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卡夫卡到村上春樹

這幾天的閱讀真可謂是酣暢淋漓,自己一個人在圖書館,沒有任何外界的打擾,沒有學業上的任何壓力與焦慮。我昨天讀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今天又讀了卡夫卡《判決》《變形記》等一系列短篇,又一次真正體會到文學的偉大與魅力之無窮,愈發體會到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淺薄無知,禁不住想起莊子那句「吾生也有涯,而學也無涯」的絕望與無力感來。

王小波在「懷疑三部曲」的自序中寫到自己在大學二年級讀完《1984》內心的那種震撼,那種預言中的烏托邦、極權主義盛行到極致的社會竟然在十年浩劫中完全實現,我坐在數十年後的今天,還能體會到他內心的那種極其複雜的情感。我以為凡是帶有幻想色彩的小說,之於一般意義上的寫實小說,往往更加能夠刻畫人性,更容易挖掘到人性深處的東西。要證明這一點著實不難,帶有幻想色彩的作品往往將人置身於荒誕、極端的世界當中,人性的一切在作者的筆下經歷了日常生活中絕無可能的發酵,變得畸形,逐漸異化為作者自己都無法預想到的東西,就像是打開了封印在人體內的深淵之門,卻不知道裡面究竟會湧出怎樣的怪物來。這也是為什麼只有真正優秀的作家才能駕馭這種文體,只有作家自己對於人性有深切充足細膩的把握,才能確保發酵的過程真實可信,否則,一切就像是孩童腦海中的空中樓閣,充滿想像色彩卻毫無價值,只能引得成人對其嗤之以鼻。

卡夫卡的《判決》據說是其本人最為喜歡的一篇小說,但是我初次讀來卻好像是豬八戒囫圇吞吃人蔘果,或者像是沒有前戲的性愛,草草了事之後連性交的歡愉都不甚明顯而有些乏味。待我再次重讀(因為我總感覺自己錯過了什麼東西),才越來越覺得這小小的短篇中蘊含著難以名狀的複雜的感情,特別是當讀到父親判決兒子死刑,兒子衝出房門投河自盡時,才真正體會到了卡夫卡所說的那種「射精般的快感」,那種在灰暗中壓抑太久而終於在自己的筆下釋放出來的渾身的輕鬆與舒暢,以及猛烈的高潮過後的歸於現實的平淡:「這時,一輛又一輛汽車駛過橋面」——這結尾真是絕了!使人瞬間從主角那封閉的內心空間里踱了出來,轉換到所謂的平淡蒼白的現實。而《變形記》中的人的異化,相較於我之前讀過的文學作品,更為細膩,更為原始,更為真實,這也難怪卡夫卡能夠影響米蘭昆德拉、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一眾西方作家,使他們在其基礎上各顯神通,各自開闢出別具一格的現代作品。

在這裡,我不得不提到我最喜歡的一位作家——村上春樹。我一直覺得自己在邂逅的眾多作家裡,偏偏鍾愛村上春樹是有原因的。村上春樹承認自己的作品受菲茲傑拉德,卡夫卡的影響很大,而與其他作家相比,村上春樹那獨特的文化經歷,身在日本,受到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熏陶,讓他將卡夫卡式的憂鬱和深邃與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相結合,創造出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村上春樹」風格。因此,有人批判村上春樹的作品平庸粗劣,無病呻吟、「裝文藝、清新」是毫無根據的,對於村上本人及其讀者來說也是極不公平的。村上是個隱喻大師,其作品中的一眾隱喻,其實是對卡夫卡本人那晦澀細膩的細節中透露出作者情感的寫作方式的傳承。同樣,從村上春樹的《地下》中,可以看出,村上本人對於日本當代都市人生活的精神狀況和內心世界的關注。老實說,當我第一次看到《地下》中對奧姆真理教製造「沙門」毒氣事件中無論是教徒還是受害者、目擊者的採訪時,內心是充滿震驚的。因為他們的心理,在中國也同樣具有相似的種子以及培育它們的土壤,只不過目前我國人民的普遍文化水平和素質不高,還未到爆發的時候。這些在世界人民中具有共通性的人性材料,才是村上春樹寫作的養料,是支撐起那一個個幻想世界的生命力的來源之一。因此對於十八九歲正處於黃金年華的年輕人來說,村上春樹的作品無疑在卡夫卡和青年之間架起了一座具象化、不那麼艱深晦澀的橋樑(儘管依然有很多讀者抱怨說讀不懂村上作品當中的隱喻,但是誰又能說自己真正讀懂了、研究透了卡夫卡的作品呢?)相比之下,村上春樹將卡夫卡式的精神內核跨越時間帶到了現代人的生活當中,並向其中注入了一些自己獨特經歷所孕育出的東西。

我之前說過,凡是帶有幻想色彩的小說往往能夠最大限度地挖掘人性的內核。在這一點上,就我相當淺薄的閱讀量來看,可以分為兩種風格。一類是《1984》和最近很火的《三體》之流,將人在極端環境下的異化體現得鮮明、激烈、尖銳,給人以直接的衝擊和震撼,在狂歡過後的冷靜中反思自我和社會;一類是《變形記》《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一類的作品,忍耐,壓抑,晦澀,給人以一種透過清澈的湖水看水底彩色的鵝卵石一樣。只不過,村上的湖水稍微淺一些(有可能是我理解不深),鵝卵石的年代較近,但是色彩鮮明;卡夫卡的湖水較深,底下的石頭比較原始,樸素,但更加純粹。而村上的作品也並非是完全壓抑的,比如《奇鳥形狀錄》中,岡田亨最終選擇與綿谷升相抗爭,選擇去拯救自己的妻子。這一個戰鬥的過程就好像是個萬花筒,又像是個多稜鏡,可以從中反映出很多人性的東西。這是一種現代人的英雄主義,不再是肉體上物理上的搏鬥和廝殺,不再是物質上的攻城略地,而是在整個社會的框架下,與生活進行的一次又一次的抗爭。這也是為什麼有思想的現代人在閱讀到他們的作品時,自己的閱歷和生活體驗能夠讓自己產生或多或少的朦朧的共鳴,這種共鳴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精神聯繫的紐帶,是卡夫卡及村上春樹等眾多作家作品流傳至今的原因。正如同《海邊的卡夫卡》中,少年對於自身的探索,那種宿命一般的糾纏,雖然不會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真的上演,但是在我們的潛意識裡,依然會有那麼一個隱藏的過程。喬治·奧威爾說:「最好的書,是把你已經知道的東西告訴你的書。」因此,村上的作品就像是將我們意識中那潛在的探尋、掙扎的過程抽絲剝繭,揉合成一個完整的充滿隱喻的故事,故事中處處埋藏著牽動我們神經的刺激點。

對於卡夫卡的作品,我想任何站在宗教、政治隱喻等角度去解讀都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就我個人而言,卡夫卡的創作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他自己,為了傾訴和發泄。因此,我們只能夠從人性的角度去感受他,而不是去拆解什麼東西。對於村上春樹而言,他的作品中增添了一些現代的社會元素,比如反戰、女權、戰後日本社會的反思等等,然而其內核依然是人性,這是毋庸置疑的。從人性出發,才能在二者的作品中走的更遠,看到更多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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