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煙:你說人生艷麗我沒有異議

世上沒有姑娘願意做窮姑娘。

窮姑娘真慘。勉強吃喝。讀書讀不起,只能靠悟性。沒有錢買漂亮衣裳,舊衣裳穿了一遍又一遍,張愛玲說直像凍瘡長在身上。也沒有條件社交,身邊是什麼人就跟什麼人來往,沒法子挑選朋友。嫁人也靠隨機,碰上好的就是好的,碰上夯貨也只好認了。

非常不幸,邢岫煙就是窮姑娘。偏偏窮姑娘來到了大觀園裡,這樣一個風光旖旎、處處開花的地方,襯托地格外寒磣難為情。

你看這園子里,真是光彩啊,隨便挑出一個姑娘都艷麗四射,過得十分得勁得很。別看她們日後結局如何慘淡,在她們這有限的做姑娘的歲月里,她們是她們自己,活得十分強烈和豐盛。講究吃,講究穿,講究聽戲的本子,講究作詩的韻腳,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懟人就懟人,要皮一下就皮一下,算是極大程度地活得熱烈了。

邢岫煙真不該來,來了心裡得多堵得慌。但她也來對了,她用自身氣度告訴大觀園裡的那群調皮鬼們,我,邢岫煙,沒錢,但我是個人才。你們的人生艷麗我沒有異議,但我在我狹窄的人生里,按部就班又不偏不倚地走出了一條開掛的路,沒再差的。

有些姑娘乍一見便覺驚為天人,有些姑娘則是慢慢釋放光彩的,初見平平,過後越來越覺渾厚生動、可人心意。岫煙姑娘是後者,一開始討不了好,要一段時間才漸漸夯實在眾人心中的位置。

她一出場委實灰頭土臉得很。父親邢忠,不很中用,眼巴巴見姐姐邢夫人將一任家私都攥到手裡出嫁帶走了。本來家底尚可,這下人走糧空了,硬是租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這次來賈府,為的是讓邢夫人幫忙「置房舍,幫盤纏」。

你看世事從來不公,同樣是在閣小姐,人家寶琴姑娘父親帶著她遍玩天下山水,岫煙跟著父親上人家的門討生活,徑自就氣短了三分。

當時,同來賈府的有薛家的寶琴,還有李紈的堂妹李紋李綺姐妹,三個花朵一樣的姑娘。邢家是投親靠友,性質接近於劉姥姥打秋風,薛家和李家則是親戚之間平等來往。認親時,薛李兩家好生親熱,又是垂淚,又是歡喜,又慌忙留著住下,真箇人間好情誼。這畫面太美,讓人輕信人世間的美好與溫馨。

到了邢家這邊,畫風突然變了,情誼也變得捉襟見肘起來。一方尷尬討好,一方黑著臉打太極,彷彿一盆冷水,潑向了火熱和諧的鼎沸人間。叫你知道,原來天下親戚是有多種狀況的。富貴眼和窮措大,是最尷尬的親戚配置了。

這種情況下,連累小姐岫煙也叫人看喬了。

寶玉是最對女孩子上心的,也最不會擇人之高低,這次見面,他卻沒有將岫煙放在眼裡。跑到怡紅院對晴雯等人吆喝,「……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前前後後很長的一段話,唯獨沒有提岫煙。

到鳳姐兒這,鳳姐在內室女婦之間,不得不說是討人喜歡的,將小姑子與妯娌,照顧得格外周到和親香。這次初見岫煙,因為嫌惡邢夫人,這個熱情的當家人也沒有使出多少好心來,「鳳姐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之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將自己擇得乾乾淨淨,好一通算計。

不僅小姐沒臉,丫鬟也逃不過被人輕視。平兒吃鹿肉時鐲子丟了,也本能地懷疑到岫煙的丫鬟篆兒身上來,「本來就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來也是有的」。

貧窮,好似是有原罪的,在人跟前是這等尷尷尬尬疙疙瘩瘩。好賴託了寶琴與李紋姐妹的福,賈母順帶把岫煙也留下住了。讓岫煙的形象,有了轉寰的機會。岫煙自己,也於無聲處,漸漸被人看重起來。

在賈府的這些時日,她也並沒有做什麼大事,也還是窮,然而貧窮能耐凄涼,俏姿態賽著綾羅,美丰儀不須釵鈿,這讓大家對她印象改觀了。

大約,世人的常規看法是,窮姑娘是不必有靈性的,也不必有很高的禮節修養,她可以縮手縮腳,可以有點子俗氣,又或者是可以跳來跳去驕傲又易碎的,這似乎是小門小戶姑娘的標配。然而岫煙,她不膽怯也不焦躁,不聲不響一事不惹,溫溫軟軟靜給你看。

