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衣戰」會變成「秋褲戰」嗎?
合作是你能「滿足」對方的能力,威懾是你能「傷害」對方的能力,
沒有「傷害」,就沒有買賣,沒有「威懾」,就沒有真正的合作。
1/6、大豆戰爭
2003年,中美世貿談判完成後,一支龐大的中國採購團來到美國,這是中國履行降低農產品關稅承諾後最大規模的採購團,目標就是——價廉物美的美國轉基因大豆。
「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他們的有獵槍」,這是中國人的待客之道——採購團算是朋友嗎?
美國人顯然不是這麼分類的。迎接中國採購團的,是大豆價格暴漲一倍。
"什麼!"舊氈帽朋友幾乎不相信他們的耳朵,「價廉物美」的希望突然一沉,大家都呆了。
"一個月前,你們不是賣1900么 "
"哪裡有漲得這樣厲害的!"
美國人手一攤,拿出美國農業部的報告,因為天氣乾旱原因,調低了大豆產量,減產當然會漲價。你們中國人入世了,就要尊重經濟規律。
滿腹狐疑中,還是簽了14億美元的大豆合同。美國人都說了,大豆還要漲,晚買不如早買。
兩個月後,大豆終於到岸了。可同時來的,還有美國農業部的最新報告:對不起,之前的判斷有誤,並沒有什麼旱災,而是大——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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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大豆價格一路狂瀉50%,跌回原位。面對每噸200元的巨額虧損,一部分加工商選擇毀約:
"不要了,定金我們認賠!"從簡單的心裡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
"嚇!"聲音很嚴厲,左手的食指強硬地指著,"這是貿易規則,你們不買,可是要想吃官司? "
結果只有一條路——四大跨國糧商進入中國全面收購瀕臨破產的大豆壓榨企業,從大豆種植到加工的整條產業鏈,全部淪陷。
回首這段往事,絕不是為中國大豆產業「招魂」,出於資源稟賦的差異,中國不適合種大豆,進口大豆就是在「進口」美國土地。更何況,中國開放農業,換來的是汽車、金融等行業的保護期,這本來就是世貿談判的條件。
只是,「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下圍棋時,一顆死棋,只要沒有被提掉,就能牽制對方,就叫「重於泰山」;大豆的犧牲,連累了大豆加工行業,就叫「輕於鴻毛」。
今天的美國人不讓鋼鐵這一類進入「植物人」狀態的行業「好好安息」,就是為了讓這顆「死子」時不時發揮一點作用,威脅一下對手,這也叫「重於泰山」。
今天重新想到這段歷史,是被愈演愈烈的中美「毛衣戰」所觸發(為了過審快點,以下統稱「毛衣戰」)。
由於雙方都擺出勢不罷休的姿態,輿論普遍認為,這次的「毛衣戰」不同以往,再加上台灣、曹縣問題的干擾,甚至有人認為「毛衣戰」有演變成「秋褲戰」的可能。
我的看法和大部分媒體相反,甚至可以這麼說,中美之間發生「全面毛衣戰」,比直接發生戰爭的可能性都要小。
如果熟悉獲2005年諾貝爾獎經濟學家托馬斯?謝林(Thomas C. Schelling)的「衝突的戰略」理論,這個結論並不難得出。
2/6、「戰爭威脅」中的博弈
早期研究博弈論的大都是數學家,謝林是該領域第一個關注現實問題的專家,特別是「冷戰」的諸多理論,我們今天熟悉的「謝林威懾」「戰爭邊緣」「風險生成器」等等辭彙,都是從他的《衝突的戰略》等著作中跑出來的。
這些帶著「鷹派」的名字,讓他看起來好像是個「戰爭狂人」,可恰恰相反,這些理論其核心都是分析,如何通過「戰爭威脅」去避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真正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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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的戰略》其實研究的是一種特定的衝突——雙方既有「共同利益又有不同利益」。有共同利益,意味著開戰必有損失;有不同利益,又意味著「戰爭」的陰雲始終籠罩。
中美貿易的互補性,遠高於競爭性,這就是共同利益,是談判的基礎。
而不同利益是,美國要扭轉貿易逆差,中國要保持出口穩定。所以博弈的結果理論上有三種可能:
1、打貿易戰,代表雙方都減少出口,是博弈雙方的下策;
2、中國擴大從美國進口,減少逆差,是美國的上策,中國的中策;3、而保持現狀,是美國的中策,中國的上策。
理性的選擇是在「中國擴大從美國進口」和「保持現狀」之間談判,但問題是,「囚徒困境」理論告訴我們,在很多情況下,雙方都會選擇兩敗俱傷的「下策」。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有歷史學家在分析「為什麼抗日戰爭爆發的這麼早,規模如此大」時認為,中日雙方都陷了入「戰略誤判」:
國民黨認為中國實力弱,希望通過談判和國際壓力,用時間換髮展空間,這表面上是理性的選擇,但給了日本軍方一個「中國軍隊不堪一擊」的錯誤信號,反而加速了日本的侵華;日本軍方認為,中國既然要用時間換空間,那就更要速戰速決。
雙方都想要「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但博弈的結果都成了下策,都陷入了巨大的戰爭泥淖。
謝林認為,避免「囚徒困境」的方法,不是「假裝大家還有別的選擇」,反而應該把大家都推向「戰爭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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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之所以認為「中美全面毛衣戰」的可能性正在加大,因為中美之間的摩擦有新動向,比如特朗普周圍都是對華強硬派、台海問題的升級、美方對「一帶一路」的懷疑、對華遏制的聲音越來越強,等等,
此外,中美越來越缺乏互信,雙方都視對方為最大的威脅,而且沒有任何勢力可以居中調庭……
看起來,其中任何一點都有可能把中美推向「冷戰式」的全面對抗。
熟悉「謝林威懾」理論的人都知道,上面說的這些,幾乎完美地契合了「衝突的戰略」理論所描述的衝突場景,而謝林認為,此時最有效的手段、唯一能避免全面戰爭的手段就是兩字:
威懾(Deterrence)!
