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已被我們罷黜?

作者:張甲臹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女性問題的,似乎找不到一個確切的日期。我並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只是心底里感覺女性自身有著沉重的失落,同時也有溫潤的力。

走入到精神分析的,大多數是女性,她們不斷重複地敘說著銘刻在自身的痛,這種痛不是具體的痛,而是作為女性之痛。但是,痛之下,她們也有魅惑和溫婉,源自生命自身的充盈,讓她們在沉隱中超越自身的苦難。

女性,總是被社會所標定,環肥燕瘦,豐乳肥臀,社會的要求塑造著女人,女人的慾望需要社會這個大他者來調節,但女性自身的慾望又歸於何處呢?這成了精神分析學上的難題。

我們總是在談論女人,女人應該是賢淑的,女人應該是嫻靜的,女人應該要有女人味。但,到底什麼是女人味?拉康說,「女人」作為一個完整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女人是非整一的存在,女人只是一種「假裝」,以自身的無「假裝」成為有。

我們遺忘了女人,女人處於象徵交換的命運,原始部落的女人被嫁到另一部落,是為了自己部落的兄弟換娶來所嫁部落的女孩。女人是整個象徵父法的「商品」,同時女人又是不可把握的,從來沒有一個確定的詞可以形容女人,同時我們對女人的要求總是在變,但女人自身的慾望卻無法完全被我們所要求化,她們帶著自身的原罪和空無,進入和跨越於我們的想像,甚至於我們關於起源的所有想像,都是由女人所引起的,女人把我們帶到了緣起和原初的幽冥,回溯我們自身的存在。

19世紀瑞士神話學家巴霍芬提出了著名的「母權制」假說,社會是由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社會變遷的,母系社會對應著養育和繁衍,父系社會對應著秩序和規則。到了20世紀以後,人類學家發現並沒有從母權到父權的普遍規則。有些社會是母系制,可能向父系制過渡; 有些社會是父系制的,出現了向母系制過渡的現象,並不存在一個像進化一樣的自低級向高級演進的普遍真理,情況是複雜、錯綜變化的。

數以萬計的考古發現,從舊石器時代後期,距今大概兩三萬年的時間,到新石器時代結束,距今約5000年,在出土的文物中,並沒有後人所想像的像上帝或宙斯這樣的男性權威大神,那時候沒有文字,所能看到的全是形象。這些形象的性別特徵有70%以上比較明顯的是女性,突出兩個乳房,一個像懷孕一樣的腹部,還有一些強調下面的生殖三角區。

到底有沒有「母權制」社會,至今成了懸案。考古學家Marija Gimbutas說「母權制」應該是「女神文明」,是古人對女性繁衍力量和養育功能的崇拜。根據文學人類學家葉舒憲的發現,遠古人類供奉的女性神與熊的動物崇拜是同一的,都是對起死回生的神話,因為熊在冬天的山洞裡長眠,遠古人上山沒見到熊,以為它們在冬天死了,到春天,熊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被賦予起死回生的神化。對熊的動物崇拜跟女神崇拜是一樣的,都被初民神化為生命之源、再生之源。

女神文明在父權制之後,就被消隱了,或者說是被罷黜了,女神要想存在,只能以一種配偶或附屬的形式存在於神話中。比如獨立的女神女媧,是對「化生」力量的神化,只是到了後人的小說里,女媧就被安排在了男性神之後,叫做「伏羲女媧造人煙」。後來的女性神,不再有獨立的位置,比如, 被視為長生不老的西王母,是東王公的妻子,生了十個太陽的義和是帝嚳的正妻,生了十二個月亮的常羲是帝嚳的第二位妻子,美麗的嫦娥是英雄后羿的妻子,發明紡絲的嫘祖是黃帝正妻,湘水女神娥皇和女英又是虞舜的妃子。如果女性神是獨立的,就會被妖魔化,比如西方神話中嫉妒的赫拉,蛇髮女妖美杜莎,噴火獸基美拉,等等。

為什麼女神在父神的體系下變得消隱或者妖魔化呢?精神分析學是根據女性在整個父權社會的位置來考量的。女權主義認為弗洛伊德在關於女性性慾的問題上,是一種「陽具」中心主義,他們拋出問題:「為什麼沒有女性生殖崇拜呢?」從史料上看,似乎女權主義的視角是可以得到驗證的。但是,他們只看到了表面的對立,卻沒有看到兩性位置在象徵層面的區別。

在弗洛伊德的女孩俄狄浦斯情結中,小女孩看到了自己沒有陰莖,幻想是母親在她出生時把她的陽具閹割了,把敵意和怨恨投向母親,當她發現母親也沒有,轉而投向父親,幻想同父親生一個孩子,以至於可以擁有一個「陽具」——孩子。而男孩是希望成為母親所慾望的對象,但他發現母親的慾望在父親那裡,父親才是母親的實際擁有者,男孩害怕自己對母親的慾望會遭受父親的閹割,從而轉去認同父親,長大以後可以擁有像母親一樣的女人。從這可以看出,閹割情結對於男孩來說是俄狄浦斯情結的結束,而對於女孩恰恰是開始,女孩子放棄跟父親生一個孩子的慾望,轉向其他男人,對母親重新認同,完成俄狄浦斯情結。弗洛伊德留下了一個難題,女孩如何從對母親的敵意轉而又認同呢?弗洛伊德至此一生都沒有解決這個難題,感嘆女性是一片「黑暗大陸」。

