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情調的男人

唐老師的補習班，在我那個小城是很有名氣的，以高效著稱，以嚴酷聞名。很多人都說過去一年之後成績有了很大的提升考上了理想學校，包括我家樓下開麻將館的大媽她女兒，儼然成了使用後見療效的活廣告。但更多人說，唐老師管理班級心狠手辣，不少學生被打得進了醫院。

高風險意味著高回報，當時的我剛剛經歷失敗，再回想起自己這一生好像從沒有過一件真正意義上獲得成功的事，年少輕狂，太渴望成功以證明自己。一年，或許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關於唐老師的風言風語多得不勝枚舉。坊間在傳，說他年輕時是個小混混，經常和人打架做壞事，背後紋了一條大青龍現在還在，雖說從了良教書育人，各路地痞流氓見他也都要給上幾分薄面；又傳言，說他高中不好好學習，最後半年時間幡然醒悟發憤圖強，竟真考上所師範大學。大學期間又不上進終日遊手好閒打架踢球，畢了業托關係進的高中教書，無奈業務不熟練總是被學生問住，知恥而後勇再度奮發圖強自學高中物理，最後成為當地數一數二的名師；最後這條最勁爆，傳說他生的英偉俊俏，私生活不檢點，大學不好好學習還搞起了自己的老師，與他老師結婚沒幾年事業飛黃騰達後便負心薄倖，拋棄了年老珠黃的髮妻，只騎了他的摩托凈身出戶。又沒過多久，再娶了他班上的學生，兩人相差十幾歲，好一出一朵梨花壓海棠。

這種曾經頭染殺馬特，戴個墨鏡加大金鏈子上課的流氓教師，真是酷炫到不行，想想都帶感。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流氓，也是教師，但不是什麼流氓教師。

第一次見他，我承認被鎮住了。他長得確實帥，又像霍建華又像劉德華，身材高大強壯又挺拔。不過在他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場面前，再帥的外表都顯得黯然失色了，表情冷峻嚴肅不苟言笑，一雙虎眼眨也不眨死死盯著你，在他視線壓迫下我記憶中做過的錯事一件一件冒了出來，時刻叮囑我，「你是個罪人」。

害怕，羞愧難當。考不上大學你對得起誰！

唐老師就守在教室門口，打量著我，一言不發。我被他盯著忘了該說什麼，更不敢就這麼進去。氣氛尷尬。

半晌，他開口：「你有事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吞吞吐吐說明情況。似乎我的表現使他極為不滿，也懶得理我，不耐煩地把我拽進教室。

教室里得有七八十人，長的全都不一樣，表情全都一樣，滿臉的苦大仇深。是啊，剛剛落榜，又攤上這麼個老師，不苦才怪。

唐老師胳膊搭在我肩上，就像小學門口出於先禮後兵原則搶劫零花錢的小混混那樣，指著班裡的學生低聲對我說：「給你一中午時間，人家怎麼做你就怎麼做，最好給我老實點。」

他指的是讓我像其他男生一樣把頭髮都剃了，還有像所有補習生一樣置辦一身迷彩服。

對，唐老師推崇軍事化管理，班裡的人除了他只能穿迷彩服（他每天換不重樣的衣服），無論酷暑，無論嚴寒。越丑的越好，誰要是買了那種略顯時髦的迷彩風時裝，鐵定會被訓一節課然後趕出去不讓上課，直到穿一件被他認為足夠丑的迷彩服才算過關。

除了穿著打扮，他還讓我們軍訓，跟高一新生一起，區別在於教官是他本人。站姿，蹲姿，不標準或動了一下要罰跑圈，二十圈起，可以跑得慢但必須跑完，沒有人一天被罰兩次，一個二十圈過去往往已經天黑了。

沒人反抗么？還真沒人反抗，首先真正的公子王孫不會為了考大學跑到這裡來吃苦受罪，而性情頑劣難以教化之輩早在開學第一天 就與其發生衝突被趕走了，留下來的都是家庭質樸老實人家的孩子。絕大多數人的目的都很明確——考大學。

軍訓很嚴格，一周過去，高一的軍訓結束了，我們的軍訓不會結束，往後的十個月風雨無阻，唐老師依然每天要拿出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們站軍姿，跑圈，這一點雷打不動。此外，課前如果教室不肅靜會被視為全班違紀，集體到操場跑二十圈，必須跑齊一個人都不能落下，也就是說懲罰時間取決於全班跑得最慢的幾個女生。跑完之後，天又黑了。

懲罰手段不光是跑圈，違反了他的規定還會被罰值日（一個月起），走廊罰站（一個月起），有個同學在東北寒冷的十二月被走廊罰站一個月，僅僅是因為上課時唐老師路過窗邊巡視，他看了唐老師一眼。

