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頭浙江坐化.上

1.

我最後一次見到師兄的時候,他儀容齊整地坐在禪椅上,脫去了一直穿的皂色直裰,換上了御賜的僧衣,雙手合十,兩眼緊閉,永遠地離我而去了。臨行前,他留下了一副偈語: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師兄,你知道你是誰了,但我又是誰呢?我應該去哪呢?上一次與你分道揚鑣,還早在我發配滄州的路上,你在野豬林救了我的命,一路保護我周全。而如今你突然離開,讓我沒機會再像以往那樣再問你一句:「師兄,今投那裡去?」

一時間,巨大的悲哀把我緊緊攥取,一直支撐我南征北戰,斬將奪旗的信念轟然崩塌。我發現對我真正重要的人:師兄魯智深,娘子張氏,岳丈張教頭,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離開,都好像把我身上的保護膜掀去一層,如今我終於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需要直面每一個外人。我感到每一寸肌膚都像有刀子在割一般,疼痛難忍。我大哭一聲:「師兄!」眼睛一黑,昏了過去。

在昏睡的這段時間裡,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我跟隨兩個承局,穿院過堂,經過了兩三重門,到了一個周圍都是綠欄杆的庭院。這個地方既熟悉又陌生,但一下子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所在。正猶豫間,發現帶我來的兩個人消失了,這讓我有些驚慌。抬眼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人站在那裡,我就快走兩步過去,一扳那個人的肩膀問道:「敢問兄台,這裡是甚麼去處?」

這個人一回頭,讓我的心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仇人高衙內!這下吃驚不小,讓我猛然想起:這不正是高太尉陷害我的白虎節堂嗎?

這時,從外面急匆匆走進一個人,正是高太尉,他喝道:「林沖,你拿刀擅入白虎節堂,意圖刺傷朝廷太尉,左右給我拿下!」話音剛落,旁邊湧出二十多個人,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在地上,我奮力掙扎大喊冤枉。

高衙內走了過來對高太尉說到:「父親,孩兒為林沖老婆相思甚苦,幾次三番卻不能得手,便是把林衝刺配斬首,他老婆也是守節不從,直自縊而死。孩兒五內自焦,沒撩沒亂。我看這林沖生得麵皮白凈,沒奈何,就權拿他來瀉火吧!」

說罷,把他那張淫邪的臉向我貼了過來。

高太尉說到:「但憑我孩兒計較,只救得你性命便好。」

高衙內笑著點點頭,回頭對我說:「林沖,便替你娘子與我完聚罷。左右,把林沖扒乾洗凈,送入我房內。」我腦子裡嗡的一聲,渾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涌了進來。巨大的羞辱感與恐懼讓我使盡平生力氣要掙脫開來,然而按住我的人實在太多,無論我如何掙扎,都是紋絲不動!

高太尉那張臉越來越大,越貼越近,他的鼻息一下下地把熱氣噴到我的臉上,張開的嘴巴里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臭味……

我閉上眼睛大叫一聲,隨即從夢中醒來。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六和寺僧房的床上,四肢猶如灌鉛般沉重。

我得了風癱,真的動不了了。

2.

我癱瘓以後,宋江留下武松在六和寺中照料我,然後自己率領其餘的頭領班師回京。

武松在征討方臘的戰鬥中,折了左臂,每日生活也只是勉強自理。老百姓曾稱讚我們為「馬上林沖,步下武松」,看來我們兩個還真是有緣:一起成名,一起落難。

平日里,我躺在床上,身體彷彿還在被高太尉的隨從死死按住動彈不得;又如同在野豬林時,董超薛霸把我牢牢地綁在樹上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再沒有師兄來搭救我了。

我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換句話說,如果早知道我的結局會是這樣,我那麼多的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就沒了必要,相反,我應該活在當下,快意恩仇。

例如當年在五嶽樓,高衙內第一次調戲我娘子時,我就應該狠狠地揍他一頓;

例如當年高太尉被俘到梁山,我就應該手刃這個奸賊,而不是以所謂的梁山大局為重,結果最後還是為高俅賣命;

最重要的是,當年為了自保,在發配滄州前,我給娘子寫了休書以圖撇清關係。而事實上,高衙內並沒有因此而放過我,他還是派陸謙來謀害我,還是去逼死了我娘子。

所有這些選擇並沒有讓我的人生結局哪怕光輝一點點,相反只是讓我活在無盡的愧疚之中無法自拔。

日子久了,我在床上躺得憋悶,就請人抬我出去透透氣。

我問他們,師兄的骨殖安放在哪裡,他們告訴我說師兄遺體得徑山主持大惠禪師下火,五山十剎禪師誦經,是得道高僧,骨殖自然歸入塔院。我於是請他們抬我去塔院看看。塔院在後山,兩個人抬我上去,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到了塔院之後,便把我放在一棵大樹下,大家一塊休息休息。

