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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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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俞文騎著車,穿過民國三十四年(1945)第一場秋雨。記錄員江曉白跟在後面,一隻手把著龍頭,另一隻手將公文包擋在頭頂,雨細細綿綿地滴落,包上銀色的「市黨部」徽標在水光中一閃一閃。要探訪一位證人,家在城北寧海路,兩個青年從城南一路騎過來,身上都濕漉漉的。這一片是新住宅區,建築大多是西式,兩人在靠近北平路的一幢公寓前下車,穿過院門,進得一個四方的天井,將自行車鎖好,鑽進右側的矮樓。爬到二層,俞文從公文包里翻出舉報信,對了對上面的地址,就去敲左邊的房門。沒人應聲,他隔著門聽著,又敲了一敲。

曉白站在一旁,這時就摘下眼鏡來,用衣角擦去水珠:「約好的三點,咱們急急忙忙趕過來,他卻遲到。」

俞文沒說話,曉白便將舉報信摘過來,攤在手裡瞅著:「姓名:顧嘉音;職業:醫生;事由:茲舉報日寇十六師團士兵於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闖入我院,槍殺1人,打傷5人,帶走8人;又於十二月二十三日……」

筆跡潦草扭曲,曉白一撇嘴:「看這字,倒也不像個守時的人。」

俞文嘴唇動了動,本想反駁,卻只說:「再等等吧。」

等了許久仍不見主人回來,曉白說:「我看這位顧大夫是忘記了。要不要再等,俞文兄你定奪。」

俞文看看錶,二十分鐘有餘了。「曉白你是本地人,從這裡騎到鼓樓醫院,要多長時間?不長的話,我想,你我要不要去一趟?」

曉白說:「長倒是不長,可是做什麼去呢?找他?」

俞文說:「今天若不能相談,又不知拖到什麼時候。」

曉白蹙眉說:「他不見得會在那。更何況,你我雖是職責所在,可這頂著雨騎半個小時過來,吃個閉門羹,反而還要去找他么?」

俞文從聲音中聽出了憤懣,想了想,說:「今天也不是休息日,他既然不在家,應當是在醫院。現在天還早,回去辦公室一時也沒有別的事做。曉白你看,我來南京兩個月,還從沒去過鼓樓,你要是方便,只當是陪我逛一次?」

下樓的時候,雨還剩著尾聲,兩人騎上車,秋風中並肩而行。拐上北平路[1],目力所及全是新落的梧桐葉,褐黃色一層,薄薄地鋪了滿地。俞文笑道:「這兩個月,印象最深就是這些梧桐樹。」

曉白說:「天津卻沒有梧桐?」

「有是有,可惜多在租界,不比南京隨處都是。你看這『葉葉梧桐墜』,多美。」

「看落葉要去鐘山,找個工作日去,人少,地上金燦燦一片,不像這裡,全踩上了泥。」

俞文笑著說:「那好,等證詞的事忙完了,一定抽個時間去。」

曉白搖搖頭:「那麼多的舉報信,到明年春天也未必忙得完。何況還有這種不守時的證人。」

他有一雙年輕氣盛的眼睛,喜怒都寫在裡面,雖然隔著鏡片,卻能讓人看清每一點神情。他見俞文不接話,便解釋似的說:「俞文兄,我不願去醫院找他,倒不是怕多跑這一段路。你是知道我的,我從第一天開始,就巴不得這取證越快越好。要是明天能把日寇的罪行全給定了,那才痛快呢。」

俞文點頭道:「我明白。」

「可是這位證人,約好了時間,半個鐘頭都見不到人。你我每天早出晚歸錄證詞,有多少『半個鐘頭』拿來浪費的?」

俞文蹬著車,沉默地聽著,好一會兒方說:「之前沒有同你講過,其實我跟這位顧大夫也算是相識的。我想他不是不守時的人,這一次遲到,應該是有什麼事絆住了。」

他的發梢掛了細小的水珠,這時候有一滴順著鬢角滑下來,落在中山裝的立領上。曉白看著他,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俞文見他尷尬,便岔開話去,望著遠處說:「你看那面旗,樹得真高。」

