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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 第四章

(臨時存個檔)

南京的冬夜寒冷決絕,八點的時候,天已經黑得深不可測。憲兵教導團中尉參謀程立站在新街口的圓型廣場上,在一大堆沙袋後面,就著路燈朝對面喊:「沒有命令,不得撤退——!不得撤退——!」

而對面喊:「早他娘下令了——!」

每喊一次,就有一陣白氣從各自唇間呵出,升入冰凍的夜空。

附近的城牆已經陷入沉寂,城外的槍炮聲還未斷絕,正朝西北方向漂移。兩隊人馬在一種古怪的寧靜中相向咆哮,終於,對面的散兵終於失去了耐心。有人朝天開了一槍:「讓路不讓?」

「放下槍!」程立喊。

「讓路!」

「我們沒收到命令——」

「老子真開槍了——!」

「老頭你趴下!」徐國明低吼一句,又扣緊扳機朝對面喊:「放下槍——!」

程立不理他,繼續朝散兵解釋:「沒收到命令,誰都不許撤退,誰都——」

「轟」的一聲,老人像是被誰當胸一拳,身子一抖,忽然朝後翻去。徐國明喊了一聲,撲過去扶起他,手朝胸口一探,身子就發起抖來。他發著抖,朝身旁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尉喊:「打!」他端起槍,對所有人喊:「打——!」

槍聲迸裂,兩邊的中國兵不共戴天似的扣扳機,子彈拖了火尾巴,把憲兵隊的沙袋打得「噗噗」作響。那個文質彬彬的少尉卻沒有參戰。他在地上匍匐,頂著火網爬到參謀身邊。槍聲震耳欲聾,他放大聲音喊:「程參謀!程參謀!」他替老人按住傷口,血把手指頭浸得又暖又膩。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了:「沒事,程參謀,沒事,沒事……」他看見老人的嘴唇在動,他把耳朵湊過去,聽見對方說:「志遠……放他們過去……別打了……」

張志遠點點頭,抬頭朝徐國明喊:「別打了!停火——!」

對方不知道是沒有聽見還是裝作沒有聽見,眼睛瞪著前方,槍在手一口一口噴著火。旁邊的兵跟著長官,槍口也在噴著火。志遠放下參謀,幾下爬到國明身邊,一把將他拖到沙堆下面。「——停火!」

「放開!」國明吼叫,去掀他手臂。

「別打了!」

「放開!」

「再不救程參謀,他死了!」

憲兵隊的槍聲戛然而止,像被人一把掐住脖子。這面急著撤退的游勇還在放槍,帶頭的仔細聽著,忽然揮揮手說:「停!停——!」他從藏身的殘垣中探出頭,嗆人的硝煙正在飛散,對面有一張白色手帕由槍口撐著,露出沙袋堆,在那幫憲兵的鋼盔上飄起來。他看著白旗,猶豫了一下,一招手說:「走!」

散兵們跟著他繞過新街口廣場,急匆匆朝挹江門跑去。那些攔路的憲兵留在原地,有人正在給程立簡易包紮,徐國明跪在旁邊,低頭喊:「老頭你別閉眼睛,你睜眼,你看著我!」

老人果然把眼睛睜開了。他說:「國明……」

「在。」

「……還剩幾個?」

徐國明環顧一圈,說:「都在,傷了兩個。」

「你帶他們走……」老人說:「我活不成了……上面追究下來,推給我……」

「你閉嘴!」

「你聽我說。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求你讓我入土……」

「誰?」有人抬槍前指。

對面的馬路上,一個聲音穿越黑暗:「別開槍!我是教導團通信員!通信員——!」

長得還像個孩子的通信員剛從漢西門那邊一路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副參謀長謝臨清接衛戎司令部令,情勢危急,各部宜相機撤退,現命你連速到下關,伺機撤往江北……」

他喊著喊著就停住了,因為面前這十幾個憲兵,他們正在用古怪的目光瞪著他。其中一個忽然從地上騰起來,翻過沙袋,一下子騎到他身上。

「我撤你娘!」那人聲嘶力竭地咆哮:」我撤你娘——!」拳頭電閃雷鳴,轟隆隆就把小通信員吞沒了。其他人讓這拳頭砸愣了,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張志遠跳出沙袋,一把抱住打人者的胳膊:「住手!你打他幹什麼!你打他幹什麼!徐國明!」

