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聊聊「惡人正機」

04-02

1、

「惡人正機」的說法，是日本的親鸞上人極力倡導的。它乍看起來有悖常情，卻並非沒有佛教、佛法上的依據。

釋迦牟尼佛在因地做菩薩的時候，有一世是忍辱仙人。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截身體時，發願說，將來我成等正覺，第一個來度你。後來佛陀成道，度的第一個人，憍陳如，就是以前的歌利王。

這可以說，就是「惡人正機」了。那麼壞的人，第一個度你。

從佛法上來講，越是壞人，越迫切地需要救度，就像一個人越窮，越需要別人救濟補給，富的人反而要輪到後面。

佛法也是治病，最嚴重的人，先進ICU，病輕的人，可能就要在走廊排隊了。

這個說法，會讓很多人吃驚，不解：我做好事，是個好人，反而要到後面才被度？這公平嗎？

2、

可以說，這不公平。也可以說，這很公平。

無論說它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都只是一種「說法」。世界有條不紊的運轉，不會因為各種說法而改變。

就像地鐵前排隊，有人插隊，他本來在最後，偏偏要往車門前的人旁邊一站，車門一開，他順勢就擠上去了。這公平嗎？他做的不是好事，但是他先上車。

有時候，我們對「公平」、「不公平」的理解，可能是需要調整的。

要緊的，不是去評價它「公平」，還是「不公平」，而是去認識它，知道什麼樣的原因，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插隊的人，如果剛好插到一個很反感這種做法的人前面，被揍了一頓，我們就會大呼「活該」，心想，「這就公平了」。

「公平」與「不公平」，都是我們的「遍計所執」。一個慣於插隊的人，提早上車的便宜會比別人佔得多，被指責甚至暴打的風險，也會比老老實實排隊的人大一些。在有些環境里，別人可能只是心裡對他不滿，另一些環境里，就會指責他，更嚴峻的環境里，就會暴打他。他同樣的行為，得到的結果，也因環境的不同而變化，這就是緣起。親鸞在日本地位很高，甚至被稱為聖人，在中國卻受到不少批評。

3、

炒股票，有人喜歡在漲的時候買，有人喜歡在跌的時候買。

漲的時候買的人，理由是：它一直在漲，所以大概率還會繼續漲一段時間。

跌的時候買的人，理由是：它已經跌了那麼多了，不會跌太久了，馬上到底了。

「惡人正機」，也就是說，之前越跌得厲害的股票，買來是越容易賺錢的。

我們說的「善惡」，總是依據過去的事情。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更重要的，是未來的表現。

一個人以前總是做好事，能不能保證他今後永遠做好事呢？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

當然，我們說的是凡夫。如果是登地菩薩，預流聲聞，那是不在此列的。就像我們知道，理論上，只要時間足夠久，大盤一定會往上走。但實踐上，在短期，每隻個股，哪怕之前漲得再好，也有跌下來的可能。

佛教說：積聚皆銷散，崇高必墮落，會合要當離，有命悉歸死。

而凈土宗的修行，要緊的前提，就是把自己看成凡夫。看成是一個如果漲得高一定會跌下來的股票。反倒是，已經跌了很久的股票，只要止跌，就可以賺錢了。

4、

拿炒股來比喻，要緊的並不是一隻股票以前漲了多少，還是跌了多少。而是從現在開始起，這隻股票會不會賺錢。

我們傾向於把漲了很多的看成「好股票」，跌了很多的看成「爛股票」。這叫「適應性預期」，但這種預期並不「理性」。就像我們傾向於把以前做過很多好事的人看成「善人」，做過很多壞事的人看成「惡人」。

但是，在未來的賺錢潛力上，這兩種股票有區別嗎？

如果知道沒區別，就會十分明白：在「往生」、「得度」的意義上，「好人」和「壞人」有區別嗎？「好人」就真的因為他以前做過的種種「善事」，而具備了大大超越「壞人」的優先權嗎？

並沒有。

你雖然是好人，雖然做過很多好事，但那些都是不能據以為實的。一旦據以為實，它就會阻礙你接下來做更多的好事。我們要做好事，但也要知道，做過的好事，從根本上說，是空的，並不足以成為憑恃。就像一個戒煙很久的人，雖然忍了很久沒吸煙，他也不能說自己的煙癮完全戒除了，除非到臨命終的時候，此生此世已經沒有時間、沒有可能再吸煙了，才能說戒煙成功了。

往生，是在「臨命終時」的，「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凈土宗強調的一點是：只要你還活著，就永遠不要打保票說自己從今往後再也不可能幹壞事了，要永遠提撕起這一根弦，牢記自己是「罪惡生死凡夫」，那麼，真正的善惡，最高層次的善惡，就完全不再取決於「我曾經做了多少善事」或者「我曾經造下多大罪惡」，而唯一在於，「我是不是想做個好人」。

只要「想做個好人」，就是「正機」。

善人和惡人，不取決於以前，而取決於此時此刻，取決於現在是不是「想做個好人」。

為什麼「惡人正機」呢？不是說善人不正機，而是說，惡人所受的惡，給他帶來的苦，讓他更迫切地有出離苦的心。我們平常不太做壞事的人，很少會痛哭流涕地發誓「我要改過自新，做個好人」，而常常做壞事的人，或者常常想起以前所做壞事的人，是經常這樣的。因為他更苦，所以更迫切地要求出離，解脫，在想出離的當下，他就是「正機」的。

5、

不過，「惡人正機」的說法流行以後，如同任何一種流行的觀念一樣，它也不可能不帶來流弊。

它的要點是：任何人，只要悔改，就好。這種悔改，說的是此時此刻，說得不是過去，更不是未來。過去的悔改，如同過去的善一樣，是空的。你過去悔改了，現在又犯了，那沒有用。而未來的悔改，就更不可靠了。

很多愚蠢的人，或者自以為聰明的人，是把「惡人正機」拿來作為「現在造惡」的依據的——因為什麼時候悔改都不晚，所以到未來再悔改。未來永遠不會來，所以，他永遠都不可能悔改。

知道自己愚蠢的愚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為聰明的愚蠢。在凡夫位上的人，畢竟都是愚蠢的。那麼，接受自己愚蠢這一點，就是告別愚蠢的開始。並沒有真正的愚蠢和聰明，而知道自己愚蠢，則是變得聰明的起點。也沒有絕對的善人和惡人，而知道自己的罪惡，則是向善的起點。如果自以為聰明，那就只會變得越來越愚蠢。以善人自居，忘掉了長劫流轉的深重習氣，那早已是大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