的一張新名片:安踏等國人耳熟能詳的名字均是泉州順勢而為的產物。而莆田,怎樣尋求自己的破解之道?
根據去年的莆田市鞋業轉型升級推進會上公布的數據,莆田市鞋業2017年前三季度完成規模工業產值613.6億元,佔全市規模工業產值25.2%。
如今的莆田依舊將鞋業作為十大綠色產業之一來重點培育,並制定出台《加快鞋業轉型升級若干措施》,希望打造千億產業集群。2016年阿里巴巴和當地警方簽署了戰略合作協議,利用線上線索為其線下精準打假資源共享,從而實現共贏。
阿強在淘寶上做過自主品牌,賣童鞋,但一年多內賠了50多萬元。最近他重新申請了新的天貓網店,還是賣自主品牌的鞋子。在天貓搜索「復古老爹鞋」,他的商鋪已排列在前幾名。「相比賣『阿冒鞋』,賣自己的牌子讓人更輕鬆。」阿強說。
「假的終究是假的,能亂真么?」採訪末了,記者回想起一次驚嘆於阿強家一款「阿冒鞋」做工精細時,他竟收斂嘴邊笑容,回了這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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