那是金陵大學的校園,一面青天白日旗在上空高高招展。曉白瞅了一眼,說:「這旗杆是專程做的。前面有一處,馬上會路過,以前是日領館,靠著金大北牆,有三層,掛了面大得很的太陽旗。金大的師生不幹,二十三年(1934年)訂做了這根杆子,比領館樓還高,這樣國旗就比日本旗高了。」

俞文連連點頭:「原來是這樣的掌故,想來也真是可愛。」

曉白以餘光看他,忽然突兀地說:「俞文兄,我剛才說那些話,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俞文一愣,忙說:」哪裡話!我提起這個,也只是怕有誤會。「

曉白說:」我不至於對他有成見。不過聽你這樣說,倒好奇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俞文聽他這樣說,眼前立刻浮出一個畫面。那是十多年前,他還是南開大學歷史系的學生,暑期從天津過來拜訪叔父,一家人來接,獨獨不見堂妹許珂。叔父為人開明,說女兒有自己的社交,跟人有約在先,不便改期,但必定回來陪哥哥吃晚飯。於是俞文坐在叔父家中,在那個暑熱未盡的傍晚,聽見了一男一女的笑聲,就在樓下的花園旁邊,一陣接著一陣,鳥兒一樣飛進耳朵。他走到陽台上,好奇地朝下望,第一次看見了那名年輕人。個子很高,面朝著這邊,這讓俞文可以看見他的臉。那是張英俊的臉,上面寫滿了人生得意的風華,和那笑聲一樣神采飛揚。

俞文想到這裡,便說:「他算是青年才俊吧,年紀輕輕就留日回來,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應該剛來南京不久,聽說很快就晉陞了,到淪陷之前,在醫界已經有些名氣了。」

現在兩人已經來到醫院正門。這是一座三拱的大門,基座很高,懸山式的頂,兩側連著一人多高的院牆。這時候台階下正等著幾輛人力三輪車,一個瘦瘦的男人穿過院門,從兩人身邊跑過,急匆匆上了一輛車。可就像命中注定,俞文看著對方的背影,忽然遲疑而又小心翼翼地喚道:「顧大夫?」

那人在車上回過頭,看著俞文和曉白,也遲疑又小心地說:「兩位……是市黨部的?」

他跳下車朝他們走來,命運就在此時展示出活潑的姿態。它並不按部就班讓三個人如約相見,而是無聲地設置機緣,使他們在細雨中憑直覺認出了彼此。這是很奇妙的事情,因為他們先是認出了彼此,之後才得以端詳對方的樣子。而當俞文得以端詳這個人,他忽然想不起那個殘留在時光中的影像了。眼前這個顧嘉音,他的個子仍然是很高的,可他偏偏十分瘦削,這讓他標緻的臉帶著病態,而那張臉上的神情,又安靜又冷清,和十多年前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已經隔著十分遙遠的距離了。

現在他站在他們面前,抱歉地說:「實在不好意思,還讓兩位找過來。本來能趕回去的,臨到頭來了急診。」很好聽的聲音,可裡面卻夾了一種嘆息似的雜音,像極了患哮喘病的人發出的氣聲。

俞文有些恍惚,旋即又覺得疑惑,當年在陽台上瞥見的那個人,會不會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他這麼想著,等了片刻才說:「也無妨,我們正好來這裡看看。」說著就準備握手。

對方也伸出了手,卻是左手,俞文便去看他的右手,一看,才發現那裡沒有手——只有一節斷肢,前端圓整光滑,懸在袖口,像個肉色的陀螺。俞文一愣,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曉白也看見了,吃驚地張著嘴:「是鬼子乾的?」

對方淡淡地一笑,說:「算是吧。」之後指了指醫院:「二位要是不介意,就去我辦公室談吧?——不好再耽誤你們時間。」

他領他們穿過醫院的拱門,俞文默默走著,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和曉白還都沒有自我介紹呢。他於是說:「對了顧大夫,初次相見,我叫許俞文,之前就是我跟你通的電話,這位是江曉白,負責記錄。」

曉白奇怪地說:「你們不是認識么?」

「認識?」嘉音有些驚訝:「我和許先生?」

俞文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你沒見過我,我倒是遠遠見過你一次。——我是許珂的堂兄。」