3/6、三種可信的「謝林威懾」
大街上,兩個陌生人起了衝突,如果這兩個人中有任何一個人相互「說狠話」「秀肌肉」,那接下去,很可能陷入下面的表演:
「你敢打我嗎?」
「不敢?老子一個挑你十個」「你來啊」「你當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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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威懾」的老百姓版。「說狠話」的目的,恰恰是通過「威懾」來避免發生衝突。如果真的要打,講的是「兵貴神奇」,上去就是一拳,直接消滅掉對方的戰鬥力和戰鬥意志,哪有時間打嘴炮?
「謝林威懾」首次提出「風險生成器」的概念,利用一系列威脅手段,讓雙方處於「戰爭邊緣」,以嚇退對手。
但是,「口角衝突」失控發展到「拳腳相加」的,也不在少數,「衝突戰略」給出了「威懾」的一個重要條件:
「可置信性」——你的威脅可信嗎?
大街上的衝突,採用威脅戰術的,往往是身材高大的肌肉男,還刺了個青,因為對方是文弱的眼鏡男。
這就是第一種可信:雙方實力的差距。
所以,國家之間的「威懾戰略」絕不是為了追求網民想像的「絕對實力碾壓的快感」,而是為了降低獲勝成本。
過去中美歷次衝突中,美方都放棄了高成本高收益的「直接動手」,而選擇了零成本中等收益的「威懾」,就是因為實力差距大,威懾的「可置信性」高,可以在談判桌上撈一筆。
弱者也可以實現高置信度的「威脅」,只要你看上去怒不可遏,隨時可能失去理智。這就是第二種的「謝林威懾」。
《三體》中的「黑暗森林威懾」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為什麼這個同歸於盡的「威懾」在羅輯掌管開關時有效,在交給程心的一剎那就失效了呢?就是因為羅輯看上去瘋狂,而程心看上去理智。
美國對中國曾經發起過多次301條款調查,都沒有這一次鬧出的動靜大,因為很多人評論:特朗普是最大的不確認性因素。特朗普就像是《三體》里的羅輯,讓「全面毛衣戰」威懾的「可置信性」大大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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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中美的實力差距越來越小,就像大街上,兩個壯漢都採用「口角衝突」後,又沒有人勸架,就會陷入一個尷尬的處境,「威懾」的「可置信性」下降,這時,動手的風險又會急劇上升。
不過,實際上,衝突通常會先發展到推推搡搡的地步。推推搡搡是一種很意思的狀態,它不會直接造成肉體傷害,但代表了衝突升級。
這就是發生在實力相近的國家之間的第三種高置信度的「威懾」,謝林稱之為「討價還價」戰略:通過對「風險生成器」不斷加碼,讓威懾重新變得可信。
此時,光有嘴上功夫是不行的,必須加強局部衝突的「痛苦性」,這種規模的衝突,真正考驗的不是實力,而是持續對抗的能力,包括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挨打的能力」,靠的是忍耐力,意志力、內部團結;另一方面是「看誰的朋友多」,就是要廣結同盟。
抗日戰爭勝利,靠的不就是這兩點嗎?如果從「九一八」到「七七事變」的這6年里,我們能提前讓日軍看到這種「持續對抗的能力」,就算不能避免「日軍全面侵華」,至少會改變日軍的戰略大方向,不至於承受絕大部分的壓力。
再看「毛衣戰」,論挨打的能力,中國更強,論闊朋友的數量,美國更多。所以,特朗普強調,600億隻是一個開頭;中國也在輿論上大力傳播對抗到底的決心,雙方至少都準備了能打個半年的牌。
你表現得越強悍,你承受的壓力就越小。這也是太祖當年說的,邊打邊談,以打促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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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叫的狗不咬人,真正的狠角色哪會像小混混一樣天天打架?而那些意外的衝突反而會發生在「看起來不像能打的人」之間,發生了戰略誤判。
所以「衝突的戰略」理論必須要解決「戰略誤判」的可能。
4/6、貿易戰沒有戰略誤判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100年里,歐洲國家之間的戰爭都是小規模的衝突,時間長了,很容易給人造成「和平是當前世界大趨勢,打不起大仗」的錯覺。
所以戰爭剛剛打響時,雙方都發生了誤判,認為戰事會在幾個月內結束,雙方都在短期內投入大量兵力,反而使得戰爭最後升級成一場「歷時四年多,捲入十五億人口」的世界大戰。
所以說,「可置信度高」的威懾其實是一種透明化的戰略,它在你來我往的口角和低烈度衝突中,讓對方領教自己的實力和意志。做得好的威懾,反而不會引起戰略誤判。