她和寶玉寶琴同一天生日,小孩子家家最喜歡過生日了,加上那府里最愛熱鬧,原應該跟著好生樂一樂才是,岫煙卻沒有咋咋呼呼聲張出來。同是後來人,眾人知道寶琴生日,卻忽略了她的,後來還是湘雲大大咧咧嚷嚷出來,才意思了一下,算是過了生日。這是不愛張揚,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被迎春房裡的丫鬟婆子欺負,也不好拉下臉來叫屈,反倒偷著把自己的冬衣當掉,拿出錢來請這幫宵小吃酒。住在別人家,別人不懂禮,自己也要像個樣子。這是隱忍,也是寒門女孩兒哆哆嗦嗦的尊嚴。

大雪天吟詩,其他姑娘們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爭奇鬥豔,盡顯琉璃世界脂粉香娃本色。唯獨岫煙仍是家常舊衣,越發顯得拱肩縮背,空慘顏色。

年輕姑娘愛穿漂亮衣裳,是一件正常又美好的事。當她不能夠穿得和她同伴一樣好時,那心態大約是有點垮掉的。金庸在《天龍八部》里寫康敏,就是丐幫的那個馬夫人,非常煙視媚行的一個女子,她小時候沒有漂亮衣服穿,見隔壁家的姐姐穿了漂亮衣服,硬是半夜跑到人家家裡把人家衣服鉸得稀爛。自己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得到,這心態接近變態,也可見漂亮衣服對普通女孩子的殺傷力。

但是岫煙沒有慌張和迷亂,皺一皺眉頭都不算是好姑娘,仍是態度大方,舉止溫婉。待到作詩的時候,一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襟懷沖淡,心神超逸,倒有點俏也不爭春,但在叢中笑的意味了。真好。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過,岫煙的一舉一動皆烙印在眾人眼裡,滲出一股清流來,大家待她又是另一番樣子了。你看,好姑娘歷久彌珍。

鳳姐兒拋開偏見,深諒其苦,對她愈發疼惜,比疼別的姊妹更甚。隨手就是一包衣服送過去,真是女孩子最懂女孩子,想得周到。

探丫頭送玉佩給她,寶姐姐從自家當鋪里還給她當出的衣服,湘雲妹子聽聞她被下人欺負,氣了個倒仰,要為她打抱不平。更難得的是,薛家看重她的為人,很快薛姨媽提親,岫煙與薛蝌定了終身。

那時候眾人都開心不已,但他們不知道,這將是這幾大家子里最完滿的一段姻緣,岫煙是這群女孩子里歸宿最好的一個了。縱使日後薛家破敗,也沒再怕的,畢竟她從小就浸泡在貧窮里,堅卧白門有何畏懼,她一定能夠過好日子的。

到這裡,岫煙已經基本得到眾人認可了。然而還有一個人,寶玉,咱們二爺大約是檢驗女孩子雅俗好歹的唯一標準。得不到寶玉的垂青,女孩子再好,也一定是沒有開化了的。

很長一段時間裡,寶玉對岫煙一直處於忽視狀態,群芳開夜宴都沒有請岫煙,是不把她算作自己人的。待到生日宴會第二天,可巧妙玉送來一張粉紅色慶帖,這種行為十分地青春了,把寶玉急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更加矯情地回復才好。他去請教黛玉時恰巧遇見了岫煙,得知岫煙與妙玉是舊相識,好一陣歡喜。此處,很多人驚訝於岫煙的巧思靈竅,三言兩語解了寶玉的疑惑,這下岫煙終於躋身於珍稀金釵天團,與一般混沌女子區別開了。

然我更看重這裡岫煙對待貧窮的輕鬆態度。岫煙說,「……他(妙玉)在蟠香寺修鍊,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對於貧窮,岫煙沒有一點兒包袱,對著異性直接袒露,事無巨細,一團天真,十分地坦蕩蕩了。這比妙玉寄居別家,還要拿出幾隻杯杯盞盞拗造型、吐槽別的姑娘是個大俗人要可愛多了。

岫煙和妙玉一樣,有點個輕雲出岫的飄逸感,內心洶湧著無限慧質靈氣。然而岫煙並不把這當回事,並不以此為重要。感謝貧窮,讓她冷靜,不輕狂,不矯揉,不彆扭,而是把自己放得低低矮矮,踏踏實實做姑娘,平平淡淡去生活。

性靈的俗人,會得到命運的激賞。她那時太年輕,不知道命運贈送她的禮物,正在路上悄悄趕來。

註:「你說人生艷麗我沒有異議」,一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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