我抬頭看這棵樹:它長得巨大陰森,樹皮是灰白色,樹身皸裂出一道道扭曲的紋絡,宛若凝固了的鐵流遒勁有力。沿著樹身繼續望上去,是招展八方的枝枝杈杈,銳利的枝杈上,一片樹葉都沒有。

師兄聽潮圓寂是在八月十五,現在最多九、十月份,還沒到秋冬時節,但是這棵樹怎麼一片葉子都沒有呢?我好奇地問到:「這古樹有多大年紀?枯死了甚是可惜。」

一個和尚說:「師傅說本寺建寺前便有此樹,年紀已不可考。」

另一個說:「林將軍,此樹雖是枯萎,力道尚存,時枯時榮,未可言死。」

那位說:「師傅曾以此樹開悟我等僧眾,一枯一榮,此樹併兼兩相,實為沙羅雙樹。」

另一個說:「枯榮無常,兩相便是著相了。」

我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躺在樹下閉目養神,心情略感放鬆,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3.

這天是旬休,不用當值。一早我帶著娘子還有女使錦兒來到廟裡燒香還願。完事後,她們兩個要在五嶽樓集市轉轉。我沒耐心陪她們轉,就獨自去清靜的地方散散心。

附近有個大菜園,是大相國寺的產業,之前一直是個老和尚看管,我偶爾還與他打個招呼。菜園周圍的土牆不高,我走到一個豁口的地方,聽到菜園裡面一群人在喧嘩,就站定了往裡面觀瞧。

只見三二十個潑皮團團圍坐,中間一個胖大和尚在演武。這和尚膀大腰圓,身形魁梧,兩支袖子纏在腰下,赤裸著上身,露出脊上花綉。他手使一根長五尺的混鐵禪杖,上下舞動,周身沒有半點破綻。從發力狀況,帶動的風聲來判斷,他使的禪杖起碼有五十斤以上,這和尚臂膀若無千斤力氣,是肯定帶不起來的。

「一力降十會」,我們練武的都知道,器械必須有力量做基礎,套路才能發揮作用。眼下這位和尚的戰力簡直高得不敢想像!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這個師傅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

聽我這話,這和尚便停下演武,走過來招呼我進去坐坐。近處觀察這位和尚,只見他面圓耳大,鼻直口方,一捧落腮鬍須虯勁凌亂,身長八尺,腰闊十圍,威風凜凜,氣勢奪人。

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胖大和尚,我心裡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覺,就跟隨他進到菜園裡面,找了個地方坐下。他自我介紹說他俗名叫做魯達,法名喚做智深,原是關西五路的提轄官,因為路見不平,打死了作惡的本地屠戶,為躲避官司,逃難出來,落髮為僧,現在為大相國寺看管菜園。

我們交談甚歡,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說到洽處,當即同意結為兄弟,敘了長幼,魯提轄大我幾歲,我便尊稱他為師兄,他稱呼我為教頭。

正說話間,錦兒一個人慌慌張張地來找我,說剛才在五嶽樓撞見了一群流氓,他們把娘子纏住不給走。我一下子就急了,連告辭都沒說,就想直奔五嶽廟去。這時,師兄抓住我的手說:「教頭,我來幫你廝打!」說罷就提上禪杖要同我一起去。

我見他已有醉意,跟我又是初次相見,不知深淺,所以覺得不大穩妥,就推辭到:「感承師兄盛情,岳廟人多雜亂,持械群斗不是耍處。量這些無狀後生何須師兄出手,林沖一個便料理得了。」

師兄說:「恁地時,洒家便不帶禪杖了,」然後對周圍的潑皮說「你們也不去,待洒家幫教頭廝打完,再來吃酒。」

我見他執意堅持,而且眼前事情又太過緊急,不容多說,就沒再推辭,就一路直奔五嶽樓來。

遠遠望見一群人圍在五嶽樓的樓梯下面,一個年輕的後生背對著眾人,站在樓梯上,把娘子攔在二樓上面,進退不得。這個場景把我看得心頭火起,我撥開人群,趕上前去,扳過這個後生的肩膀,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這人一回頭,反而給我嚇了一跳:他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太尉高俅的乾兒子高衙內,平日里倚仗高俅的權勢,不知糟蹋多少良家婦女,沒人敢惹。糟糕的是,他父親高太尉還是我頂頭上司,我更加惹不起!