毫無疑問,弗洛伊德是站在父權制的視角下展開對女性俄狄浦斯情結的討論,女性陷入陰莖嫉羨,是在陽具主義背景下結構自身的性別位置和性享樂的位置,這也可以解釋,女性神何以會被消隱。這裡,我們需要談一下「陰莖」和「陽具」這兩個概念的區別。陰莖是生物學上的器官,陽具是象徵的陰莖,比如擁有陰莖被大家解讀為「主動的」、「力量的」、「獲得性的」、「進攻的」,陽具是一個可以被實在觸碰到的,又可以宣示自身的威凌之物,是象徵的擁有。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承接弗洛伊德留下的難題,繼續探討女性性。在他的視角下,女性性慾是被結構化的,經歷了從無到有的翻轉。我們首先要知道,拉康所說的俄狄浦斯情結,是被社會象徵之法和語言作為絕對大他者所結構的,無論父親和母親都是內化這個大他者的法則和禁忌,也即是亂倫禁忌。母親由於自身的缺失(沒有陽具的事實),通過生一個孩子來填補自身的缺口,孩子想要成為母親的慾望對象,慾望著母親的慾望,這是一場想像性的慾望遊戲。但是孩子發現母親的慾望總是在他處,母親以自身的匱乏和對法則的內化,作為象徵的母親,讓孩子總是抓捕不到她的慾望,從而站在失落的位置,象徵的母親給予了孩子想像的挫折,作為孩子慾望的客體——實在的乳房,在閹割中失落了。孩子轉向父親,剛開始這個父親是被孩子認為是一個想像的父親,是母親的慾望之處,其實也是母親的缺失之處,是母親所慾望的陽具,孩子看到了自身的匱乏和母親的匱乏,他永遠填補不了母親的缺失,成為不了那個被母親所慾望的象徵的陽具,所以,想像父親的出現給予了孩子實在的剝奪,剝奪他從母親那裡的享樂和母親對孩子的享樂,象徵的陽具在此中失落了。真實的父親的在場,宣示了其是母親的實際佔有者,實在的父親通過話語象徵閹割了孩子,孩子慾望著母親的想像的陽具徹底失落了,完成俄狄浦斯情結的過程。

我們在拉康關於俄狄浦斯情結的三個邏輯時間的展開,看到了想像父親、象徵父親、實在父親作為中介調節著孩子跟母親的慾望,是這個社會大法作為他者矗立於孩子與母親之間。拉康論說女孩的俄狄浦斯情結相對複雜,女孩在看到自己和母親都沒有陽具的事實下,對母親充滿敵意和嫌棄,從而轉向父親,這個父親是象徵的父親,整個的父法系統和規則系統,是擁有陽具的大他者,同時也是剝奪母子慾望遊戲和女孩「本來擁有」的陽具的大他者,女孩想要成為大他者的慾望對象,成為陽具,但女孩沒有一個實在的器官作為支撐,自身根本的匱乏,女孩只能以「假裝」,以自身的無獲得象徵的擁有,無,才能象徵的有,就像一間房子,只有內部是空的,才能有房子的用途。女性以其自身的空無,卻成為了象徵的有,不僅成為整個象徵的大他者的對象,更是成為了大他者之外的大他者。

所以,在拉康的視角下,女性在父法體系中並不是被消隱的,女性有著自身的慾望,這是大他者之外的慾望,難以言明的享樂。真正的女性慾望是對母親的對抗,對自身可以成為母親身份的對抗,因為母親身份是父法的期許和給予的位置,因為女性慾望不可能完全被象徵化,超越於父法體系之外,或者說女性的魅力和享樂,獨立於社會的整個象徵系統,反抗自身在象徵系統中被交換的命運,就像弗洛伊德的杜拉個案,女性既不願成為對母親敵意的犧牲者,也不願完全成為大他者的享樂對象,她自身的無,就是超越大他者本身,以一種形式多元化和多種可能性的享樂,在象徵系統之外發出幽冥的實在之光。

女神不可被消隱,也不可被罷黜,因為女性正是因其神秘性,而成為了神。在整個父神系統下,她們即使是作為配偶或陪襯,即使是被妖魔化,那也散發出逃逸於神級嚴森的父法的不可捉摸的魅力,她們的享樂是無對象的,或者說是回返自身的,她們以自身的無,去穿透象徵父法的堅硬的有,或羞澀、或嫉妒、或嫻靜、或悲切、或狂虐、或自憐,讓我們在與她們相遇時,遭受無所確定的一擊,這是來自實在界的目光,帶著緣起的幽暗和原初快感,交雜著罪惡和痛楚的凝視。

推薦閱讀:

TAG:女性心理 | 慾望 | 女權主義理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