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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和他的西湖

杭州,最堪玩的是西湖,但玩西湖,也分好幾等。

正如《西湖七月半》里寫的五類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自帶排場,意在炫富並不游湖的人;在湖裡撩妹,打情罵俏,並不看風景的人;一邊聽音樂,一邊看風景,一邊又讓別人看到自己看風景的人;還有喝醉酒,在湖邊大聲喧嘩,擾亂秩序的沒素質的人;還有遠離喧囂,躲避遊人,在隱秘處靜靜觀賞西湖景色的人。毫無疑問,作者張岱就是最後一類淺斟低唱的人。

不僅如此,要論古今最會玩西湖的人,首推的便是張岱。

這不是我吹,是他自己說的:

故余嘗謂:「善讀書,無過董遇三餘,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餘。董遇曰:『冬者,歲之餘也;夜者,日之餘也;雨者,月之餘也。』雪巘古梅,何遜煙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涳濛,何遜晴光灧瀲。深情領略,是在解人。」

即湖上四賢,余亦謂:「樂天之曠達,固不若和靖之靜深;鄴侯之荒誕,自不若東坡之靈敏也。」其餘如賈似道之豪奢,孫瀛之華瞻,雖在西湖數十年,用錢數十萬,其餘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有增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何得易言游湖。

——《西湖夢尋·西湖總記-明聖二湖》

旅遊攻略說西湖最美的時候是在春秋兩季,雨天雪天之類的。張岱卻不以為然,在他眼裡,西湖的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都有不一樣卻一樣美的風景,最熱門的景點,最偏僻的小路,都有一段故事。他還認為「湖上四賢」(白居易、林逋、李泌、蘇軾)游西湖都有不足的地方,更不用說那些只懂得撒錢在湖邊建別墅園林的權貴暴發戶了,他們根本就領略不到西湖的精髓。最後一句更是狂傲,天下之大,懂得西湖的有幾個人?不過我張岱罷了。

於是他寫了一本西湖的「旅遊攻略」《西湖夢尋》。這本書,除了交通、酒店、美食等信息之外,他把他了解的關於西湖的一切都寫了下來,

《湖心亭看雪》中有一段話想必我們都不會陌生: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百。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段話也收錄在了《西湖夢尋》里。同樣,在《西湖七月半》里也有一段: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頮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拘人,清夢甚愜。

一冬一夏,一晴一雪,西湖之景有別,張岱游湖的情趣也有異。無論是冬日棹孤舟,邊喝酒邊賞雪,還是夏夜與好友一同躲避遊人,遠離喧囂,在十里荷花中酣睡,張岱對西湖的熟知和偏愛無人出其右。文人常把西湖比作美女,那麼最愛這位絕世美人的一定是張岱了。從這裡看來,駕著他到湖心亭看雪的舟子說的:「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恐怕有失偏頗。

《西湖夢尋》若是只有張岱對西湖景色的描寫和他本人的遊玩經歷,那他算不上是最懂西湖的人,充其量也不過是一本文筆稍好的遊記。但他人生前幾十年顯赫富貴的家世和喜好遊樂的性格讓他從當地百姓,文人墨客,古書典籍中了解到了西湖每一個景點背後的故事、傳說,讀到了前人寫的一首首詩,並把這些穿插了在對每一個景點的介紹中。從名字的來歷,建成的時間開始,曾經在一座橋、一道堤、一個廟裡發生的名人軼事、神話傳說,事無巨細,都被他紀錄了下來。正因如此,西湖背後厚重的人文積澱,才傳承了下來。

例如飛來峰的傳說:

飛來峰,稜層剔透,嵌空玲瓏,是米顛袖中一塊奇石。使有石癖者見之必具袍笏下拜,不敢以稱謂簡褻,只以石丈呼之也。深恨楊髡,遍體俱鑿佛像,羅漢世尊,櫛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艷之膚,瑩白之體,刺作台池鳥獸,乃以黔墨塗之也。奇格天成,妄遭錐鑿,思之骨痛。翻恨其不匿影西方,輕出靈鷲,受人戮辱;亦猶士君子生不逢時,不束身隱遁,以才華傑出反受摧殘,郭璞、禰衡並受此慘矣。慧理一嘆,謂其何事飛來,蓋痛之也,亦惜之也。且楊髡沿溪所刻羅漢皆貌己像,騎獅騎象,侍女皆裸體獻花,不一而足。田公汝成錐碎其一;余少年讀書岣嶁,亦碎其一。聞楊髡當日住德藏寺,專發古冢,喜與殭屍淫媾。知寺後有來提舉夫人與陸左丞化女,皆以色夭,用水銀灌殮。楊命發其冢。有僧真諦者,性呆戇,為寺中樵汲,聞之大怒,嘄呼詬誶。主僧懼禍,鎖禁之。及五鼓楊髡起,趣眾發掘,真諦逾垣而出,抽韋馱木杵,奮擊楊髡,裂其腦蓋。從人救護,無不被傷。但見真諦於眾中跳躍,每逾尋丈,若隼撇虎騰,飛捷非人力可到。一時燈炬皆滅,耰鋤畚插都被毀壞。楊髡大懼,謂是韋馱顯聖,不敢往發,率眾遽去,亦不敢問。此僧也,洵為山靈吐氣。