最常見的也是最嚴厲的處罰會被開除，這很像駕照科目三考試，經常扣一次扣100分，直接出局。開除對於我們補習生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年時間又白費了，意味著回到家裡無法面對父母。

「這小子都走到這步了還不好好表現，真是爛泥糊不上牆。」

開始的兩個月每天都有新人來每天都有舊人走，主動走或者被動走，大家人心惶惶，生怕倒霉的是自己。即使下課了，同學見面也不說話，閑聊是不允許的，發獃是不允許的，除了學習什麼都不允許。我的同桌一起坐了兩個禮拜我才知道他叫什麼。

不得不說，因為唐老師的要求，我們的行為在旁人看起來是難以理解的，連我自己也這麼想。有一次應屆的高三生在樓上看我們軍訓，罵了句傻逼，唐老師一聽瞬間火了，對著樓上便破口大罵，絲毫不顧及為人師表的體面，內容污穢極其難聽，罵到人都跑了也不停下，可這污言穢語在我聽來是那麼心情舒暢。

我們私下會稱他為「老唐」。那麼私以上呢，平時見他了是打不得招呼的，甚至不能看他，最聰明的辦法是繞路走或者裝作沒看見，不然又被挑毛病一頓臭罵「你有事啊？」「你咋不去學習」「我他媽讓你說老師好了嗎？」在老唐看來，他班上的學生每個都是身患各種各樣小毛病的罪人，補習的補，是亡羊補牢的補，補救即後悔，後悔是因為做過錯事，做了錯事就要受到懲罰。嗯，他是上天派來懲罰我們的。

老唐對時間把握很嚴，讓我們從睡覺中，吃飯中，上廁所的時間省出一部分來學習，就是這樣的老唐，卻常常拿出一節大課的時間給我們講做人。他三觀很正，實在難以想像流氓如他，會滿口的仁義道德跑火車。很多老師對某類學生有所偏愛，有人喜歡成績好的，有人喜歡家境好的，有人喜歡漂亮的。老唐喜歡什麼？我不知道。成績高或低，老唐不滿；家庭富或貧，老唐不滿；外表美或丑，老唐不滿。如果他對一個學生表露出不滿以外的情緒，那一定是已經決定開除這個學生了。發現這一點的我回想初見老唐時他對我的滿臉嫌棄竟有了一絲釋然。

老唐很吊，什麼時候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裡我最大」的架子擺起，沒見過他跟任何人笑，更別提讓他曲意迎合領導，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我從沒見過老唐跟校領導出現在同一鏡頭裡過。想一想，再吊也不過是一個物理老師，並不能真的一根槓桿翹起地球，這是現實。

他還出了書，叫《唐氏秘笈》，要求我們都要買，書不貴幾塊錢的樣子，寫的都是一些物理難題的解題黑科技，理綜長期浮動與200-230之間的我根本看不懂。當時已經是瀕臨高考不到一個月了，習慣很可怕，習慣了補習班的生活根本不覺得累，也不會對班規上一條條清規戒律感到不適，做題成了樂趣，每次發現自己做錯了新的類型題都會在心裡高興好一會兒。我大概是變態了。

高考前兩天，最後一堂課，他跟以往一樣，只是不講做人了只講物理，很平靜，讓大家有什麼不會的問題趕緊問，多腦殘都可以問，他說他今天不罵人了。

沒人問。

他搬張凳子靠前門坐下了開始玩手機，玩了一會兒漫不經心說讓我們考完收到錄取後，每個人給他發個簡訊，寫上自己叫什麼，考上哪所學校，漲了多少分。還讓我們高考完找個地方打工幹活，好好體驗體驗父母的不容易，誰也不許回來看他，以後也不許整那些用不著的。

之後給他發的簡訊中，除了他要求的我還跟唐老師道了聲謝，我這麼做了，其實可以想像補習班還有很多包括平時背地裡罵他的那些嘴上不服氣的同學應該也會這麼做，還可以想像唐老師在手機另一端大罵：

「 我他媽讓你們說謝謝了嗎。」

13年八月到14年六月，如同十月懷胎，孕育了我們成為一個新的自己，十個月的煎熬，十個月的痛苦，十個月的針鋒相對，在最後一刻，收到簡訊，收穫全部的果實。

還有什麼比這更浪漫的么？

十個月之內，他是老師，我是學生，我們是師生，他說什麼我都要聽。

十個月之外，他是他，我是我，我們是陌生，我說什麼他都不應。

這也是老唐對我們最後的要求，緣分已盡，再不相認。

再過兩個月，我進入大學，他接手下一屆補習班，那已是第十一屆補習班，一年送走一批人，他始終站在同一個講台上課。

翻開《唐氏秘笈》，翻到序言，最後一段赫然寫著：

你們是我今生最大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