嘉音愣了愣,好一會兒才說:「這麼巧……」

俞文說:「本來你是分在我同事那一組,我看見你的名字,跟他對換了。」說完又向曉白解釋道:「我堂妹和顧大夫認識,我從她那裡聽說他的。」

嘉音點點頭,再說話的時候,神情已經變得坦然:「阿珂還好吧?從香港回來沒有?」

「還沒有。」

「那彥和呢?你有沒有見到他?他還在……」他停頓了一下,終究沒有把「牢里」兩個字說出來。

俞文說:「我見過他了,他還好。」又對曉白說:「是我堂妹夫,也跟顧大夫認識的。」

顧嘉音的辦公室陳設很簡單,進門處有一個衣帽架,對面靠牆是一張深棕色的木桌,鋪著透明的玻璃墊板,左上角一盞綠罩檯燈,旁邊整整齊齊疊了一塌病曆本,還有個立式相框,裡面一個胖胖的男孩正捧著臉巧笑。

嘉音從衣帽架上摘了條毛巾遞給兩人:「真是抱歉得很,還讓你們冒著雨過來。」又拎起辦公桌下面的暖水壺,搖了搖,說:「我去打點水,再給兩位找個乾淨杯子。」

曉白說:「俞文兄今晚還有事,我們恐怕五點就得走,現在一個鐘頭不到,先說正事吧。」

嘉音尷尬地笑了一下,放下水壺,左手下意識摩挲著那隻斷腕:「實在抱歉,我是真沒想到會耽擱這麼久。」

他這樣反應,曉白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看俞文,俞文便說:「顧大夫,我們也不渴,就別麻煩了。要不咱們開始?」說著就從公文包里掏出那封舉報信來。

曉白推了推眼鏡,在一旁攤開筆記本:「我先做個說明。我們這個『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是替軍事法庭取證的,之前是徵集舉報信,現在就是根據舉報來搜集證詞。你也知道,現在戰犯都在牢里等著受審,我的證據越有力,就越可能給他們定罪,定死罪。」

俞文聽到這裡,輕輕插了一句:「顧大夫,你不用有壓力,定罪是法庭的事,你說的時候不必想那麼多,照事實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嘉音點點頭說:「事情我填表的時候都寫上了,時間地點我記得很清楚,遇難的人數也是根據醫院記錄來的,這些應該沒有問題。罪犯士兵是16師團的,我見過他們的袖標,但是具體哪個聯隊我不清楚。兩位還需要知道什麼?」

俞文說:「我們錄證詞,自然是希望越詳細越好。要不你再看看舉報的內容,回憶一下細節。」

「什麼樣的細節?」

「比如這裡,你說日寇12月23日從醫院帶走十五個人,這些人後來怎樣,你知道么?」

嘉音握著證詞的手就微微地抖了一下,用他那哮喘似的聲音說:「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

兩位調查員卻沒有聽出這話里的弦外之音,曉白問:「這裡面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有。」

「叫什麼名字?」

「張志遠。」

「他後來就沒有音信了?」

「沒有。」

「他是做什麼的?」

「憲兵。」

曉白停下筆,抬頭問:「不是平民么?你確定?」

嘉音說:「我確定。」

「是傷員?」

「不是。」

曉白皺了皺眉:「那他為什麼會在醫院?」

「躲日本人。」

「他去醫院躲日本人?」曉白眉頭蹙得更緊了:「日寇捉他的時候,知道他的身份么?」

俞文覺得這樣的問法不妥,便輕聲打斷,說:「顧大夫,你和這位張志遠怎麼認識的?」

嘉音看著腳下的木地板,左手又在斷腕上摸索起來,好一會才說:「淪陷前認識的……」

那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十二月八日,顧嘉音也還有雙完好的手。早晨他提前起床,因為現在車不好騎,上班沿路早就面目全非,住宅大都搬空了,馬路上沙袋東一堆西一堆,很多地方新挖了戰壕,石子土塊到處蹦,一不留神就硌到車龍頭。快到醫院的時候,空襲警報又響了,人們習以為常,都默默找地方躲避。嘉音躲了一會,料定飛機不會來,就接著朝醫院騎。有兩隊士兵扛著槍,急匆匆朝新街口跑,嘉音讓過他們,騎著車進了大門,一直騎到門診樓前面。如今城裡一團亂,到處有偷竊搶劫,貴重東西都得放在眼前才保險。他就推著車進了大樓,一進去就聽見了吵鬧聲。他鎖了車,隔著候診隊伍問:「怎麼了?」聲音清亮,周圍的人讓開一條路,他擠到前面,看見幾個人正將一個當兵的團團圍住。是個少尉,高高的個子,臉是黝黑的,濃眉下面目光如炬。他於是又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有人回頭看見了嘉音,指著少尉說:「你看這個人撒,不排隊!」