他側過頭朝通信員喊:「你快跑!跑呀!」

小孩在地面踢騰雙腿,踢了好幾下才從拳頭下脫身。他鼻子爆出紅花,血咕嘟嘟直淌到胸口。他捂著臉站起來,倒退著朝後跑,跑了幾步,這才轉過身去,踉踉蹌蹌逃進了黑夜。

國明坐在地上,胸口還在起伏,志遠放開他,輕輕回到程立身邊,輕輕蹲下去,又輕輕把老人扶了起來。他說:「程參謀,我背您。」

幾個士兵過來幫忙,國明走過來,把志遠推開,把老人放在了自己背上。現在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他沙啞著對志遠說:「現在你是連長了。你帶他們走。」

他轉過身去,朝著市區的方向跑過去。志遠看了看剩下的士兵,對其中一個說:「古地道還記得吧?城防檢查的時候走過幾遍。挹江門此刻必定人滿為患,你帶大夥從地道走。老百姓和友軍要跟著,就讓他們跟吧,都這時候了,就別怕受連累了——走吧。」士兵腿不動,站在原地看著他,志遠便提高聲音:「走啊!」

他望著他們離開,望了一會兒,回過頭朝徐國明追去。他追上他,隨著他的步子小跑。他沒有問他要往哪裡去。這兩個中央軍校十期的同班同學,他們具備那種不依賴於語言的默契。

離鼓樓醫院越近,路上人越多。挹江門在不久之前奉命敞開,跑得早的已經到了江邊,剩下這一批是堵在最後的人,都趕著黑夜朝生門擠。萬幸的是下關電廠的工人冒死加班,未被炸毀的路段亮著燈,不至於人丁踐踏。

他們就走在一段燈光下。程立的頭搭在徐國明肩上,歪著,正對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那張臉上淌了汗水,把泥灰凝成一小塊一小塊。老人眯著眼睛注視,好久才張開口說:「逃吧………」

國明朝前走著,不應聲,甚至也沒有側過頭去看他一眼。

老人說:「我活不成了。你跟志遠快逃……」

國明仍舊沉默,老人便說:「我到不了醫院了,你不要犟了,別逼我掏……」

他的手動了一動,似乎要去摸腰間的手槍,年輕人沒有動靜,老人歇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明顯小了。他說:「國明……你聽我說,我是要死在這裡了……我別的不怕,我只怕這一死,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你要是顧念我,你就帶我出城去,隨便找個地方,埋了……讓我入土為安……別給鬼子一把火……一把火燒焦了……我就感恩戴德了……」

他的頭輕輕移動了一下,之後就再沒有發出聲音。志遠跟在一旁,過了一陣子才才忽然意識到這個沉默意味著什麼。他伸出手去探了探老人鼻息,探過之後,就停住了腳步。他對國明說:「別跑了……」

四處擠著難民,街道上又混亂又嘈雜。國明似乎是沒有聽見,還朝著前方跑著,跑了好幾步,這才身子一凜停下來。他側頭看了看背上的程立,擠過人流退到街角上,將老人放在地上,沉默了一會,低頭將老人的手槍掏了出來。那裡面有一顆子彈,是程參謀留給自己的。他將槍別到自己腰上,又低下頭將參謀的衣服整理好。他在黑暗的路面摸索,找到一段廢棄的電線,用匕首割斷,對張志遠說:「幫把手。」

他重新背起程立,用電線將老人綁緊,默默看了志遠一眼,志遠也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就伸手拍了拍他的後頸。那裡皮膚髮燙,大概是還在發燒的緣故。志遠眼睛一紅,茫茫然說:「國明……」