更何況,「毛衣戰」和真實戰爭不一樣。真正的戰爭,雙方有可隱藏自己的實力和意圖,從而降低「可置信度」,發生「誤判」,「毛衣戰」往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醞釀,最終大家的手裡都變成了「明牌」。
擔心「毛衣戰」會變成「秋褲戰」的,謝謝你為「威懾」貢獻了「可置信度」,你可以洗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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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職場上的合作與威脅
講完國家大事,我們還是應該關心一下,「謝林威懾」理論在我們生活中,除了應付大街上發生的衝突之外,還有什麼應用。
職場上,我們說的比較多的是團隊合作,是利益交換。不過,只用「單一策略」,效果越來越小,風險會越來越高。
就算你天生愛好和平,不喜歡激烈的衝突,只要你不會用「威懾」這種手段,衝突反而會找上門來,就是我們常說的「人善被人欺」。
更何況,在某些情況下,「威脅戰術」是你唯一可用的手段。
假如說你有一件很緊急的任務,需要同事配合你加班。可這個同事不願意加,畢竟不是他自己的事,剛巧領導又不在家,怎麼辦呢?
想要別人幫助你,正常的方法是要補償對方,這也是我們常說的合作。
但你又不願意,畢竟是公事,憑什麼要你來補償?那麼只有另一種辦法,就是威脅,讓他相信,「不加班的痛苦」將超過「加班帶來的痛苦」。
前面已經說了,「威懾」的前提是可信——如果你是他的領導,他當然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但顯然你不是,怎麼才能讓他相信這個呢?
謝林說:把不可置信威懾升級為可置信威懾的方法,叫「承諾」,就是劃定一個威脅實現的條件。
承諾的核心就是告訴對方:「黎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們最熟悉的承諾就是「台灣是中國的核心利益」,「美艦訪問台灣之日,就是解決軍解放台灣之時」。
怎麼證明你有能力「加害」他人呢?主要是證明:此事對你的影響很大,你很在乎。
——這回我一定很會慘,所以會向領導彙報事件的經過。(附加傷害:你就算沒有過錯,也會有損失)
——我會記住這件事。(對等報復:下次你遇到類似的事,你要小心了)——這件事恐怕會拖累整個部門的業績。(群體壓力:大家才不管事情的真相呢)
你看,是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別人退一步,你就海闊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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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為什麼大部分「鷹派」都是「和平使者」?
我知道,很多人恐怕無法習慣這種「威懾」,就像大豆貿易中,我們中國人把做生意當成「交朋友」一樣。
合作是你能「滿足」對方的能力,威懾是你能「傷害」對方的能力。
沒有「傷害」,就沒有買賣,沒有「威懾」,就沒有真正的合作,它們都是只是談判手段,無須道德解讀。
中國以前弱的時候喜歡講「合作」,因為合作更有利,但強大的之後,就必須學會使用「威懾」手段。
大國對抗中,喜歡發出「威懾」的「鷹派」,從來都是一個國家和平的保證,就像軍隊是和平的保證一樣,「鷹派」叫得越狠,越讓人相信,說明「威懾」的「可置信性」越高,反而讓我們與「合作」與「和平」的距離越近。
就像《孫子兵法》是一本反戰的書一樣,看看裡面說的:
「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之兵,善之善者也。」
這就是兩千多年前的「威懾理論」啊。
(本文為「經濟學思維看職場」系列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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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最初幾年,影響今後人生格局的,就這兩樣東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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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了,該漲點薪了吧?有戲沒戲,看完這篇就知道(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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