「說了有急事。」少尉說。

那個人「哼」了一聲:「有急事就不排隊?你問問,這裡誰么得急事?」

「急得過我?」

「你有么急事?著急吃敗仗?」

旁邊有人附和:「就是,上海都丟了,還有臉了!」

當兵的說:「老子是警衛軍憲兵,丟上海關我屁事。」

「么你事?」那個人的聲音就尖利了:「吃我們穿我們,打仗了就么你事?要不要臉?」

另一個人說:「看你就知道你們憲兵么狗屁操行,打仗要把全國都丟光的咯!」

少尉一步上前,步槍抵在那人臉上:「操你媽再說一遍!」

「等等!」嘉音叫道。他前進一步來到少尉面前,似笑非笑地說:「槍先放下。」說完又抬起手指了指診斷室的門:「讓你先看。」

少尉冷冷一笑,收起槍朝診斷室門口走去。他用槍口頂開排在最前頭的人,敲了敲診斷室的木門,不見動靜,又用力敲了敲,回過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還沒來?」

而嘉音就在這時掏出鑰匙,在空中晃了晃,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說:「排隊。」

少尉幾步衝過來,一把就將他拎起來。嘉音冷冷盯著他,兩個人僵持了一下,當兵的鬆了手,從口袋裡掏出張名片,手指在「顧嘉音」三個字上彈了一彈:「就是你?」

「是我。」

「開門看病。」

「排隊。」

「沒空。」

「回去找你們衛生員。」

「死了。」

「那就去野戰醫院。」

少尉朝辦公室走了一步,對鬥嘴失去了耐心。他抬起步槍,槍口指了指身旁的人:「開門看病,要不誰都看不成。」

「不看,耗著。」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少尉提起槍托,忽然有人在走廊盡頭大喊:「徐國明——!徐國明你幹什麼!」

一老一少兩個軍官從人群里擠上來,名叫徐國明的少尉看見他們,濃眉就皺了一皺。

「你做什麼?」年老的一把抓住國明手臂,而那個年輕軍官就扭過頭對周圍人說:「抱歉,抱歉……」

「抱你娘的歉!」

「閉嘴!」老人說:「排隊去!」對方紋絲不動,他便提高聲音:「聾了?」

徐國明輕蔑地哼了一聲,一扭頭朝大門口走去。

老人問:「你去哪兒?」

「不看了。」

「站住!」老人吼道:「站住!」

徐國明不回話也不回頭,老人一捏拳頭追了上去。那名年輕軍官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對周圍人說:「……真是抱歉,我們快出任務了,他著急看病。」之後又看了看顧嘉音,輕聲問:「顧大夫,他沒把您怎樣吧?」

嘉音認出這個年輕人了,這不就是下關停車場遇見的憲兵么。他便說:「你讓他來的?」

軍官點點頭:「我們在女大外面挖戰壕,我想這裡近,就讓他帶著名片來找您。——他,他就是脾氣大。人是個好人。」

嘉音一笑,聲音柔和了些:「他什麼病?」

「發燒。——您別看他那樣,燒得很厲害。」

「你們衛生員呢?」

「給飛機炸死了。」

顧嘉音的嘴唇張了張,隔了片刻才說:「你還是讓他去野戰醫院吧。你看我們這裡,走廊都站滿了。現在醫生大多數都內遷了,剩下這幾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軍官垂下眼睛:「您不知道野戰醫院的情況……現在打著仗,不死人的病都不算病。」說完朝門口望了望,說:「顧大夫,我走了。剛才真是對不住。」

他走出幾步,被嘉音叫住了:「中午12點半我吃午飯,你讓他那時候過來。」

軍官沉默了一下,說:「謝謝您,我們10點就出任務了。——告辭了。」

他朝他行了個禮,之後便擠過人群朝門口走去。

[1] 今北京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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