——《西湖夢尋》卷二

短短的篇幅,就把飛來峰的來歷,楊髡掘墓被和尚發現並趕走的趣事,像說書人一樣,娓娓道來。

智果寺,舊在孤山,錢武肅王建。宋紹興間,造四聖觀,徙於大佛寺西。先是東坡守黃州,於潛僧道潛,號參寥子,自吳來訪,東坡夢與賦詩,有「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後七年,東坡守杭,參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間。寒食之明日,東坡來訪,參寥汲泉煮茗,適符所夢。東坡四顧壇壝,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自此上懺堂當有九十三級。」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吾死後當捨身為寺中伽藍。」參寥遂塑東坡像,供之伽藍之列,留偈壁間,有:「金剛開口笑鐘樓,樓笑金剛雨打頭,直待有鄰通一線,兩重公案一時修。」後寺破敗。崇禎壬申,有揚州茂才鮑同德字有鄰者,來寓寺中。東坡兩次入夢,屬以修寺,鮑辭以「貧士安辦此?」公曰:「子第為之,自有助子者。」次日,見壁間偈有「有鄰」二字,遂心動立願,作《西泠記夢》,見人輒出示之。一日至邸,遇維揚姚永言,備言其夢。座中有粵東謁選進士宋公兆禴者,甚為駭異。次日,宋公筮仕,遂得仁和。永言慫恿之,宋公力任其艱,寺得再葺。

——《西湖夢尋》卷一

智果寺傳說是蘇東坡在黃州當官時夢到的寺廟。後來東坡到了杭州當太守,在游湖途中看到了這座熟悉的廟宇和夢裡曾經見到過的寺僧參寥子,也是一樁奇事。後來還有東坡託夢給鮑同德這個窮苦書生,要他修繕寺廟的故事。一下子就把這個小廟披上神秘色彩。

還有名妓蘇小小在西泠橋與阮郁相愛的故事,張岱還記載了蘇小小死後,魂魄不散,又和宋時落魄書生司馬才仲相愛的傳說,司馬才仲拜訪了蘇小小墓後,當晚蘇小小魂魄入夢同寢,自是「幽昏三載」,頗有幾分聊齋志異的風味。也正因這些愛情故事,西泠橋與長橋、斷橋並稱為西湖三大情人橋。

這些或大或小的故事神話和名人軼事,伴隨著無數文人的著作,構成了西湖的文化脈絡,跟西湖的山水一起,讓西湖與中國所有的湖泊區別開來,成為了超然其他大湖小湖的存在。

關於西泠附近的蘇小小墓,在現代又有了張岱未曾預料到的「傳說」。有好事者在與妹子同游西湖的途中,路過此地。看到墓里一塊光滑的石頭,為撩妹心生一計,跟妹子說:「如果能把硬幣貼到這塊石頭上不掉下來,就證明我們不會分開。」然後掏出一枚硬幣,往石頭靠了上去,把手鬆開,硬幣奇蹟般地貼在了上面。妹子被這上天的情意打動,然後分了手。從此以往,蘇小小墓前又多了不少貼硬幣的情侶,見證了無數情人的悲歡離合。

張岱預料不到今人的故事是自然的,但在他寫《西湖夢尋》的時候,他早已遠離杭州,遠離西湖二十多年了。

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

……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溪,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唯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西湖夢尋自序》

在明亡之後,張岱為躲避戰亂,隱居剡溪山中,成為明朝的遺民。他同從前四十多年的紈絝生活告別,生活窮困,仍堅持著書,用他的話說,就是「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陶庵夢憶序》),常有自盡的念頭,卻又不得不在惡劣的條件下繼續生存,完成他未竟的事業。《西湖夢尋》是在他隱居二十多年之後,為了保存自己心中的西湖印象,把前人的詩文傳說流傳下來而寫的。他在夢中重遊昔日繁盛綺麗的西湖,在尚清醒的時候寫下他朦朧的回憶,緬懷往日作為富家子弟的生活,也懷念已經滅亡的故國。

而當時的西湖呢?

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庄,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

——《西湖夢尋自序》

在兵燹戰火之後,西湖早已不復當年模樣,僅余斷壁殘垣,斷山殘水。家國覆亡的悲痛,個人身世的變幻,如同一場大夢,又像一葉浮萍,飄蕩凋零。讀《西湖夢尋》,似乎張岱的痛苦除了在自序里提及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後面正文里,然而這種遺恨一直貫穿在他對每一個景物的回憶當中,如此的景色,怕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如今的杭州和西湖又恢復了幾百年前風景如畫,遊人如織的場面。不知又有哪個遊人能在「匿影樹下」「逃囂里湖」里看到「淺斟低唱」的張岱呢?

張岱傾心於史,但並未以史書(《石匱書》)留名,倒是那些散文為其贏得盛譽。我愛讀他的散文,生動,講究,雅緻,簡約。祁彪佳不是說了嘛,別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說完的事,到了張岱筆下,只需數十字輒盡情狀。本事了得,這是什麼功夫?即使用上電腦,我們也是望塵莫及。張岱的文章和他為人一樣,有傲世刺世的鋒芒,又有玩物玩世的謔癖……張岱還說自己無一事不敗,「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偏偏,這個「一事無成」的張宗子,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他以書寫的方式,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終極價值。有人這樣形容:哪裡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裡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張岱。一個多麼豐富、美好的男人。所以,我說: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張岱。

——章詒和《若生在明清,只嫁張岱》

章詒和說若生在明清,只嫁張岱,而我一個後來的讀者,能在他的散文里和他結為同游的夥伴,也是我的一種福氣吧。作為一個從未到過西湖的人,我因為這本書,對杭州,對西湖多了一分嚮往。

下次到西湖遊玩,無論是一個人還是攜友同行,別忘了帶上一本《西湖夢尋》,跟隨著張岱的腳步,讓他講講他心目中的西湖。

文/苛性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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