想到這,我扳他的手一縮,整個人愣在那裡。

高衙內回頭見是我,臉上的表情從開始的驚恐立刻轉成鎮定,理直氣壯地反問到:「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他的一群跟班知道虛實,便趕緊攏過來勸我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的,多有衝撞。」

在我遲疑的當口,師兄在後面暴喝一聲:「直娘撮鳥,你做了多少腌臢勾當,壞了多少良人的身子!今日教你認得洒家的拳頭!」說罷就搶過來要打高衙內。周圍的潑皮們趕緊把他攔住,可他們哪裡是師兄的對手?只見師兄左一膛右一膀,就把抓他胳膊的人甩出丈余,其餘的人被指東打西,拳打腳踢,沒一會的功夫就全都抱頭鼠竄而去。

人遇到打架的暴力場面,不由自主地會熱血沸騰,加之師兄已經出手打了高衙內的隨從,這事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伸頭是死,縮頭也是死,不用遲疑了!想到這裡,我膽氣漸生,回頭對著已經瑟瑟發抖的高衙內說到:「調戲我娘子,就干我事!」說罷,我狠狠地給了他一拳,把他打下樓梯。高衙內被我打得滿臉是血,在一兩個小廝的攙扶下狼狽逃走。

這時我趕緊回頭看看娘子是否還好,只見她以一種看英雄的眼神看著我,這種眼神我很熟悉:每次我使了一趟漂亮的器械;每次我調教的禁軍兵勇到家裡來恭敬地謝師;每次岳父由衷的感嘆自己就找了個好女婿;她都會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

這樣的眼神里充滿了崇敬以及欣賞,直白地表述著兩情相悅,暗示著床第之歡。這樣的眼神給我以巨大的滿足感,讓我融化在其中,身體一放鬆,醒了過來,才發現剛才這一切只是南柯一夢。

4

抬頭看,我還在六和寺塔院的那棵枯樹下;側耳聽,抬我過來的兩個和尚還在旁邊酣睡,我試著動了動身體,依舊如灌鉛般沉重——唉,真的是個夢!

然而這個夢又太過真實,彷彿人生重新來過那樣的真實:我偶然路過大相國寺菜園,看到師兄在使器械演武,然後我們交談甚歡,結為兄弟。這時錦兒跑來告訴我娘子在五嶽樓被人纏住了,我趕緊前去搭救,師兄也自告奮勇同去……

停,不對!

我明明記得當年是我一個人奔去五嶽樓,並沒帶師兄,而剛才的夢裡師兄卻堅持要與我同去——師兄在與不在,結果竟截然不同!

我不禁有些感嘆:如果當時真打了高衙內,又會怎樣?也許會跟史進兄弟的老師王進教頭一樣,流落邊關,一刀一槍再討個出身吧——只是苦了娘子要與我一同逃難。想到被逼自盡的娘子,想到她在夢中期盼的眼神,再想到此時此刻我癱瘓在這裡,我們的仇人高太尉仍居廟堂之上,而我再也奈何不了他分毫,這一切讓我悲從中來,再次放聲大哭。

淚水不斷的掉落到土地上,滲透到土壤里,滋潤著這棵樹的根,如果它沒有枯死,那麼它一定會覺得這淚水很咸,甚至很苦。

在那之後的某一天,武松過來僧房看望我,一陣寒暄之後,我問他:「都頭有甚親眷?」

武松回答說:「止有一個哥哥,被嫂嫂不仁害了,祖家親戚都沒了,在此出家也是便宜。」

「此事我也略有耳聞,都頭哥哥葬於何處?」

「在陽谷縣斂的。」

「都頭昆仲是陽穀人氏?」

「俺兄弟兩個是清河縣人,輾轉才到陽谷。」

「古人云,『落葉歸根』,魂歸故土,方可安息。」

「教頭說得是,當年給俺哥哥報仇後,俺被刺配孟州,又屢遭陷害,蹉跎半世,移靈的事也就淡了。」

我嘆了口氣,說到:「神鬼之說,未必虛無。日前見魯大師坐化成佛,令人不得不信。」

聽我這麼說,武松眼睛一亮,彷彿溺水之人終於找到個機會喘氣那樣,一拍大腿說到:「可是哩!此事除教頭外,俺更與何人說!」

他過來我床邊接著說到:「俺與師兄相與日子最久,自二龍山落草,行軍打仗,俺兩個朝夕相處,影不離身。只見他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大肚直腸,性急口快。休說甚麼打坐參禪,便是持戒修身也不能勾。那夜,俺與他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夜半他還大叫著說甚麼要去廝殺,接著還嚷著要沐浴坐化!俺道他在發獃說耍,怎知他火匝匝地便成佛去了,留個悶葫蘆給俺,夢都不託一個。」

我安慰他說:「都頭不必憋悶氣苦,你我各自有命,更無需猜人。」

武松說:「俺的命便是殘疾。」

我也說:「我的命便是風癱。」

武松聽我這麼說,終於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覺得略微寬慰了些,長久以來壓抑的心情在慢慢舒緩。正在此時,看護我的兩個僧人從外面走進來,一面走一面說:「林將軍,塔院的枯樹發新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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