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游牧式評論計劃vol.1丨打破常規
這是一個未完成,並且在不斷流動的project。
鑒於文學在被文本以信息化的形態打散,並不斷被擴張邊界的趨勢,與越發高聳的專業化學科壁壘相激烈衝突的現實。評論被多元化,成為一種標準缺失的創作。成為一種遊戲式的異類批評。
這些分散的碎片式文本,是這種思考的不定期產物。隨時歡迎提供文本,豐富並持續強化的間性生成。
有關《俄狄浦斯王》最有趣的一個事實是,它永遠是被一種讀解所強制性徵用的,多元的概念似乎與之無涉,無論是任何時代,人們都期待著偉大的《俄狄浦斯王》,代表一種永恆的存在。從古希臘到快十九世紀,《俄狄浦斯王》說的都是命運;而從弗洛伊德石破天驚的「俄狄浦斯情結」分析之後,俄狄浦斯成為一個代名詞,成為一種心理分析的霸權,甚至如德勒茲所說,成為了一種法西斯主義。一種驕狂自矜的受虐的慾望:先不論「殺父娶母」是否真正能作為一種獨特的人類本能,在自從弗洛伊德提出這一類讀解之後,《俄狄浦斯王》就成為了一種定論,一個僵死的符號,一種「多格扎」和陳詞濫調。
這種陳詞濫調導致的結果是,如果現在我們在轉回頭去試圖用「命運」去讀解,已經成為了一種標新立異。
實際上,之所以「命運的撥弄」的概念能夠長時間成為讀者和批評家的定論,在於某種意義上,這符合古希臘人對於世界、對於人生的慣常讀解。亞里士多德非常明確的指出,如果一個主人公的遇難是因為他個人某些錯誤的選擇和行為所導致的咎由自取,那麼這個故事就根本不存在悲劇的概念。「悲劇」最早必須是純凈的。只有一個完美無瑕的完人,遭遇到沉痛而無可挽回的傷痛,這樣的悲劇才似乎依稀可以引發觀眾的憐憫和同情,也能完成一種崇高的道德方程式:既然這個人完美無瑕,那麼他的災難,一定是神靈給予他的考驗;那麼無論我們的主人公能否通過神靈的考驗,對於觀眾、對於主人公、對於敘述這一切的作者與歌隊,都是一種精神層面接近神靈的凈化。
古希臘的戲劇建立在一個敘事的基本模式上:即使是表演、即使是已經成型的極為大規模的戲劇演出,依然不能接受所謂的虛假:將戲劇要表達的故事直接表演出來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一種最為淵源流長、最為古老的敘事:存在一個全能的講述者,他將故事敘述出來。實際上,當索福克勒斯大膽的通過角色回憶的對話形式,打破古希臘戲劇這一最古老的講述傳統的時候,他實際上開創了更加源遠流長的戲劇模式:敘述體。敘述體所強調的並非情節和發生的事件本身,而恰好是一種評述,一種視角,一種回憶之後的感嘆和追思,或者說,提供了一個新的、私人的真實。接著,歌隊將這些情感集中起來並加以單獨的展示,一唱三嘆之間,敘事、議論和抒情被雜糅在一起,形成了一套足以被反覆推敲的文本。實際上,講述者、主人公和歌隊三者並不是涇渭分明的,當敘述者和主人公開始了對話,當主人公本人開始了個人的抒情獨白,當歌隊也開始發表道德式的議論,《俄狄浦斯王》現在看來平淡無奇,無法單純依靠寫作技法震動人心,但從知識、戲劇考古學的角度,這才是最大的打破常規。
因此當弗洛依德石破天驚的提出「俄狄浦斯情結」,認為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行為是根源於他內心不死的慾望的時候,人們同樣震驚的發現,所有傳統的思維也都被打破了。原作里太多的俄狄浦斯的獨白,卻沒有什麼深層次的心理寫作;這一切都來自於哪裡?甚至來源於弗洛伊德本人的體驗和思維,也未可知;這是作者的原意嗎?顯然不是,或者說我們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蛛絲馬跡。可我們為什麼相信、或者說將這種解讀奉為經典?或許實際意義上,這並非是因為這種讀解多麼能夠切合原文本的生產初衷,但卻是原文本的一次精巧的互文:它製造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極為精彩的故事,儘管缺乏相應的文學性描寫,但僅僅依靠轟動性的、顛覆性的事件,本身即製造了一個精彩的、跌宕起伏的情節。這個情節讓任何一個讀到的人都如痴如醉,對這個情節、這次顛覆而感到震動、期望加入其中,彷彿與有榮焉;一種批評成為動人的創作,使人們有意忽略與之矛盾的事物,只希望能夠陷入其中,被這份打破常規的、顛覆固有認知的、並且被一層「心理學」、「科學」的蜜糖包裹的寫作所勾起了情緒的激動,真正的從心靈的層面加以認同。
這就是德勒茲所認為的「心靈法西斯主義」。「俄狄浦斯情結」毫無疑問是一次精妙絕倫的心理學讀解,甚至於說它完全是一次切合讀者心理的完美的內容產品,而更加令人驚悚的是,它具備任何人都可以投入其中的參與度:一切有父母元素的作品,都可以用「俄狄浦斯情結」而推舉出無以倫比的、耳目一新的結論。比如《哈姆雷特》,當我們意識到如果哈姆雷特和叔父一樣,有殺死自己父親的衝動和迎娶母親的慾望,因此他的延宕就變成了一種嫉妒、一種自己想做的事情提前被別人滿足的酸甜交織,甚至是一種深層次的對復仇對象的認同——一切都不一樣了。因此毫無疑問,我們都覺得「俄狄浦斯情結」迷人極了。
一種批評方式,因為語境意義上的文學性,因此被無數讀者、批評者主動認同時,我們要做的就只能是警惕了:不僅是科學研究,更是在文學批評中,預設結論之後尋找文本中的支撐點,是危險的;而且更加危險的,是因為常常文本完全能夠提供這樣的支撐點,因為文本作為母文本的互文,它總是無限可能的。於是這就是為什麼要「反俄狄浦斯」,因為儘管最初這一切都是一種最偉大的打破常規,但如果最終它墮落、也成為了它曾經要去打破的東西,它如果成為了另一種不容置喙的常規、乃至一種批評傳染病,無論是創作者還是批評者,都需要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
最後我們的回到《俄狄浦斯王》中來。回到這個文本、深入這個故事。引導著一切痛苦事件的根源,都是巧合與意外。這種巧合和意外如同「天神下凡」,而且這種比喻並非國人語境里的「嘲諷」,而恰恰是一種現實:巧合代表命運,命運屬於神靈的旨意,神靈的旨意不能被庸俗的我們所理解,也不能為普通的人類所掌控。根本上,我們是最渺小的生靈,面對整個宏偉巨大的宇宙,面對我們不能把握的東西無能為力,一種凄然的、終極的、無可抒發的迷茫與絕望;無論俄狄浦斯在想著什麼,他的心靈深處是否有如此這般的殺戮和性愛慾望,我們總是擔憂一種來自於命運或者說形而上的神靈的怪罪與降臨——根本上,創作者也因此最終會不自覺地選擇逃離、選擇游牧;因為創作者不是神,他無從掌控他的文本,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盡量的避免絕望,並在自己劃定的安全區域里,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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