這時地面微微動了一下,緊接著西北轟地一聲。兩個人抬頭望去,挹江門那邊像點著了焰火,槍聲一起,半邊天空就成了血紅,濃煙直衝夜空,像成群烏鴉迴旋飛舞。

志遠心裡一涼,說:「出不去了。」

「出不去算了。」國明說。他轉過身朝新街口的方向走去。

志遠跟上他。「你去哪?」

「不去哪。」

「你別這樣。」

「別怎樣?」

「現在不是拚命的時候,就這麼一點彈藥了,還帶著程參謀,怎麼打?」

「管我怎麼打。」

「我叫你別這樣!」志遠說:「你我之前是要守城,現在城沒了,你去送命是什麼理由?你這樣意氣用事,像個軍校出來么?要是讓參謀知道了……」

國明回頭盯了他一眼。他意識到失言,眼睛垂下去,過一會兒方說:「好。你要送死,我奉陪。但是咱們先把參謀葬了。」

現在國明停住了腳步:「怎麼葬?」

「找紅十字會,埋屍隊。」

「上哪兒找?」

志遠想著,說:「你記不記得那位顧大夫?他應當認識紅十字會的人。咱們去安全區避一晚,明早上醫院找他,先把參謀的事了了。你要是能想通,咱們多避幾日,之後相機出城,留著有用之軀,再跟日本人……」

國明沒有等他說完,重新朝前走去。志遠無可奈何跟上去,跟了幾步,忽然聽見對方說:「走吧。」

「去哪兒?」

「安全區。」

志遠的喉嚨有點沙啞了。他沙啞著說:「好,去安全區。」

兩個少尉邁開腳步,逆著人流朝鼓樓方向跑去,一直跑到百步坡,在金大外面停住腳步。這裡緊靠學生宿舍,現在劃作了難民營,對面是鼓樓醫院,黑著燈大門緊閉。這一段路沒有行人,路燈全都炸毀,圍牆參差不齊地橫亘,四周漆黑而寂靜。兩人沉默對視,之後國明就鬆開參謀,自己翻上牆頭。志遠站在原地,將老人小心舉上去,等國明抱住了,自己一縱身翻進牆內。國明在牆頂等著,等志遠站定,慢慢將屍體放下去,抬頭朝校園裡望了一眼。

他望了那一眼,他忽然愣住了。他看見前方,兩幢宿舍的縫隙後面,有一個溫柔靜謐的世界。他無法想像,在這座燃燒的城市中,在刻骨的死亡之外,竟然還存留著這樣一個地方,有黃色的和暖的路燈,有黑巍巍的帳篷剪影,有蜷縮著的熟睡的人們,有一個抱著嬰兒的女人,垂著頭,在燈下哼著輕軟的歌曲。

在這個位置,高高的圍牆上,女人的聲音被北風帶入耳朵。國明聽見這歌聲,望著女人,忽然幻覺般聽見了嬰兒的呼吸。那孩子必定已經熟睡,在圍牆之內,母親的懷抱中,他或者她,正在享有那一點平靜與安寧。國明的眼睛忽然紅了。他低頭看了看志遠,看見對方剛剛背好老人,回頭朝他催促:「下來啊!」

他沉默片刻,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來了。」

他看著志遠的背影,又抬頭看了看那對路燈下面的母子。他讓目光在這溫存中停留片刻,之後就轉過身去,翻出圍牆,向黑暗深處跑去。

「怎麼,」許愈文問:「他沒有進安全區?」

「沒有。」

「他後來去了哪裡?」

「他回了新街口。」

「他回新街口做什麼?」江曉白插話道。

嘉音注視他,乾淨的臉,整整齊齊的短髮,眼鏡後面有一雙學生般的眼睛。嘉音說:「抵抗吧。」

曉白大概是一瞬間意識到了將會發生的事,停下筆記,想了想,才有重新抬起筆:「這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志遠告訴我的。」

「他不是在安全區么?」

「志遠?」嘉音搖搖頭:「他也回去新街口了。」

北風沿路呼嘯,徐國明順著大路向前,嘴裡吐著白色的霧氣。他知道自己需要挨過這一夜,心裡考慮著地點,離安全區不能太近,位置不能太偏。他想到了新街口的中央銀行,那裡地處要道,是日軍入城必經之處,上到樓頂,則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他拿定主意了,拔腿朝那邊走,走了一陣,忽然聽見了背後的動靜,是腳步聲,由小及大,逐漸靠近。他不動聲色摸了步槍,腳下不停,忽然朝旁邊斷壁一靠,轉身瞄準。他的手指在扳機上停住了。他看見咫尺之外那個黑暗中的身影,看不清臉,也看不清背上背著什麼,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是誰。他放下槍,而志遠便背著老人的屍體來到他的面前。兩個人望著彼此,目光相觸,都讀出了裡面的話:你怎麼不待在那裡?

接著,徐國明將步槍挎回肩上,繼續朝前走。志遠走在他旁邊,兩人肩並著肩,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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