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扎羅山的陽光

乞力馬扎羅山的陽光

人類最精密電子計算機已經算得了世界毀滅的最後期限,五天。當那個坐在椅子旁的科學家終於看到這個結果時,也只是微弱地掙了掙雙眼。隨後便長眠於一陣暴躁的咆哮中。咆哮聲來源於被稱為頂尖頭腦的科學組長,拄著拐杖。直到這一刻,他還帶著閃亮的徽章鼓著眼泡,強調這最後的通告會引起全人類的恐慌。

我的祖先出現在3700萬年前,慢慢伴隨著楔形文字而衍生,曾是一些跟現在狐狸般大小,長相像貓一樣的動物。如今的非洲大陸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保存還算完整的板塊,但也正在「戰火」的侵蝕中走向瘡痍。正因為我們天生喜歡獨居,適應性強,分布範圍廣的緣故,身為三大貓科物之一的我們才能堅持到現在。

半個月前,我們的棲息地開始迅速地陷入毀滅,種族內開始自相殘殺並互相吞食,因為世界上150萬種動物幾乎已經滅絕殆盡。母親告訴我,為了活命,只能如此。人類也是這樣。 當一切對外的鬥爭都顯得羸弱不堪,矛頭便會自然轉向面對自己,或資源掠奪,或人人自危撤回自己那安靜的一隅。他們的「愛國主義」此時像極了一個笑話,因為對於生物來說不僅有種族稱謂這一共同的名號,他們每一個個體也有自己的名字。

母親告訴我這些的那天晚上,我正鮮血淋淋的背對著她站著。面對著昔日的兄弟和戰友,她讓我不要手下留情。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要了他們的命。倒不是懷舊使我心聲憐憫,是因為我仍然相信,但凡有心臟有鮮血的生命就會有無法割捨的柔軟,哪怕這柔軟僅僅佔到150萬分之一。就像非洲自然保護協會的那群人類,他們的對立面從來只有屠殺和傷害,而且在面對毀滅的最後時刻仍然能夠彈響安謐 鎮定的催眠曲。我曾被他們救過。

萊西被帶走了,在我們結婚的第二個清晨。也許是她自願要走的。她跟我抱怨為什麼我們的婚禮不能在乞力馬扎羅山的山頂舉行,那裡沒有不堪入耳的哀嚎和孤立無援,19710英尺的雪白峰頂能夠犀利地刺破周圍巨大蘑菇雲般的地獄陰霾,就像上帝廟宇的尖角。我知道她去了哪兒。

離世界末日還有兩天的時候,我終於還是離開母親,離開了尼羅河畔。那天的夕陽變得碩大鮮紅,目送我的只有河裡翻滾的破爛風帆。整個尼羅河像一張狹長的鬼魅面具,黑中透紫。我跳上一輛人類的貨車,趴在低矮的貨架里,我想,在最後,我怎麼也得見萊西一面,然後跟她共同面對。

我本來能夠自己趕去目的地,不過眼下這狀態絕對不行,如果途中找不到食物,我無法保證體能是否能夠維持到乞力馬扎羅山腳下。貨車疾馳,我閉上眼慢慢把前爪搭在車檐上,深呼一口氣朝四周看去。尼羅河畔的金砂被硝煙侵蝕得暗黃,稀稀洒洒地延長,彷彿整個黃昏從天而降,然後輕盈地往車身後飄散。地面低沉,黑霧瀰漫,沙丘盡頭零星著一隻非洲豹和兩頭幼小羚羊的屍骨。我心頭一緊,但隨後又斷定這不會是萊西。遠方挺立著一顆巨大喬木,樹冠呈倒傘狀低垂,車駛到跟前,發現是一棵老年猴麵包樹。較矮處樹葉的葉根參差不齊著一排長頸鹿牙印,但我看得出這葉面已枯燥得沒有半點水分,無法滿足一隻長頸鹿的胃。樹下一堆黑中泛白的灰燼,遠處一行深深淺淺的豺狼腳印。

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開車的人沒有發現我,或許根本就看不見我。就像青蛙一樣,不再躍動的東西都被規划進了他們視線的盲點區域。行車中間我小憩了一會,我喜歡人類的這個詞,充滿懶散安逸。夢中我看見萊西走向一片晴朗的雪白,沒有回頭。乞力馬扎羅山山頂的陽光已離我越來越近。

當我從貨架里跳下的一瞬間,沒有再試圖閉眼。

我迫不及待地去看,山體也迫不及待地朝我來湧來,大腦一片空白。

草原,陽光,象群,河流,我像忽然躍進另一個世界。

這應該是世界上最後一片凈地,末日的噩耗似乎根本還未穿破這裡天然的屏障。我想起開車來這裡的人類,他們會不會也將自己最後兩日的生命終點選葬在這裡。

也許是因為看慣了太多殘酷景象,突然看到這裡的一切,我感覺全身空都靈了,輕飄飄的。陽光灑在清澈的天地之間,銀輝波動。乞力馬扎羅山靜穆嚴肅,孤傲佇立,支撐出一頂森然廣闊的結界。我呆在車輪旁,任憑新鮮的空氣柱鼓入汗孔,靜由自己消融其中。山風吹過,油綠的樹也在波動,像有一排手掌在撫平我後背戰慄僵硬的毛。腳步變得輕快,我將一步步攀上這將近6000米的「非洲屋脊」,一步步尋找萊西的身影,並相信著會與她見面。

我沿著旁逸斜出的山路攢動,想像著這純凈山體背後隱藏著的同樣旁逸斜出的生命。山上的繁華,與山境之外的落魄,強烈的對比衝擊感不斷撞擊著我的心臟。我只顧低頭走著,天色漸暗。

第二天,我拼了命地爬山,當我餓得飢腸轆轆時,大約已經趕了三分之二路程。

整個白天的陽光都很好,茂盛的灌喬木到處都是,不見一點溫寒帶動植物的影子。對此我並沒有感到奇怪,因為溫暖是造成這場災難的最大原因之一。

時間臨近傍晚,天色卻愈發明亮。腳下隱約震動,我嗅到了死亡。該來的逃不掉,僥倖永遠是最無聊的自我安慰。

我猛地望向山頂,只見一道道藍紫的極光撕裂柔軟的雲層掠過天空,近而變幻出各種蠻橫的形狀,刺入我的眼眶。我知道,這是最後的通牒。今夜過後,一切都要回歸於原始,回歸於有生命記錄以前,回歸到不知什麼樣子,再強大的也逃不過自然的偉力。山下抖動了起來,叢林變得張牙舞爪,我攀上一顆溫熱的岩石,從四千多米的高空望向山下。周圍沉寂了上萬年的休眠火山群正在噴吐著火舌,吞噬融化所到之處。山下一片火海。周圍各種動物的驚叫不絕於耳。昨天還身處世外桃源的他們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這樣也好,他們不用經歷走向死亡的漫長跋涉與恐懼侵襲,剎那間便會被覆蓋,單純善良的瞳孔還未完全蒙上這末世欺凌的翳,便會不痛不癢地閉上雙眼。

我繼續趕路,必須加快腳步。動物們都逃竄而出,儘是些黑犀牛、豺狼、非洲象、禿鷲之類。此時天敵的界限已被扯破,眾生眼裡再無弱肉強食,只有逃命,只想著多活一刻,奔著乞力馬扎羅山的峰頂。

最後幾百米,我也拉開身體狂跑,熱血湧上大腦,帶著身為一隻非洲豹最後的尊嚴,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用盡全力的馳騁,跑向雲霄,只不過終點等到的不會再是到嘴的獵物,而是天上的地獄。但我同樣興奮。我扯開四肢又聚攏在一點,瘋狂地抖動身體,以便於我可以在三秒內加速至百公里每小時。熱浪推動著我的肋骨,此刻的我奔跑在逃亡隊伍的最前面,領導著它走向死亡。別無選擇。山頂越來越亮,太陽彷彿就掛在上面。

氧氣越來越稀薄,眼前開始模糊,腳掌慢慢脫力。我已經與動物群拉開了足有一百米,身後不斷傳來被灼燒的慘叫,然後慢慢只剩下嘶吼的岩漿轟鳴。

終於,我看到了包裹萊西的那片陽光。但陽光前仍沒有她的影子。

身後是無盡的火紅,面前是清澈的雪白。

哈里!

陽光里深處傳來對我的呼喊,我縱身一躍飛撲進去。

也許輪迴之後,退化又進化,天地之間會再孕育出一個新的世界,反反覆復。也許後來,會有人類攀登到這裡,在西高峰的近旁,發現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屍體。他可能同樣經歷生死淪落至此,也可能閒遊漫步無意追尋。面對屍體他不了解我的故事,也不會做出任何解釋。但我相信他總會明白並構思我來到這的原因,並賦予我一個被人深思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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